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落尽,中秋宴过,宾客稀稀落落散了。
秋月白满目愁容,独自迎着清风,头顶一轮孤月,一伸手,几丝冰凉的雨滴落下,再滑入指缝中,消逝不见。他行至那御膳房外,见通明的灯火已经暗了,再四处看看,未见那熟悉身影,不由得心中失落更甚。
叹息一声,一低头,眸子突地一顿。只见不远处的草丛中,一个白团子露出一截,身上的毛皮沾了几滴露珠,却难掩原本的光亮。
秋月白眼睛亮了亮,薄唇勾起半个笑,朝那团子走近,伸出手,轻轻撸了撸。
卯十七卧在梦中,只觉一双欣长大手温柔地拂过自己的毛皮,不由得嘴角微扬。
恰在此时,一个嘶哑的嗓音突地出现,那不速之客道:“卯仙、卯仙……”
卯十七眉头一皱,悠的睁开眼睛,只见自己处于一片蓝光之中,浩瀚星河环绕,如水般变换、盘旋流动。目光再转,不由得一惊,自己身侧,正立着月神、命薄二仙。
卯十七看着那小老头一般的命薄,不由得咂舌。这命薄仙君向来不修边幅,此刻更是胡子拉碴,眼带血丝,显然是连日操劳所致。再回望一旁玉立的月神,只见月神换了身鹅黄的绸缎裹着,唇角带笑,朝卯十七唤道:“完成得不错,小十七,过来些,让本仙好好瞧瞧你。”
卯十七本满目沮丧,听月神如此说,不由得朝她笑道:“仙子谬赞了,小仙未想最后关头出了岔子,还以为会就此功亏一篑……”
月神轻笑道:“未尝,此次中秋宫宴至关重要,你这糊涂虽闹得陛下亲至,但左右未曾丢过东西,那宫里的下人断不敢说出遇了什么精怪的荒唐之言,此事便这样罢了。”
卯十七心头浮现秋月白欣长身影,会心一笑,又听月神道:“也罢,常言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此番说话的功夫,下界只恐怕早已换了一方天地,十七,在凡间需得事事谨慎,三思而行。”
卯十七一怔,只见月神伸出修长玉指,朝卯十七前方轻点。瞬间有层层波纹从指尖处扩散,卯十七只觉周身被那莹莹蓝光包裹,灵台瞬间清明,竟是五音入耳,五感充实,更有柔和阳光覆于眼皮上,暖融融一片。
待她完全清醒,发现自己仍是兔身,正被秋月白抱在怀中。他的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她的毛发,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小兔子,睡了这许多日,总算是醒了?”秋月白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疑惑,几分怜爱。
卯十七不敢动弹,生怕被他发现异常。幸好秋月白只当她是个普通兔子,又取出些点心碎屑喂她。
正在此时,门轴轻响,卯十七转过头去,正见一张春风得意的脸已挤了进来,浑似回到自己家一般自在。
“月白表弟,正用功呢?”那人手里捏着一卷竹简,视线在满架典籍间转了一圈,最后定在秋月白身上。
秋月白闻声搁下手中书卷,语气平淡无波,朝那人道:“表兄今日怎么得空?”
此人正是张家少爷张承,这位张家表少爷自从中举后,三天两头来寻落第的秋月白“叙话”,也不知为何用意。
“这不是怕你闷坏了么。”张承大剌剌走到紫檀书案前,手腕一抖,“啪”地展平纸卷。但见策论文章洋洋洒洒,字迹铁画银钩,确实有几分才气。“前日文会上偶得此篇,连陈祭酒都夸破题精妙。想着带来与表弟品鉴,你我兄弟正好切磋进益。”
他嘴上说着切磋,下巴却扬得快要顶到房梁,眼里的得意几乎要淌出来。
卯十七瞧着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秋月白目光浅浅掠过文章,微微颔首:“表兄大才。”
张承却愈发来劲,滔滔不绝道:“表弟细看此处化用《盐铁论》之妙,破题直指漕运弊政……”
秋月白依旧默然,只端起茶盏,轻吹浮沫。
张承喋喋不休片刻,说得口干,顺手抄起茶盏牛饮而尽,抹嘴道:“可惜表弟学问不差,只是这运道……待我日后得势,定当抬举表弟一番。”
卯十七听到此处,再忍不住,浑身绒毛炸开,突然掠过半空,落在砚台旁。毛团似的后腿似是站立不稳,前爪在端砚边沿轻巧一滑。
只听哗啦一声,满砚如烟墨汁泼洒而出,溅了那张承满身污渍。
卯十七眨巴着眼睛,洋洋得意地望向那张承。
空气瞬间凝固,张承一张脸顿时涨成紫绀色:“我的衣服!”
卯十七蹲在一侧,前爪沾着点点墨渍。一歪头,将前爪一甩,几滴墨珠顿时飞溅,落在张承鼻尖。
“孽畜!”张承终于怒了,浑身发着抖,指着卯十七的手指直打颤。待要对上那双纯净红瞳,满腹怒火却卡在喉头,心想现下与这牲畜计较,传出去岂不成了笑柄?
于是他只得转向秋月白怒道:“表弟就纵容这畜生胡闹?”
秋月白听罢,终于于袅袅茶烟中放下杯盏,徐徐起身:“表兄见谅,此物在下新得,还未管教好。这小东西胆子小,许是被表兄惊着了。”
说着便拎起兔子后颈轻放在侧,语气略带责备道:“还不给表兄赔罪?”
卯十七配合地垂下耳朵,前爪扒拉着,一幅乖巧模样。
张承看着污损的文章,又瞅瞅面相诚恳的表弟和看似无辜的兔子,只觉心头堵着慌,只得道:
“罢,罢!”他抓起**的纸团,愤然拂袖,“今日算是我张承流年不利!”
说着便顶着一脸晦气与鼻尖墨点,摔门而去。
书房重归寂静,唯余墨香浮动。
秋月白走到门前缓缓落闩。转身时,室内光线暗了几分,他颀长的身影投在书架上。卯十七仍蹲在原地,仰头与他对视。
一人一兔,目光在浮尘中交融。
忽然,秋月白唇角微扬,继而低低笑出声来。他走到卯十七跟前俯身,小心翼翼将雪团抱到案几洁净处,再取来软棉布蘸清水,捏住沾墨的爪子轻轻擦拭。墨渍顽固地缠着银毫,他的动作却极尽耐心,卯十七只觉指尖有温度透过绒毛传来。
“小东西。”秋月白嗓音低沉,微笑道,“干得漂亮。”
卯十七刚抬头,湿漉漉的眼睛望向秋月白,又听怒吼从远处传来:
“成日里只知道捣鼓些破烂玩意,书是一天也不温,此次科举落第,你以后就准备写你那没人看的东西度日吗?”
门栓声动,又一年老男子走进,身着绀紫官服,上绣飞雁金线滚动,一派威严气势。
卯十七心里计较,那张公子前脚刚走,这人后脚便进屋,指不定便是碰上了张公子告状。
秋月白站起,立刻反驳道:“那不是没人看的东西……”
一声巨响传来,许是书本砸过,卯十七一听那响声,吓得缩成一个毛绒团子,闭着眼睛,瑟瑟发抖。
“胸无大志的东西!真是丢尽了我秋家的颜面,你只知写那些无用的饮馔,却不知温片刻的书。”
饮馔?卯十七一惊,未想这秋月白竟与自己志趣相投,不但同样热爱美食,还在古代写起了美食文?
又听那人道:“未中举人也就罢了,昨日陛下以‘桂’传令,你张口就是一句‘桂树枝头何处落,夹作金酥裹月层’!你就有那么饿?满殿的珍馐美馔不够你吃,倒想起月饼来了?”
卯十七笑得浑身白毛轻颤,心想咱家月神的月饼倒是受欢迎,不但让人念念不忘,还得赋诗一首,待得哪日回那月神宫去,必得念给宫主大人听听。
秋月白听完,皮笑肉不笑道:“不过那桂花莲蓉馅的月饼,确是很好吃的,当时孩儿还在想,家父在哪处学来的手艺,必得不日去拜访一下……”
那秋父望向秋月白,显然是肺也气炸,颤抖着手指向秋月白道:“你,今日你务必与我回府,让你母亲看看养出个什么样的东西!”
秋月白不由得插嘴道:“月白知错,一人承担便是,怨不得母亲!”
卯十七闭着眼,再不敢像适才对张承那样,只听脚步声渐远,父子俩许是一前一后走远了,只传出细碎争论声,再听不清是什么,最后门栓“哐当”一声落下,庭院归于寂静,唯留木叶簌簌而落。
卯十七睁开眼睛,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不由得迈起四条胖乎乎小短腿,滑下窗栏,一蹦一蹦朝外头溜去。最后钻过一旁虚掩的窄门,出了宅子。平地白光扩散,卯十七摇身一变,又一黑发黑瞳的妙龄少女出现在小巷中。
卯十七一伸懒腰,抬脚转身望去,只见幽暗小巷内,阳光如丝线般射入,恰巧照在那宅子的牌匾上,暖阳融入平仄的沟壑,映着“芙蓉宅”三个字如同发着光般。
“这字是秋公子自个儿提的呢。”
一沧桑老音突兀传来,卯十七左右看看,不见人影,再一低头,见一矮小老妇正笑眯眯仰头望着自己,问道:“姑娘怎一个人站在巷子里头,是来寻人?”
卯十七摇摇头,又点点头,道:“是,只是这秋公子不在……”
那婆婆道:“许是又随尚书回了秋府罢……哎,小江这孩子也是命苦,那秋尚书只为自己的面子,不知让小江受了多少活罪……”
卯十七一顿,心想这秋月白帮了自己许多,现下兄弟有难,必得先去那秋府看看,那秋月白到底如何了,不由得问道:“婆婆可知这秋府又在何处?”
婆婆抬起一手,指向深巷尽头那处亮光:“穿过巷子,那一片繁华的朱雀街中央,屹立着的便是秋府了。”
卯十七一个鞠躬,朝那婆婆道:“谢过婆婆——”便直起身,迅速朝巷子外头奔去。
朱雀街上,片片瓦砖映着薄暮的金光,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传至,凉薄秋意瞬间因沸腾的人声变得温暖热闹起来。
卯十七再上这朱雀街,又觉许多事与先前不同了,再抬眼,忽见前头一群人聚着,缝隙中透出艳红光,只见那圈子中央一人打着赤膊,浑身肌肉线条纠结,如同抹过蜜般,正一手拿着酒壶朝嘴里倒去,再喷出来,竟是成了阵阵火焰。
人群中瞬间传来沸腾般的喝彩声,卯十七合着人群雀跃叫着,不久围着的圈子拉开,一小童拨开人群,朝卯十七迎面走来,手里拿着个缺了沿的搪瓷碗,朝卯十七奶声奶气道:“这位姐姐,来前头坐坐,捧个场呗。”
卯十七看着那一团孩子气的小童,不由得恻隐之心渐起,又想起正事,那秋月白入了秋府,还不知如何,正是左右为难之际,身后却突然伸出一手,越过卯十七,朝那小孩手里的碗中伸去。
铜板声落,卯十七转头,身后低沉好听的打趣声传来:“在下还以为十七姑娘已蹲入我大昭的大牢,未想竟能再次相见,当真是缘分……”
卯十七忽得一仰头,差些与秋月白撞上,二人鼻息相缠,卯十七不由得退后半步,问道:“秋、秋公子怎在这处?”
他不是适才被父亲逮回府中了么?
秋月白笑着望入卯十七眼中,出声道:“在下逍遥满世,又有何处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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