第74章 乐园道-9

气若游丝般,在微弱的呼吸间隔,闻到一种令人作呕的化学工业品的气味,飘过来,钻进喉咙里,又蔓延到五脏六腑中,带来中毒了的错觉,却传来没有相应的疼痛感——是苦杏仁的气味。

秋杪恢复了意识,但尚未清醒过来,眼皮根本无力睁开,猛烈的紫外线争先恐后地从睫毛的缝隙中溜进来。

“太好了,你的身体,终于不再透明。”

秋杪隐隐约约地听到天边传来这句话。它以为自己正在做梦,在梦中,自己犹如襁褓中的婴儿,被人紧紧地环绕着,每一个部位都紧密地贴合着。但是很奇怪,秋杪并不排斥那个人如此亲昵的动作,就好像它们生来就应该互相依偎着的。

“我应当是死了。”秋杪全身心地感受死亡,竟然有点舒服,就像是在汪凝公寓的沙发上看电视睡着了,然后汪凝把它抱回房间,在昏沉的睡眠中,还能听到客厅电视里依旧载欢载笑。

秋杪睁开双眼,是一个面容模糊的船员,也许就是来到隐岛时,同一艘轮渡上的同一个船员。在堤岸边,秋杪的确是死掉了,但它的灵魂还没有彻底寂灭,就被卫渔救了回来:卫渔利用自己的灵魂,度化了秋杪,让秋杪得以重生。

这是卫渔前一晚和船员承诺的一部分:当晚,卫渔就抽取了一部分包含记忆的灵魂,修饰为灵魂球后,就在早上推进了秋杪体内。这股灵魂具有自由生长的能力,可以在秋杪体内野蛮生长。只要半天时间内不出现严重的排异反应,这股灵魂就可以在身体内的各个角落生根发芽,根据彼岸花根茎的特性,不久便可生长出新的彼岸花花苞,也就是秋杪的本体。这就是保证秋杪安全返回大陆的最佳方法。而卫渔则可安然地在隐岛等待世界毁灭,反正失去了秋杪后,它的生活就再也没有生动的色彩了。

拥有燕客意识的北望是一个变量。

正是在燕客无限制的柔情似水的话语诱导下,秋杪耗费了所有灵力来销毁黄金体。眼看着秋杪就要形神具散,情急之下,船员甚至准备采用灵魂极限一换一的策略。到底是卫渔更快一步,它本就没有求生**,先于船员的动作,直接将自己的灵魂移植到秋杪的身上。再加上早上推入身体的灵魂球,提前减弱了秋杪的排异反应,为身体重生做足了准备。

“这样也挺好的,至少,秋杪没有亲眼看着我死。”卫渔甚至来不及说出遗言,便在北望和船员的眼前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轮渡正在飞快地行驶中,船尾处的隐岛轰然沉没,拥有燕客意识的北望和其他亡魂一样,无法离开岛屿,因而和岛屿一同永远地沉没了。

秋杪的眼中噙满泪水。在这样充满死亡密语的时刻,秋杪终于又搞懂了燕客一点点,在距离燕客最远的同时,也最后一次靠近了燕客的内心:

在燕客所讲的“培养瓶”理论中,人间和灵界分别是瓶子的两个平面,迷林是连接两个平面的底面,冥界是瓶子的中空区,而隐岛就是瓶口,是空间生命扩散的起始。如果空间意志在培养瓶中进行实验,人类是细胞,那么灵类就是培养基中的特殊化合物。当燕客牺牲自己成为月亮后,灵类就会重新暴露在人类世界中。人类一旦发现灵类的存在,会立即采取驱逐、污蔑、殴打、关押等手段对付灵类,会耗尽一切力量绞杀灵类。即使灵类的初衷是帮助人类更好地生活,帮助人类出生、繁衍、死亡,甚至连冥界也是在灵类的推动下才能顺利运转,人类也会忌惮这样庞大而不可控的超能力群体,这源自于人类恐惧和嫉妒的本能。

人类绝不会感谢灵类。

而燕客虽为“神明”,却也始终是在假扮着那个“爱世人”的形象——秋杪这才看清本质。

燕客的自愿牺牲只是一个做给空间意志看的幌子。实际上,燕客暗中引导秋杪锻造那面可以打破空间界限的镜子,使得原本密封的空间出现裂缝,从而突破空间意志的封锁,将这个空间的发展进程与空间意志的操控剥离开来。

从秋杪的视角看来,它们是打开了空间界限。对空间意志来说,这代表了这个瓶中世界的失控。

看到受到锚世界污染的岸世界,空间意志首先会出手重启这个空间,也就是通过乐园道,清除所有生物的身体。一旦没有实体,那么魂魄的清理也变得简单起来。随后再设置为实验的初始条件,一切轮回再次从头开始。

然而,正是在燕客的又一次引导下,秋杪将最容易受到空间意志操纵的隐岛沉没,使得身在瓶中世界之外的空间意志再也无法控制这个空间的进程。面对这样的“培养瓶”,只能抛弃,任由其自行发展。从此,这个空间中的一切事物都跳出了宿命,人类文明不再又轮回的可能。如果当前这代人走向癫狂,越来越多的女人无法生育,就连蚁蛉市引以为傲的外置子宫技术也接连失败,百年内,人类将会通过绝嗣而走向灭亡;那么取而代之的,也许会是机器人和数字生命,一段时间后,就连智械生命都湮灭了,空间再次归于平静......

这样隐隐约约的场景突兀地出现在秋杪的脑海中,甚至是以非线性的状态,无数件事同时砸过来,砸得秋杪措手不及。如果说,以现在的时间为原点,那么无论是往前,还是往后,都可以从原点划分出无数条线;将视野扩大后,又能发现这个原点不过是密密麻麻的平行线中不起眼的一个点。每条平行线上都挂着一条时间线,往前的是秋杪曾经经历过的事,它的每一次时间回溯都衍生出了相应的线条;而往后就是秋杪所看到的未来,关于人类灭亡抑或是重生。

“难道说,这才是无限符号的真实含义?”秋杪呢喃自语。

在极地宫殿的最后一夜,燕客告诉了秋杪这个空间中的三大定律。其中的第三定律,说的就是时间的特性。

“对于普通人来说,时间是射线,原点是人们出生的那一刻。可是对我,也对你来说,时间是直线。什么是直线?就是可以向两端无限延长。如果用数学中的符号表示,我会选择,无穷符号。”

这就是那时燕客留下的对第三定律的全部解释。

直到现在,秋杪才有所领悟:外界传言,燕客是全知全能的身,是因为它掌握了所有人的命运;时间对神明来说只是一条条直线,燕客只需从时间线上取出任意一点,细细地剖析,就足以震撼众人。

“那这个定律有和我有什么关系?”那时的秋杪很不明白,“我只能回溯时间”。

“或许你已经忘记了,关于你可以回溯时间的超能力,是你在泥洹的记忆里看到的。然而,又是谁告诉泥洹的呢?”

“空间意志。”秋杪脱口而出,即使它甚至想不起来泥洹是谁。

“从一开始,空间意志就在误导你。”

燕客的声音似在耳畔,不断地重复,提醒着秋杪——我的能力,不仅仅是回溯时间这么简单,准确地说,应该是穿越时间,既可以回到过去,也可以面向未来。在空间意志创造我的时候,初始设定就是拥有转换时间的能力。原本,空间意志只是想让我帮助人类修改一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挽回遗憾;或是跳跃到未来,阻止错误的发生,让涉事之人重回正轨。然而空间意识后来才发现,当我成熟地操控这项穿越任意时间点的能力时,就等同于拥有了改变整个空间的能力,这样会干扰空间意志的实验进程。这也是空间意志封锁我的灵力的原因。

秋杪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空荡荡的。以前,秋杪一直以为自己回溯时间的能力靠黄金体才能实现。实际上,黄金体是空间意志封印秋杪穿越未来的法器:那时秋杪以死相逼,空间意志无奈之下只能解禁一部分回溯时间的灵力,却也同时对穿越未来的能力更加严防死守。

燕客无法明说,但是它的意识引导秋杪摧毁了这个法器,也打破了这个空间的宿命,更帮助秋杪解除了所有封印。想必燕客已经从“知识”中预测到了所有可能性,它所选择的道路,正是那个最危险、也是最有可能创造未来的方案:只有先脱离掌控,获得自由发展,才有可能演化出未来。

燕客既顺应、又逆反了空间意志。

“真行,又利用了我一次。”秋杪自嘲地笑笑,“这个选择看似是我的自由意志,实际上,也是你谋算好的结果。”不过,即使知道燕客是在利用自己,秋杪还是心甘情愿,“利用就利用吧,我对你还能有利用价值,那也是好的。”

这时,秋杪动弹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在船员的怀里。它倒也没有挣脱,反而问了船员一个问题,“你也去过隐岛,是吗?”

船员不知道自己怎么暴露的。

秋杪知道自己猜对了,也不解释。这是一个秘密,关于那块从乐园湖中捞出来的黑滩石:那块黑滩石记载的传说,果然就是隐岛的真相,其中提到了两个从隐岛返回的探险者,放眼望去,轮渡上只有自己和船员两个,勉强算得上能够探险的劳动力,那肯定说明船员也登上过隐岛。

既然这个黑滩石中同时记载了过去和未来,那么必然也是燕客留下的法器,除了自己,只有燕客具有同时了解过去和洞察未来的能力。

真可惜,那块黑滩石留在了古桥镜水里。

“啊啊啊啊啊!”从轮渡内部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听着像是那群女孩子的叫声。

等到秋杪和船员赶来时,女孩子们已经缩成一团,脚边有几只带血的动物,四肢和躯干正在抽搐不止;是一群小猪崽。

这群女孩是从锚世界来的,那里早已深受猪吃人的荼毒,一见到猪难免会产生应激反应,下意识就将能看到的小猪都摔在地上了。倒是秋杪思考了一下,应当如何处理:按照在隐岛上的所见所闻,这种动物带回大陆后恐怕会后患无穷,要不还是都杀了吧。

正当秋杪准备抱着小猪走到甲板上扔海里,船员阻拦住了秋杪,“毕竟是生命,要不还是带回大陆吧。我会把它们和女孩们分开,免得孩子们看着害怕。”

秋杪一瞬间失神了,意识犹如飘到九天云外,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意识,把小猪崽放到船员的怀里,任凭船员如何处置。就在船员即将去另一个船舱之前,秋杪拉住它,罕见地道了个歉:

“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辨认出你。但是,未来总有一天,我会主动走向你的。”

秋杪再次走上甲板,扶着栏杆,望向波涛,太阳照得它暖烘烘的。刚刚的那一瞬间失神,秋杪看到隐岛的猪作为家畜引入大陆,成为鸡鸭牛羊以外的另一种重要肉食;同时,它也看到人们被疯狂繁殖的猪吃掉,这可能是另一个空间的过去,也可能是这个空间的未来。

“空间意志的实验永远不会成功。想要实验成功,不仅需要人类按部就班,灵类也必须完全履行自己的职责,在该帮助人类的时候不遗余力,在该死的时候全部就地去世。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类和灵类都会产生自我意识,永远都会产生与初始设计不同的行为,导致实验出现偏差。这也验证了兰卡的说法:实验材料,也有自己的想法。”

秋杪认为这就是燕客的终极想法。

恰在此时,一直黄色的蝴蝶久久地停留在秋杪的手臂上。

秋杪坚定地认为,这只蝴蝶就是燕客。

尾声

气候变暖,迷林烧毁,海水倒灌,淹没了灵界的沙漠。整片灵界逐渐被上升的海水包围,只剩下一隅。灵界和人间的边界越来越模糊,人类版图几乎扩张到极地宫殿,围绕着极地宫殿这座海中孤岛建立起无数座高楼大厦,夜幕降临时,高楼的灯光秀照得灵界等壁辉煌,掩盖住了月亮的清辉。

这个场面既讽刺又壮观。

燕客的死亡使灵界失去屏障,灵类在人类“暴动派”的残害下相继死去,首当其冲的是那些维持人类生活质量的基础科技。然而,也有一些人类转而成为“殖民派”,充分榨干灵类的每一滴灵力,尽力突破科技封锁。

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一些灵类得以浑水摸鱼,灵活地穿梭于人类和灵类之间而毫发无伤,比如秋杪。

又是狂风暴雨日,秋杪路过了一面普通的灰褐色矮墙,墙上并没有涂鸦。秋杪站在墙边的屋檐下躲雨,碰到了一个陌生人。正值深冬,这个人穿着厚重,裹得紧紧的,帽子、围巾、口罩都穿戴整齐,只露出一双眼睛,落寞地看着秋杪,却又在秋杪看过来的一瞬间转移目光。

秋杪感到有一丝熟悉,但是仍旧没有打招呼。

雨渐渐小了,秋杪匆忙离开。

没走出很远,身后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爆鸣。也不是什么特殊节日,又是白天,天空中竟然突然绽放烟火。秋杪被惊扰地停下脚步,抬头寻找仍未停止的烟花,试图以此锁定放烟花者的位置。

尽管是白天,天空被乌云笼罩着,显得黑压压的。此时那一支支烟花腾空而起,一次又一次照亮了整片天空。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伴随着花火而来:“我知道我的记忆里很糟糕——”

“也许下次见到烟花的时候,我才会想起你。”

冥冥之中,秋杪竟然能无意识地接上这句话。这是一句咒语,搅得秋杪脑内天翻地覆,瞬间翻腾过许多前尘往事:

秋杪再一睁眼,惊讶地听到了人类登月成功的消息。并且,研究人员带回了月球表面的土壤,研究证明月亮已经死去多年,再也不会有任何火山活动。这么多年以来,这个陡然升起的新月,其实是一具围绕着地球转动的星际尸体。人们向明月寄托了无数情感联系,赋予其婵娟、月宫、银轮等种种美好的意象,想不到月亮竟然和这些曾经发出美好愿景的人类一样,永远地成为了“死物”。

正当秋杪感叹这样怪诞的美丽时,一阵阵湿润的气候嘲弄着它的身体,秋杪似乎又成为了瀑布意识;不,这不是什么瀑布意识,而是它成为了恕池悬崖峭壁上、唯一盛开的彼岸花。然而,秋杪还能察觉到,自己并非彼岸花中独立的意识体,还有另外一个意识体存在;它将自己命名为,泥洹。

它们漂浮在恕池边,又好像牢牢扎根于石缝深处;它们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抽离出去,又感到自己破碎的身体正在得到修复。经过漫长的天各一方后,它们将永不分离,共同等待人类消亡、空间湮灭,一切不复存在。这既是过去,也是未来......

秋杪猛然清醒过来。

自从黄金体被销毁,秋杪就充分领悟到了空间的第三定律:它的灵力并不局限于回溯时间,也包括穿越到未来。如果把时间比作一条河流,那么秋杪既可以逆流而上,也可以顺流而下。刚才它所看到的,就是无数时间线交织中的某一种未来。

还没等到秋杪做出完全理智的判断,它就已经做出完全忠于本能的抉择了。秋杪追了回去,时而狂风四起,整个空间被漫天飞舞的雪花笼盖住,一眼望不到头的大雪,使得秋杪眼前蒙上一层水雾,找不到方向;这是空间意志故意打翻的水晶球。

投射在秋杪玻璃体上的画面相互重叠这:是一起在六只鸡市工业区外,和孤魂野鬼玩闹的涓埃;是在隐岛沙滩边,一起平躺着感受浪花冲击脚尖的卫渔;也是在旅鼠市小小的公寓里养松子的汪凝......

最后,秋杪在一片荒原中找到它。

它还在原地,已经摘下口罩和帽子,卸掉了先前的掩饰与伪装,正在收拾残局:烟花就是它放的。对它来说,烟花可以是一种隐喻,一个语言,也代表逃出宿命、拥抱未知的自由。今天,它特意在这里等待着与秋杪的相遇。实际上,对于秋杪是否能认出自己,它并不抱有期待,也没有想要和秋杪聊天的意思,最好能让秋杪注意到烟花,而非自己。只要能远远地注视着秋杪,贪婪地再多看上一眼,它就会主动离开,像是在做一种无声的告别。如果秋杪真的忘记了,那么这就会是它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它不做强求。

可是现在,是秋杪气喘吁吁地跑到面前,一口气说了好多话:

“你好,泥洹。出于礼貌,我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秋杪,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注意到你了。最初,你喜欢和猛犸象一起玩,我却完全找不到机会靠近。我看到过在修复仓里认真工作的你,那时候,你第一次成功修复了人类魂魄,我很羞涩,不敢上前为你祝贺;而且好巧不巧,月亮爆炸了,整个修月组的灵都忙得不可开交。后来,灵界的天被炸穿了,大家都手忙脚乱,我竟然又看到了你,可我太害羞了,只好藏住见到你的喜悦。逃出极地后,我们一路同行,还在迷林里遇到了吞金兽。那天晚上,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把吞金兽送回彩虹的尽头,却找不到机会和你坦白。别人一直都叫我灾星,可我却总是觉得自己的运气好极了。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泥洹愣住了。

“如果我再靠近你一点点,是不是可以为你带来好运呢?”

秋杪想要握住泥洹的手。

泥洹终于如愿以偿地与秋杪十指相扣,它觉得自己应该充满感激地看向秋杪,珍惜这样来之不易的曼妙时刻。不过,泥洹还是控制不住地走神了,它的目光不自觉地转移到远处:那里有破败的人间,混乱的冥界,一切都在走向毁灭,却好像在毁灭尽头重获新生。

写到这里,这部小说就正式完结啦。

这个小说写得很艰难,中间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停更过,但我的脑子却一直在构思。原本想完完整整写一篇言情,不过现在看来,感情线似乎十分不清晰,下次一定吧。

到此为止,我真是把所有能想到的死法都用上了。

下一部不写死亡了,写活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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