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许久的沉默,只有屋外虫鸣的声音。
宋知不打算隐瞒,“没有,只是想起一件事。”
杭澈了然地点了点头,尽管黑暗中对方并不一定能看到,“和今晚的事有关系吗?”
明知故问不过是为了让宋知有个可以疏解的台阶,她语气轻柔很难让人拒绝。
宋知拽着被子的手指轻轻扣着被面,“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我以前很胖吧?”
杭澈一直都能感觉到,宋知不太愿意提及过去,还有轻微的容貌焦虑,即便她已经出落得十分艳丽。
杭澈常常直言不讳地夸赞她好看,既是事实,也含肯定。
宋知停顿了一会,鼓起了勇气,“我小时候一直到高二都很胖,从120最胖的时候达到140斤,那时候别人也会指指点点,但我爸妈会安慰我,胖一点也挺可爱的,我自己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小时候的玩笑她并不在意,青春期发育之后,大家都开始有了自己的审美意识,外貌也成了受欢迎和被排挤的衡量标准之一,但宋知却浑不在意,她一向主张正义,这种歧视别人身材的行为在她这里毫无伤害。
“高二生日那天,我爸特意带我去颐和园游船。”那天她穿了十分喜爱的蝴蝶长裙,微胖的皮肤异常光洁嫩白,被衣服衬得更加清新。
即便胖,她在自己心中也是一个可爱的胖子,她内心也许是有自卑的,但只要表现得足够乐观,就不会被人察觉。
杭澈身体微微僵硬,等待着接下来的转折。
宋知声音也有沙哑,仿佛只是回忆那个场景就耗尽了全身力气,“我上船之后坐在了靠后的一排,后来又上来了一对母子,船上已经没有多余的位置,小男孩不得不坐在我了身旁……”
“他拿着玩具吵闹个不停,实在聒噪,我便起身想去船尾透透气。”宋知停了一会。
突然,她被一股力量推了一把,还没反应过来就掉进了湖里,挣扎中宋知看见男孩抱着玩具站在船尾捧腹大笑。
“死胖子,哈哈,真好玩!”
“宝宝,吓坏了吧!没事没事妈妈在。”男孩的母亲抱着小男孩往船舱走。
“有人掉湖里了!救生员救生员!”
“知了!”
尽管穿了救生衣,但因为身材原因她并没有系上扣子,以至于掉落的瞬间,救生衣从手臂脱落浮在一旁,宋知不会游泳,呛了好几口水在水里扑腾,船上乱作一团,加上船正在疾行,宋知被甩的有些距离。
救生员第一时间就跳下了水,船上有人解了救生圈,扔到湖里,宋知的父亲不会游泳,她也不会,但她能清楚地听见父亲着急的喊声。
周围的水争先恐后地往她嘴里灌,水里的阻力让挣扎的她精疲力竭,她努力地想要让自己的脑袋浮出水面,脚下却毫无支力点。
明明一分钟不到,宋知却好像隔了一个世纪。
最后她自然是被救生员还有船上游客一起救上了船,那个中年男人解了救生衣喘着气,“这丫头也忒重了,救别人一份力,救她差点要了我的老命!”
皮鞭伤肉,恶语诛心。
明明那么多恶意的嘲笑都不曾刺痛过她,而就是这句施救者的无心之语,让她的心宛若凌迟。
有时候伤害不是以恨之名,而恰恰是为了你好,你连反驳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自己的体重,给别人添了麻烦还差点送了命,宋知的羞耻心被狠狠地砸碎在地,最后令她崩溃击穿她可怜的自尊的那枚子弹是:轻薄曼妙的蝴蝶连衣裙此刻正半透明地贴在她的身上。
蝴蝶被囚禁,无法再翩翩起舞。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被保鲜膜裹住的肉包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供众人奚落嘲笑。
这是第一次,她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深深的憎恶。
宋知不想欺骗杭澈,但她也不愿揭开这一段伤疤,故事讲到她救生员的那句话后便戛然而止,“所以从那之后我就拼命减肥,也就三个月吧,原来也没那么困难,一直到现在好像就再也没胖过了。 ”
可想而知需要多大的毅力,杭澈小时候也经常因为个子瘦小被人奚落,但远不止于此,她不觉得自己的经历可以足够共情宋知面对过的痛苦,她心里涩涩的,想要开口却不知说些什么话才算宽慰。
杭澈带着些郑重回复着,“谢谢你愿意和我分享,我会严格保密。”
宋知笑了起来,“那应该是我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了,所以一直不愿意提起。不,不仅不愿意提,也不愿意想起。 ”
杭澈问,“今晚怎么说了?”
“因为不想你担心。 ”宋知如实相告。
“大家都喜欢美好的事物,瘦下来之后的我深有体会。”宋知感叹道,语气里有一丝嘲讽。
人们确实会对美好的事物多一份包容,杭澈无法否认,但她依然想把自己的观点告诉宋知,“身高体重只是一串数字,无法衡量你的能力和品格,你不会因此在法庭上失去任何一个辩护,不是吗?”
宋知开始较真起来,“可是体重的改变也藏着你的毅力和决心,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宋知,你永远可以做你自己,那是你的选择,这不需要我的同意。”杭澈想了想补充道,“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
她的语气异常坚定,坚定到宋知也开始动摇,她一直以来在意的那些过去,犹如危楼一样摇摇欲坠。
宋知生硬地结束话题,“干嘛那么严肃,也没什么的,都过去很久了。”
杭澈欲言又止,她没有挖别人伤疤的怪癖,也配合着浅浅笑了下,“嗯。”
宋知能听见她刚才的轻笑,黑夜给了人无限遐想的空间,宋知盯着那道身形,她喜欢杭澈的笑,如阳光晒过麦田,暖洋洋的。
她的心上有根针刺,那一抹笑意是块磁铁。
忽然杭澈掀了被子朝她挪了挪,然后伸过来一只手凑到宋知面前,趁着微弱的月光,杭澈眼里亮晶晶的,宋知看见她手掌打开,白色坚果露着绿色的果肉静静堆叠在杭澈手心,她好像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安慰宋知。
宋知看着杭澈,暗夜星河不及她眼眸闪烁。
指尖在杭澈中心掠过,兀自一笑的宋知又换上了甜美的面具,“随便一段睡前故事还能换吃的,要不我再多说几个?”
杭澈躺回去轻声纠正她,“才不是什么随便的故事。”
是很珍贵的过去,宋知的过去。
心头有一股清泉流过,那一股清泉,冲刷了堵在宋知心里的淤泥。
面对当事人面对庭审,律师总是滔滔不绝,因而一般私下他们反而安静,实在是说得太多。但面对杭澈,宋知又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她隐隐觉得对方也是如此,对其他人总是讲礼貌有教养,话少多听,但和自己一聊开了,话匣子止也止不住。
宋知对她的职业很感兴趣,她对宋知遇到过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案子也很感兴趣,两人从法条聊到电影机,从服道化聊到经典案例,从厚厚的诉状聊到犯罪电影。
总之,时间很不够用。
渐渐地她的声音带着些困意,也打了好几个呵欠,但仍没有要休息的意思,或者说不舍得休息。
“孔雀东南飞,为什么不是西北呢? ”
杭澈温柔地回,“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
“高楼有多高呢?”宋知是求贤若渴的学生。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杭澈孜孜不倦地解惑。
“那我可以去摘星星吗?”
杭澈伸手指了指屋顶,“星星不都在你的眼睛里吗?”
宋知侧目趁着星光看着身旁抬手的人,是啊,星星此刻正落在她的眼眸。
宋知在心里给杭澈做过很多比喻,不在自己身边时像漂浮的云,认真演戏时像高悬的明月,坚持自己原则时像凛冬傲然的白山茶,说着算了不计较时像一只会卷起来的穿山甲。
但这一刻,她想换个名词:萤火虫。
也许是,月亮属于太阳,而摘星太远,触萤即可。
“杭澈。”宋知喊她的名字。
杭澈发出喉间滚动,发出一声好听的气音,“嗯?”
“祝你今夜好眠。 ”宋知的声音裹上了一层奶盖,甜腻腻的。
杭澈静静地看着她,“为什么不是夜夜好眠? ”
“因为明天的明天说,后天的后天说,以后的,以后再说……”宋知越说越迷糊,渐渐没了声音。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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