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皇城,朱雀街头,人声鼎沸。
卯十七着一身半旧宫装,黑发如瀑,眼眸晶亮,正举着一串糖葫芦,吃得两腮鼓鼓囊囊,身处月宫五百载所染上的清寂,在这一刻被尘世的烟火气冲散得无影无踪。
“原来人间是这般滋味……”她小声嘀咕,赤瞳被法术掩成墨色,却掩不住其中雀跃。这具仙身被月神锁了法力,唯能变回原身,但五感却比在月宫时更加敏锐。糖炒栗子的焦香、糖葫芦的甜腻、蒸包的肉香,还有街边馄饨摊上飘来的热气,都让她这颗兔子心怦怦直跳。
“卖糖人咯!”
耳畔传来老人的吆喝声,卯十七耳朵一动,朝一旁望去,见层层人群包围中,正立着一老匠,那老匠人十指翻飞间,蜜色的糖浆在阳光下如金丝般闪耀。
“哇,这就是宫主常说的糖人吗?”卯十七眼睛瞬间亮了,扒开人群走近,再定睛一看,只见老匠人布满老茧的手指灵活地捻动,不片刻,一只展翅的仙鹤便在他掌心成型。
“姑娘,来个糖人?”老匠人眼角皱纹堆起,笑呵呵问。
卯十七下意识摸摸空空如也的袖袋,讪讪一笑,正要摇头,忽听前方变故突至,一阵骚动瞬间传来。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正被一个彪形大汉掐着,哭得梨花带雨。
“求求您!这钱是给娘抓药的,不能拿啊!”少女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那汉子满脸横肉,一脚踹开少女:“滚开!你爹赌输了钱,这钱就是老子的!”
少女被踹得踉跄倒地,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周围人群窃窃私语,却无人敢上前。卯十七眉头一皱,糖葫芦也不吃了,一双杏眼紧紧盯着那汉子。
那汉子掂量着钱袋,咧嘴露出黄牙:“小娘子模样倒周正,不如跟了爷,替你那死鬼爹还债……”
他伸手要去摸少女的脸,少女惊恐地向后缩去。
正在此刻,那汉子一只肥硕大手却瞬间被拿住。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了?”一个清亮女声响起,锐声穿过人群,引起又一阵骚动。
汉子一愣,循着那抓住自己的玉手朝上看,只见一女子怒目而视,正瞪着自己,不由得嗤笑一声:“哪来的丫头片子,滚一边去!”
这女子正是卯十七,卯十七不慌不忙,将最后一口糖葫芦咬下,潇洒地将竹签在指尖一转,指向那汉子道:
“这钱,你还给她。”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那汉子听完竟是一愣,半晌发现自己怂了,不由得恼羞成怒道:
“嘿!老子偏不!”汉子蒲扇般的大手挥来,带起罡风一阵。
卯十七嘴角微扬,足尖一点,身形如鬼魅般滑开。虽仙力被锁,但月宫五百年的身法还在。她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在空中虚虚一划,那汉子只觉眼前一花,手中钱袋竟不翼而飞。
定睛一看,竟已到了卯十七手中。
“妖、妖术!”汉子骇然变色,指着卯十七的手微微发抖。
卯十七一怔,再想自己仙力被锁,使的也是正经功夫,不由得歪头一笑,露出两颗小兔牙:“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人群哄笑渐起,又有一人扬声道:“哪里有妖术?我看是你心里有鬼吧?”
又是一阵哄笑,那大汉脸拉不住,竟是瞬间红了。
卯十七仰头俯视那大汉,将钱袋在手里一掂,朗声道:“本姑娘今日且先放你一马,日后再莫做这伤人的勾当了!”
那汉子显然是个欺软怕硬的,心想自己强抢不成,还受了如此大的羞辱,面前这姑娘估摸着也不是善茬,却仍嘴倔道:“伤人的勾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本大爷……”
那大汉眼睛一转,正巧望见卯十七一脸威胁的表情,不由得背后冷汗直冒,只好道:“本大爷大人有大量,暂且不计较了!”
卯十七望着那大汉落荒而逃,将钱袋还给少女,嘱咐道:“以后遇到这样的人,需得小心些。”
那少女望向卯十七,不由得感激道:“是、是……谢谢姑娘!”
卯十七脸上笑容绽开,将少女扶起,柔声道:“不用谢,那大汉本就不干人事,本姑娘惩恶扬善,应该的应该的。”
少女听完抿嘴一笑,接过钱袋。卯十七关切道:“还好吗?适才那大汉弄得你摔了一跤,可未有撞到何处?”
那少女摇摇头,又朝卯十七道:“不过姑娘救了我,小女应当感激……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
卯十七端详那少女,只见那少女虽满脸灰尘,凌乱纠结的头发遮挡后,那双眼睛却仍无比清亮,不由得展颜一笑,指向一旁的糖人道:“我想吃那个!”
那少女眼睛一亮,立即脆生生应道:“好呀!”说着便拉着她挤到糖人摊前。卯十七垂涎地望着那翻卷的糖浆,只觉醇甜的香气漫入了鼻中,待得卯十七拿起糖人,正端详时,忽觉怀中一热。
她摸出那鎏金锦袋,袋口微光闪烁,指向皇城方向。这是月神亲手所赐,内藏一个月饼盒子,装着月神亲手制作的月饼。想起月神交代的任务——将中秋宫宴的荷叶饼换回月饼,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卯十七望向那少女,颇为不舍道:“我还有要事在身,便不能陪你了,以后万事小心,莫再受那大汉欺侮。”
少女点头应是,眼眶微红。卯十七狠下心来转身离去,行于夕阳残红铺就的青砖上,喃喃自语道:
“御膳房……月神大人,您这月饼送得可真不容易。”
她拍拍手上糖渣,朝皇城走去。
夕阳遍处,照得片片瓦砖皆是金的,越近宫门,便觉肃杀之气更甚,禁军黑压压在城门外列了一排,整个皇宫如同铁网一般,毫无可乘之机。
卯十七深吸一口气,左看右看,突见朱红宫墙下有半丝光亮透出,不由得灵机一动,闪身至一旁树后,端详不远处的狗洞,喃喃道:“嘿嘿,正所谓大路不通,另辟蹊径。”
再平地一旋,一阵白光乍然缠上卯十七,半晌后白光散去,青绿草地中,唯余一浑身雪白的小兔。
卯十七深吸一口气,又道:“当年韩信甘受胯下之辱,如今我卯十七钻此狗洞……月神,担待了!”
说着便闭上一双赤眼,猛地一下冲了过去——
人闲桂花落,天地桂花香。
无数模糊不清的闹声冲撞至卯十七的耳内,卯十七抬眼,便见清冷皎月挂上枝梢,薄风吹过,馥郁丹桂花香扑面迎来,昏黄宫灯掩映,错杂景致朦胧纷呈,卯十七走出几步,忽然顿住。心想这皇宫不比她家月神宫,眼睛定是比人还多,需得仔细掩了行踪,莫被旁人瞧见。
正在此时,远处娇声渐近,卯十七细细听了,估摸着是两位宫女,正在谈笑,便身形一闪,复又变回人形,躲在一旁粗大树干后,听着两位宫女的脚步。
脚步声近,卯十七深吸一口气,拿出仙龄五百给予的勇气,怒吼一声,便迅速冲上前去,右手五指作掌,出手如电一般,刷刷两下,两位宫女便直直倒在了地上。
卯十七胆颤心惊地左右看看,此刻月黑风高,四下无人,她一抹头上细密汗珠,弯腰将两位宫女拖起,一手一个,并排藏在了那棵树后。
卯十七心里连番说着对不住对不住,闭上一双杏眼,哆哆嗦嗦地扒着其中一个宫女的外衣,心想:要怪就怪她家月神来去匆匆,什么都不吩咐清楚,皆得靠小仙自己去办……
不片刻,树后一正值豆蔻的宫女便迈着莲步出来,正是那乔装打扮的卯十七是也。
然而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皇宫毕竟不如那月神宫宽敞,卯十七刚走几步,便有一众禁卫从旁而出,冷冷盯着卯十七。
卯十七望着那群禁卫,心里头不由得打了个突。
“腰牌?”一禁卫出言,许是一个头头,朝卯十七伸手道。
“我、我是新来的,尚食局宫女……”卯十七支吾着,手心不由得渗出细汗。
“尚食局今日无人外出,”那禁卫逼近一步,手按在刀柄上,“说!何人派你来的?”
卯十七暗叫不好,正欲硬闯,忽听身后传来清朗男声:
“这位姑娘是在下故人,特来寻我的。”
她回头,只见眼前此人一袭月白长衫,立在秋色薄暮里,唇角含笑,目光温润。浅光透过银杏枝叶,在他肩头洒下碎金,将他本就清俊的容貌衬得愈发耀眼。
禁卫一见那人,神色顿缓,收起佩刀拱手道:“原来是秋公子旧识,恕卑职眼拙。”
秋公子?
卯十七微微打量面前此人,只见那秋公子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卯十七时带着几分探究:“姑娘,又见面了。”
卯十七愣愣地看着,只见他三言两语打发了禁卫,不由得揣测这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心里头打的什么鬼注意。
“公子,你……”卯十七见禁卫散去,欲言又止道。
“恰巧路过。”秋月白轻笑,目光掠过她唇角未擦净的糖渍,“姑娘似乎很享受人间烟火。”
卯十七脸一红,慌忙用袖子擦嘴。那秋公子也不点破,只负手站着,月白长衫在秋风中微微飘动。
“姑娘是否想问,在下为何要帮你?”
卯十七一惊,又听秋公子道:“姑娘面生,看起来确乎不像这大昭宫中的人,不若这大昭律法森严,姑娘进了那大牢,定是未有转圜之机的,不若现下将目的细细道来,在下再看如何决断则个。”
卯十七一顿,眼见面前此人未有恶意,再思及自己此行虽是月神所派,但归根结底也是为的修正大昭国运,不由得道:“谢公子搭救……小女确是并非这宫里头的人,此次前来,便是为将这中秋宫宴的荷叶饼换回月饼……”
秋公子听完,不由得满脸诧异:“哦,姑娘所言是真?在下竟是不知还有此事……这也太过荒唐,在下看过家父写的单子,明明是月饼的……”
“家父?”卯十七问道。
秋公子听完一笑,答道:“无事,在下姓秋名江字月白,还不知姑娘名姓?”
卯十七还不知这大昭也有个姓秋的礼部尚书,这礼部尚书亦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姓秋名江字月白。
而此次中秋宫宴,便是由礼部尚书举办。
秋月白此时还当家父在庙堂树敌众多,遭了政敌的暗算,正沉吟时,只听卯十七答道:“我……秋公子叫我卯十七便是,小女还不知御膳房在何处,秋公子可还记得路?”
秋月白闻言,温润一笑,答道:“自是记得的,左右无事,姑娘不若与在下一同前去?
于是卯十七眉眼压下,展颜笑道:“那便多谢秋公子带路。”
二人行至御花园附近,但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奇花异草争奇斗艳。比起月神宫的清冷寂寥,这人间的皇宫倒是多了几分鲜活气。卯十七正暗自感叹,却忽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拦在了自己身前。
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刚想转头询问,却见秋月白将手收回,清朗而恭敬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参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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