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10]

林顺着钟楼的回字形楼梯向上。楼内空无一人,只有她微弱的脚步声在回荡。登了顶,推开门,不远处站着的人闻声回头,看见是她,松了口气。

那是个女孩。高中左右的年纪,个子很高,灰发灰眼,穿着灰色的连帽卫衣,神色不安而警觉,有点像一只灰兔子。她快步向她走过来,问:“怎么样?你还好吗?”

林点点头。高中生又问:“那……有发现吗?”

林这次摇了摇头,然后一直看着她,意思是:你呢?

那女孩轻轻拽起她袖子一角,牵着她往楼顶边缘走,在栏杆边停下说:“那里……变成了晴天。”

西侧的天空果然亮着,一块方方正正的蓝突兀地铺在灰白色中,像是云层被剪刀整整齐齐地裁开,露出天空的底色。林摸摸口袋,什么都没摸到,才想起这是新的风衣。

女孩好像猜到她要做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变魔术似的掏出来一根黑笔和一沓白色的便签,递过来,用林难以辨别的语气低声说:“就算你不会死……也不要这样一直以命犯险。”

“一直受伤,你不会痛吗?”

林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用那双蓝金异色的、猫一样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两秒,才文不对题地写:“去过,是居民区,什么都没有。”

女孩没多说什么,只是小声道:“我今天登上钟楼的时候就有了,但好像别的怪物都注意不到,没有任何生物往那边去。”

“我去看。”林写得很简略,“你在这等。”

女孩犹豫了一下,没说话,又伸手拽住了她的袖子。林看她的时候她躲开了视线,但没松开手。

林沉默片刻,放下纸笔,牵起她的手,转身向楼下走去。女孩的手有点凉,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但林能察觉到她因为没被抛弃而雀跃起来的心情。

女孩叫祁安,是林五天前在高楼下捡到的。她的样子在这个世界里太显眼了,林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她。那时她躺在地面上昏迷不醒,惨白色的小纸人像雪花一样把她淹没。林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见到和她形状相似的同类,一开始只是远远观望,但她很快就察觉到,女孩不会自我修复。

她刚驱赶掉那些食人生物,女孩就醒了。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喊出了她的名字。

像一团混乱的草稿、一些潦草的色块突然被描摹上了眉眼,于是林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叫做林。

祁安没解释为什么她认识自己。她和她一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也不知道这是哪,更不知道她要在这里停留多久。纸人在她身上留下了细密的割痕,至今没有恢复。她没法像林一样穿行在高楼间、从七八层跳下也不会受伤,所以要去看那片蓝天,她们只能徒步穿过街巷,从所有类人生物中穿过。

这太危险了。祁安也知道这一点,下楼的时候她盯着林的背后,犹豫了片刻,小声问:“……你没有翅膀吗?”

林摇了摇头。她连声音都没有。祁安也就不再言语。她过长的刘海垂在镜片前,镜框后的眼睛像灰喜鹊的羽毛,是纯粹的灰蓝色。

忽然林松开手,回头望了她一眼,就快步向下走去。她的衣摆开始燃烧,风衣和火一样都是灼目的红,零点到了,世界要燃起大火了。

祁安停在原地,听见她的脚步声变得遥远,直到连回音也消失。即使听不见,她也知道所有的玻璃人都在熔化。等到大火停息,她又会见到新的怪物。

其实她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

林听不懂那些怪物的呓语,但她听得清。所有的怪物……都在哭。

那些素描纸做的小人在哭,说着“我画不出来,我写不出来”,然后撕碎自己也撕碎彼此,变成更多的纸人;那些铅笔人会一节节地掰断自己,痛苦地喊着“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今天的玻璃人在说“好吵、好吵”,它们想要安静,可明明它们自己就在吵嚷……为什么?她不懂。

火势蔓延到她身边了。她穿越烟雾,缓步走下楼梯,火苗笼罩在她身侧。那火其实没有温度,也不会伤害她。她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眼睁睁看着周身的一切都葬身火海,包括……林。她一个人在火焰里惊慌失措,然后世界重建,林再次出现的时候她还在哭。林看了她一会儿,后来再也不会在她面前燃烧殆尽了。

楼道内不知为何嵌满了镜子,折射出千万个她的身影。祁安匆匆掠过一眼,就躲开视线,低着头走出钟楼,火焰在她脚下熄灭。林仍是一身红风衣站在门前,面色淡淡的,没有表情,和燃烧前别无二致。

林从没有见过世界如何重建,因此也对四周一切毫无察觉,但祁安穿越过大火,知道那些怪物去哪了——它们从未消失。它们都在自己的脚下。这个城市像蜡一样,融化又凝固,蜡泪变成了新的艺术品。

夜里的场场大火没有让脚步变得轻盈,醒后还要背负起无数个梦的尸体再前行。死去的不止那些怪物,还有神明——是的,林的尸体也埋在地下。

不会燃烧的异类只有她而已。

林牵起她的手,穿越过街巷、树丛,在永远灰白色的天幕下奔跑。怪物还没醒来,她们向这世界里唯一的一方晴空奔去。

这一次醒来的是“眼睛”。

这是个好消息,因为林虽然是这个世界里不老不死且永恒不变的人形神,却没有任何攻击能力,除了稍微灵巧点、敏捷点且不会死,其余都和她无异。今日的怪物没有攻击性,她们的行路会安全很多。

祁安跟在林身后穿过街道。她们没有奔跑,因为视线是躲不掉的。无论走到哪里,她们都能感觉到自己被注视着。偶尔她们能在余光里看见墙面上睁开的眼睛,眼珠紧追她们不放,可一旦对视,那些眼睛就会迅速合上。墙壁,地面,窗户,到处都是。林试着在眼睛消失后砸碎玻璃,什么也没发生。人形生物也不见了,祁安觉得它们不是消失了,而是……和这座城市融合了。

她尽量不去看脚下,总觉得地面随时可能睁开眼。但当她每次抬起头,都能看见灰白的天空上急速消失的巨大裂缝。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她讨厌被人监视着的生活,尤其是那眼睛的主人正时刻准备着审判自己。

林还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祁安总觉得她好像生动了一些……就像是面目模糊的铅笔稿被勾了线,一时轮廓清晰起来。林注意到她的目光,眨了两下眼睛,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你这里……有一颗痣。”祁安犹豫着说,点了点自己左眼下,“以前就有吗?”

林摇摇头,祁安觉得比起“没有”,更大可能是“我不知道”。大部分时候林什么都不知道。

她们终于抵达了那片明蓝色的天空下。在跨入那片区域的瞬间,如芒在背的感觉消失了。

祁安下意识停住脚步回头看,林也做了一样的动作。身后空空荡荡。她们对视一眼,一双眼睛里是困惑不解,另一双毫无情绪。祁安没来由地有点紧张,跟在林身后向更深处走去。

绕过拦路的建筑,祁安蓦地感到眼前一亮,随即皮肤一热——是阳光。她几乎是震撼地抬头,在多日阴郁后,终于看见天上明晃晃的一团白光。

林小心地伸出手,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能量形式。

她在便签上写:“这就是太阳吗?”

祁安点头。

林继续写:“比夜里的火要冷。”

祁安顿住了,犹豫几秒,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原来对于林而言,那燃烧是真的燃烧吗?

她们继续向前。阳光下林的风衣显得愈发颜色浓烈,像古典画作上用朱砂绘出的不朽的红。四周的景色也在变化,脚下慢慢长出青草与苔藓,建筑侧面开始爬满绿色的藤蔓植物,祁安认出其中一种是五叶地锦,她很喜欢的“爬山虎”。

林从地面上捡起一个松果,环视一周,越来越多的高大树木笔直地穿插在道路中,几乎淹没了所有的电线杆和交通信号灯。她们听得到鸟鸣,和风穿过枝叶时的呼吸声。

沿着唯一的道路继续向前,穿过繁茂的丛林,一座大楼突兀地出现在她们面前。是那种很普通的居民电梯楼,目测有十几层高,外壁上米黄与砖红交织,单元门紧闭着。林过去拉了一下,没拉开。

祁安看见这栋楼的一瞬间就停下了脚步。林回头的时候她正仰着头,神情里带着困惑、不安,和……一些恐惧。

“……”,她意识到林的目光,才慌张地几步走上前来,小声说:“这个……应该要刷卡。”

她从卫衣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蓝牙门禁卡,在门侧的对讲机上贴了一下,“嘀”的一声后,门锁咣当开了。她拉开门往里走,电梯刷卡后“18”自动亮起来。林跟着她走进来,在便签上写:“你来过这里?”

祁安小声说:“这是我家。”

林好像不觉得“自己的家突然整栋楼都出现在了奇怪的世界”这件事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只是点了点头,祁安开始怀疑她是否知道“家”这个概念。电梯内外都长着野草,偶尔有零星的黄白色小花在其中绽放。

祁安在家门前停下脚步,发现门口居然像一些电影里那样立着个信箱。原木色的,带着天然的纹理,信箱上站着只闭目的淡蓝色小鸟,一动不动,祁安心说做得好像真的哦,忍不住伸手去摸。可碰到的瞬间,鸟突然抖抖羽毛,睁开了眼睛。

那只是一个极微小的动作,祁安吓得收回了手,再看的时候鸟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惊疑不定地退后几步,被奇形怪状生物围绕的不愉快回忆顿时涌上心头。林一步上前就要攻击,这下鸟装不下去了,扑棱着翅膀原地起飞,居然还口吐人言,扯着嗓子大叫:“安安!安安!救命啊安安!”

林动作极快,在漫天羽粉里一把抓住肇事鸟,鸟在她手心一边扑腾一边嗷嗷惨叫,与此同时门被一把推开,伴随着清脆的风铃声,少女跃过门槛,握着把手不满地斥责道:“既白!都跟你说了不要装假鸟恶作剧吓人了!”

她冲出来的动作像小鹿一样灵巧敏捷,浅金色的麻花辫也跟着动势跃起,祁安对上她紫水晶一样闪闪发亮的眼睛。林松开手,鸟不叫了,炮弹一样逃到少女肩头。

“哎呀,”她惊喜道,“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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