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微风就着夕阳来了。

日间积聚的燥意却并未消散，阵阵余威。

想了想，怡婷还是绕路去了趟蒋家。早上因为酷热离席，比赛结果倒是没那么重要，养眼的帅哥没看够——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今天拿点学习资料，假装回家努力，明天就不用过来了。

今天为了看球的早起，实在是太，困，了。

距离蒋家不远，有一段在修路。目前只能单向行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弄完。”怡婷小声嘀咕。

奇怪的是，今天开门的不是蒋然。这个平日活力四射能打死十头牛的小子看着张妈把人领进来，抻着脖子来了一句，“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了？蔫蔫的。”怡婷顺手把自己袋子放在门口，熟稔得仿佛自己家了，“输了？”

“怎么可能，”蒋然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沙发躺下，“即使我哥第四节不上，我们也轻松完虐好吧。”

“那个撞你的小个子？”怡婷问。

“后来被他们队长换下去了。”蒋意从楼上下来。头发蓬松，今天没有特意做造型，但更有一种放松的美——尤其叠加早上的球场滤镜后。

“他怎么了？”指指蒋然，怡婷问蒋意。

“回来了就一直这样，”蒋意走过去，拍了怕蒋然的屁股，“起来吧，今天刘妈不在，张妈做了你最爱吃的。”

“哎呀你们吃吧，”蒋然拱着屁股转了个身，似乎压到哪里，有些不适，又转了回来，“我不想吃了。”

“我也不想吃了，”怡婷道，“你脸色不太对，好好休息吧。我拿点学习资料，明天就不过来了。”

“哎哎，一起吃吧。”瞟了眼蒋意后，蒋然支起身子，假意正色道，“明天我哥是去画画，没空辅导你。但是不代表你就可以放松对自己的学习要求。”

怡婷翻了个白眼，脸都惨白成那样了，嘴上还人五人六的。

“真没事？”蒋意直觉不太对，扶住蒋然。

“没事，”蒋然摆摆手，下腹部疼痛愈发强烈，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呢。哎算了算了，小题大做。“我先去个洗手间。”

“我还是给王医生打个电话吧，这个时间，”蒋意看看钟，“他赶过来应该快的。”

蒋意的手指刚拨了号码，却见走了一半的蒋然扶住墙、勾着身子，不动了。

“蒋然！”怡婷感觉不对，跑了过去。豆大的汗珠从蒋然额头滚下，整个人也如虚脱了一般，缓缓滑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按压着右侧下腹部。

“阿然！”蒋意扔下电话奔过来。只一阵功夫，蒋然的衣服几乎被冷汗浸透，缩成一团，呻吟着。

半睁着的眼睛看向蒋意，睫毛已经都被汗水打湿，一闭一睁间，眼尾长睫竟在脸上微微粘连，竟有一种……妖异的美感。他伸出一只手，去够蒋意，微弱喊了声，“哥……”

蒋意一把抓住，“阿然，坚持一下，我们去医院！”

不知是不是怡婷的错觉，蒋意整个人在发抖。是从蒋然的手传递过来的抖动？还是蒋意本身？

而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一个苍白如纸，俊美的五官此时好像铺在一张画布上，时不时皱作一团，那种虚弱而妖异的美感仿佛还在蔓延。另一个也好不到哪里去，面上血色渐退，嘴唇似乎都在抖动……

蒋意拿起电话，抖着手拨了几下，“喂，喂……这里是……”对面的忙音提醒他上一次电话还没挂好。蒋意慌乱按了按，再次拨号……

“哇……咳…咳”蒋然吐了，又呛咳不止。整个人狼狈又虚弱不堪。

怡婷扶好蒋然，让他吐完后，侧躺。

蒋意呆呆看着，连电话里的声音都不知道回应。

此时，眼前半眯着眼呼吸不顺的弟弟，似乎与多年前那一幕重合。那时他也是躺在病床上，周身一片雪白，和他的脸一样。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生命力渐渐消逝，而自己的生命，好像也燃烧殆尽，就要和他一起去了……

直到一只柔软的手，带点凉意，覆盖在自己手上，蒋意才慢慢回过神来。眼神从失焦的状态渐渐看清眼前人的轮廓，五官，尤其是那双眼睛。一阵缓慢而坚定的话语从对面人口中传来，“蒋意，蒋然现在需要你。去找到他的病历本和身份证，拿一身干净的衣服。”

“哦……好”听见自己的口中这样答到，蒋意木然走到楼上，又飞奔起来。

病历本，身份证、衣服……病历本，身份证、衣服……蒋意木然重复着，站在蒋然的房间里，感觉熟悉又陌生。

“对，2幢1号。”怡婷一边拨打电话，一边注意着两个人的动向。张妈给蒋然加了个靠垫，而蒋意那边，迟迟没有反应。“对，这边是在修路……单行，要这么久？可是病人等不了那么久了，拜托帮忙想想办法……”

不行。眼前的路况，等救护车来黄花菜都凉了。蒋然身体素质向来不错，看他手捂的位置，急性肠胃炎？肠梗阻？阑尾炎？怡婷脑中飞快地转着。

还是得先把他弄到医院才是。

蒋然的房间已经被翻乱了，蒋意手里胡乱抓着一套衣服，神思慢慢归位，对，两个人还未满18岁，还没有身份证，那么，证明身份是……

那只柔软的手又抓住了自己。蒋意的心，渐渐跳得不再杂乱，而是有了一个归属，有了一个方向。“病例本和户口本张妈找到了，但是救护车来不了，需要我们，送蒋然去医院。”对方温柔又坚定，明明是一个少女，但在此刻，她的条理分明、她的冷静，一丝丝传递过来，稳住了蒋意躁动得都要发毛的心。

犹如一锅沸腾着的水，此刻，撤掉了炉火，渐渐平息。

“蒋意，我需要你给我复述一下医院的方位，”怡婷侧头浅看了蒋意一下，“你也知道，我对这边不太熟。”

好像，刚才她也说了很多话，似乎这一句也重复过……蒋意看着窗外，两人现在竟然在车上？

准确的说，是三个人，后排躺着的是不断发出呻吟的蒋然。

而方向盘，在怡婷手上！

“蒋意，这里是左转，没错吧？”怡婷问道。

“是的，对……”蒋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不光是自己的声音，还有周围已经停滞了好久的背景音。有车上磁带的音乐声，弟弟疼痛难忍发出的呻吟声，还有窗外杂乱的车子以及行人发出的声音。

那只手，飞快放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又回到了方向盘上。

“幸亏你及时提醒，不然我们就要绕路了。”怡婷的声音带着轻快，事实上此时没人比她更紧张。

看来蒋意总算是缓过来了。自己这个小身板子照顾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那还真不行！

帅也不行！

怡婷暗中吐了一口气。飞速回忆刚才忙乱间是否有遗漏，证件、简单问了过敏史、和医院急救打了招呼、让张妈通知桂姨……

此时蒋意脑中也在倒带，刚才稀里糊涂和张妈扶弟弟上了车，之前好像听到她问了张妈一些事情，又飞快涂画几下医院方位。交代自己给弟弟找证件时候，给医院打电话确认了一些事情……

蒋意低头，看了看手里胡乱抓的，是两条裤子……

怡婷也注意到，她忽然笑了笑，肩膀也放松下来。

蒋然被推进了手术室。急性阑尾炎。

怡婷站在手术室前，在蒋然被推进去时，还在拉着他的手说了什么。

蒋意眼中，原本四周灰暗压抑聚拢过来，造成的视野收窄，渐渐随着光弥散开。一切的一切，现在都很光亮、清晰，清晰到，以怡婷为中心，周围的色彩都重新晕染开来，甚至还带着一些弧光。

是的，在蒋然刚才突然呕吐的时候，多年前那一幕与现在完全重合，幼小的弟弟那张惨白的脸，和周围失去一切色彩的灰白色调……那种恐惧，那种绝望，又再度来袭。

而现在，再度弥漫开来的色彩，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人员跑动、轮椅滑动、电话铃声这些杂乱无章声音……和现在，手术室门外的宁静。

多年前的恐惧无措，似要渐渐消弭。蒋意怔愣着，半晌没动，直到脸侧传来一小片凉凉的触感。

一瓶饮料。

举着饮料的这只手，身高原因要举高高才能到自己眼前。蒋意微微低头，看见饮料后那张笑着的脸，“新出的，葡萄味儿的。”

葡萄味儿的果茶。紫色葡萄的香味带着绿色茎秆的涩味，微小的白色花香味回荡其中，尾调是乌龙和铁观音混合的茶感，余韵很长。多年后，蒋意还能清晰回忆出当时口中的味道，即使这个饮料不久就下市停产。

这个饮料不够甜，怡婷暗忖，原本想找个够甜的给蒋意提提神，顺便也补点糖，强化点多巴胺。

刘妈今天不在，蒋家今天只有一个张妈看家，福伯的接任者也还没来，还好刚才桂姨赶过来帮忙办手续。

而身边似乎冷静了的蒋意……刚才他的状况明显不对，可别自带什么疑难杂症，如果那样的话，这么俊逸非凡的人物，就太可惜了。

“谢谢你，怡婷。”蒋意不复方才的慌乱，眼神、呼吸、情绪都渐渐稳定下来。注意到怡婷看着自己却又不像看着自己的目光，他真诚道谢。刚才如果不是怡婷……

“等着蒋然做完手术，亲自感谢我们吧！”

怡婷轻快的笑容，仿佛吹散蒋意心头最后那层乌云，他听见自己笑着回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