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债未平又填新债。

之烨又担心地瞄了一眼谢怡婷，对方浑然未觉。这药水不会对伤口有害吧，人是我救的，那这责任目前还是在我这，之烨心想着。

美发店内不大的空间里，播放着港台影视老歌，甄妮和罗文的声线在爱恨情仇中纠葛着。

看着镜子中闭着眼睛染发的谢怡婷，自己明明只是去医院例行探望，怎么就被抓出来陪着染发了呢。

“帅哥，后面都剪掉吗？”理发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之烨回了回神，“哦，不用，上面剪短一点就可以。”

“曾之烨！”一道声音半是惊喜，半是怒意，“你怎么在这！”

“丽丽？”

刚好给之烨剪头发的小哥完成了扫尾工作，盖布一抖，曾之烨完完整整出现在丽丽面前。

“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留了那么多消息，你为什么没回！”丽丽愤怒、委屈，又带着小心问道。

之烨看了一眼谢怡婷，她摸了摸纱布上包着的透明塑料，连眼睛都没抬。

“我们出去谈。”之烨拉着丽丽的胳膊。

“哦对了，我等下一起回来结账。”他看了一眼谢怡婷又示意了前台小哥。

“好的，慢走。”小哥听着歌跟着哼了两句，心道这现在的学生们啊，但凡长得帅一点，多几个女友根本不是问题。眼前明显就是旧爱找来了。那要说爱情，肯定还是新欢好啊。

谢怡婷瞄到拉扯的两人，听到“回来结账”又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好像为了什么事情拼搏了有段时间了，现在这节奏，听听歌做做头发，还真是停下来，享受生活。

《射雕英雄传》距离现在有三四十年了吧，好的作品就是会长虹，就像现在这《铁血丹心》听起来就依旧带感。

不对，她猛地张开眼睛。

现在是1999年？现在是1999年。

奇怪。

“小妹妹，等下头发长度要剪吗？”理发师好不容易抓到顾客抬头的空档，希望再能有点进账。

“要剪，帮我剪到肩膀上面。”怡婷比划了一下形状，“发尾稍稍薄一点。”

“刘海要不要？”贴心的理发师示意了一下包着塑料和纱布的部位，不知道小妹妹会不会留疤啊。

“来一点吧，”怡婷左右转了转，“不用留太多，这张脸比例很好，以后还要梳到后面去露额头。”

怡婷看着镜子，刚才在看向镜子的一瞬间，期待的明明不是这张脸……

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和感觉？……算了，怡婷心想，可能挨打后遗症吧。

我的家人是不是也在找我？她忍不住想。

之烨回到理发店，推门进来后，流泻的音乐似乎洗掉了刚才的一些烦躁。

早知道丽丽这么麻烦，当初就不要和她交往。这个年纪谁不是换来换去，怎么还要考虑以后的事情吗。

都过去了。压下思绪，之烨再次环顾一圈，谢怡婷不见了！

他赶忙转身，向外张望，附近的街道上并没有她的影子。

“小哥，刚刚……”之烨冲到前台，问到一半，余光看到一个身影，气定神闲在沙发上翻着杂志。

她搭着二郎腿，身上穿着的是早上之烨从家里带来的运动卫衣。剪短了的头发在她翻页的空隙垂下来，遮挡了视线，她不紧不慢地用手抚到耳后，目光顺着杂志上下逡巡。黑发的谢怡婷让人目光更集中在脸上而不是原本特殊的发色上。

店内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钢琴曲，缓慢，悠扬。

是一首《秘密的庭院》。

之烨感觉一切都慢了下来，谢怡婷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她的眼睛……

“刚刚一共300，你们做的项目很多，给你打折算260。”滴滴滴几声计算器按好，前台唰的扯下一张单子。

“哦……哦好，260是吧。”之烨从混沌中猛然回过神，上下一顿摸，找到了钱包，抽出了钞票，却被一只手一下按住。

“等一下。”怡婷说，“什么东西这么贵？”

前台小哥愣住，正常剧本不就是男的付钱，女的享受就好了，怎么还有来找补的。这毛儿都没长齐的俩人，怎么也不像是那么会“过日子”的人啊。

“小妹妹，是这样的，我们家这个剪发都是20一个人。你这个染发啊，因为你之前是漂过的，染回来这个药水稍微贵一点，要260。”小哥咽了咽口水，“我们给你打折，剪发的钱就不收你的了。”

“你们家生意很好的吧。”怡婷没接过话茬，上下打量了一下店内。

“1999年，年人均收入是5000多，那一个月最多是500。”随手简单翻了翻前台旁边的册子，“一个月，来一个不大的店染染头发，半个月就要喝风了。”

怡婷看着店内的“上座率”，时间短数据少，还估算不出这个店的流水。

不过……从规模上来看，又没有单价表的情况下，看自己年纪小就宰客的情况也不是不存在。

前台小哥看着还是小流氓状态的曾之烨，和改造成“良民”的谢怡婷。求助的眼神给到曾之烨。

之烨也回过神，刚才是被……那个什么影响了思路，这么一看的确很贵。

他把单子甩在前台上，“老板，我只是没来过你家剪头发，又不是没剪过头发。”

算了，惹不起。滴滴滴几声计算器按完，“再给你们打个折，最低折扣，150。”

之烨举起钱包。

又被按下。

前台心痛。为了不耽误后面的生意，小声说，“小妹妹，你出多少。”

“60。”谢怡婷说完，连之烨也瞪大了眼睛，暗暗吸了口气，又压了下去。这样子，这做派，怎么比我还流氓啊。

想要财富自由，就是该花花，不值的不要浪费……什么？财富自由？

“不行，那我们要赔钱的。你看看你这个头发做完的造型和质感。”前台想了想“流氓”和“良民”，马上转弯，“最低80。”

之烨再次收到打击，屏住呼吸转身眼神示意怡婷。

店内的音乐又换了，有一个姑娘她有一些叛逆还有一些嚣张。

“今天算我请客，”怡婷看着之烨，眼中带着笑意，“你可想好了。”

“就是因为她吗？”此时，丽丽愤怒又不甘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单手指着怡婷，打断了三人的纠缠。

怡婷看了眼之烨又看了眼丽丽，眯了下眼睛。

“我帮你解决这个事情。今天你请。”她玩味地又瞟了一眼之烨，拍了拍他的胳膊，硬硬的。小伙子没看出来啊，还挺有料。

怡婷走向丽丽，“走吧。”

看着俩人出去了，之烨赶忙抽出一张百元钞票，“老板就80，快点找钱。”

“谢怡婷，你们到底说了什么，她真的不会再来了？”之烨夸张地回头看了看。

“叫我Lilian。”怡婷手背荡了荡下巴的汗，之烨问了三遍了，她只给了这么一句正式的回答。用自己的强项解决一些事情，都是小凯斯，但这是商业机密不会随便说的。“这有什么好问的。再找来应该也不是这个态度了。”

“还有，我好热，你快去买个冰饮料给我。”怡婷指了指远处撑着打伞的冷饮摊子。

“Lilian个头Lilian。”口嫌体正直，之烨还是跑了过去。“欠你的我是。”

七月盛夏，树荫下也还是热浪滚滚，但比起20年后，还是凉快了不少。

20年后？怡婷再一次惊讶，自己难道是被袭击后，在意识中走向过未来吗？

刚才为何会脱口而出1999年的平均收入？刚才自己和丽丽言简意赅却直击要害的对话……我不会一下子被打成了天才吧？哈哈哈……

这美妙的畅想还没结束，不远处篮球场出来的一个人吸引了怡婷的目光。

修长的身体，匀称又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线条。他的手随意地撩起了篮球服的下摆，擦掉脸上的汗水，腹部的肌肉因此显露出来。尚没看到脸，优越的头身比就直想让人喊wonderful。

衣服放下后，露出了好精致的一张脸。浓黑的剑眉，璀璨明珠一般的眼睛，高耸的鼻子和微显薄的嘴唇。这五官单拿出来都是shock级别的，组合在一起更是相得益彰。这张脸如果鼻子再小巧些，放在女人身上简直就是倾国倾城的。

随着汗珠不断滴下，这盛夏的光，似乎让眼前的人更加耀眼了。

一边擦着汗，一边走近。

距怡婷越来越近。

来人开始还是正常看路人的目光，走近只余两三米处，却停了下来。

“是你？”刚刚打完篮球满足的惬意，在看清了怡婷之后，变成了略带凉薄的表情。“你居然还跟到这里来了？”

怡婷狐疑，盯着他又回头看看，没有别人，的确是在和自己说话。

“你认识我？”之前是惹到过这个人吗？一点印象都没有。

“哈。”抱着篮球冷笑了一声，“怎么，变了头发就学得会装傻了吗？之前你在我家门前蹲点怎么算？”表情又凶了起来，上前两步，让怡婷感觉到了身高的压制，“我警告你……”

“怡婷！”之烨拿着两瓶冰饮喊着，半跑近前笑着问，“在聊什么？再不走来不及了哦。”

“哦……哦，”怡婷压下尴尬，赶忙后退一步，躲过这个脾气和长相成反比的人。拿过冰饮，“那我们走吧。”

蒋然看着俩人离去背影，“被人无条件喜欢真是让人……”，不对，好像今天确实不是来找我的。转身，耸了耸肩。

“怎么，被人打了还惦记自己男神呢。”之烨喝了口水，漫不经心地说。

“谁？”怡婷感觉要热暴了，“我们回医院吧，天气真的太热了。之前让你找的人怎么样了？”

“蒋然，刚才那个人，那不是你的暗恋对象吗！”

“我暗恋刚才那个男的？”怡婷不解，“我‘暗恋’的话，你怎么会知道？”

“不止我，所有人都知道。”之烨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怡婷，不对，现在的怡婷确实被打傻了。

“你很喜欢他，给他写了情书，还给了你的联系方式……哦对了，还去过他家门口等他。”

“然后呢？”谢怡婷问。

“然后，”之烨顿了顿，“之后的事情怎么能问我，那要问你自己好吧！”

怡婷停在树荫下，陷入了思考，看今天的样子，这个蒋然真的很讨厌自己。该不会……就是他袭击的我吧？

“嘿，之烨。”一个骑车的学生单腿踩地停下来，“你要去上一会的基础课吗？”

“基础课？今天？”之烨问。

“今天加了一节课，只是原本你们都画的那么好，我还以为基础课你们都不会来呢。”

“嘿哟，会夸人。什么时间开始啊？”之烨看了看表。

“还有半小时，我今天提前去，顺路卖点材料。”蹬上单车，那人又窜了出去，“那我先走啦。”

“Bye。”之烨回头，“嘿！”他在怡婷面前摆了摆手，“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要不要去上基础课？”

“我刚刚在想，”怡婷犹豫了一下，是眼前的之烨救了自己，现在最能相信的，也只有他了， “我在想，是不是那个蒋然袭击了我。”

“哈哈哈！”之烨忍不住，“你在开什么玩笑。他之前遇到你都是有多远躲多远的。”

怡婷更加狐疑，“刚才他……”

“今天应该是他对你说最多话的时候了。”之烨止住了笑，“我都怀疑你今天换了头发，他开始是没认出你。说实话，你今天占便宜了，要知道你的蒋然是多少女生的梦中情人，他理都不理的。也就是你做的比较激进，跑到人家门口去了，才引起这么大的反应，或者说是反感吧。”

怡婷恨恨的目光好像要把之烨烧穿，“你说话要为你自己负责。你要记得，我现在还欠你钱呢。

之烨呛了口水，这倒打一耙，还有点道理。

“你刚刚说什么基础课？“怡婷问。

“走吧。”之烨带着怡婷转了弯，“我刚才也在想，也许你的家人会在你补习的地方找你也说不定。比起我找以前我们比赛的老师要联系方式，这样不知道会不会快点。”

坐在自己的画板前，怡婷摸了摸画具，这些都是我的吗？为什么一点熟悉的感觉都没有？

听之烨讲，这是学美术的应试教育必须要打好的基础，为了将来上大学考试拿分——那时候考的可不是天赋。

“虽然你是天赋型选手，但是也别掉以轻心。”说了这句话的之烨现在坐在隔两个座位的地方，认真地涂涂画画，一点也看不出来平时的玩世不恭。

天赋型选手，我嘛？怡婷笑笑，翻看自己画板上的草作。

一张只涂了脸部的幼童图像深深抓住了怡婷，色彩运用超级大胆，明暗张弛信手拈来，细节和点睛之处只用寥寥数笔，神态、情绪、整体构图都是天才级别的。这不是后天规训和无休止的练习能够做到的，这是从内我对外我展示的一种把控。

怡婷感觉自己呼吸都急促了。天才！究级天才！我和阿茹要签下她，一定！

等一下，阿茹是谁？我签她？我一个学生签谁？

摇摇头，怡婷又翻看了下面几张。

一张素描映入眼帘。惟妙惟肖，一个少年在球场飞驰的场景，肌肉线条、动感张力、衣服被风带起的形态……如果灌篮高手是画篮球最抓心的漫画的话，这张就是它的人物写实版。

怡婷清清摸着画上的线条，这简直就是艺术啊。

由下至上，摸到脖子，摸到脸部明暗对肌肤的处理，笔触轻扫几下却是由整体到局部拟神拟性。怎么，这脸……这么眼熟？

这是……蒋然！

怡婷倒吸了一口气。

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怡婷感觉到有人在左后方用笔轻轻敲自己。

她双手捏着这幅画，回头。

却更震惊了。

是蒋然！

这人……洗澡也太快了吧！从刚才遇到到现在，洗完全干了。

头发干了倒是比刚才显得长了，耳后也垂下来一些。四六分的刘海两边随意垂着，发尖越过浓密的剑眉，几乎要触到眼睛。这精致的脸，在刚才动感的场景转到现在的静态场景，显得略微成熟，却又多了那么一层高智的味道。

不对，这人刚才对我那么讨厌，现在又喊我干嘛？怡婷震惊过后实在无奈，忍住没翻白眼，却又看见手里抓着人家的画像。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尴尬……，这……现行犯，也……太尴尬了吧。

怡婷赶快把画像藏到底部，翻出白纸，准备上基础课。

又把椅子往前移了移，还是离风暴远一点。

左后方的笔，又来轻轻敲了。

怡婷浅吸一口气，忍住，嘴部带着点假笑回头，眼神上挑“你干嘛？”

却见对方微笑着把手里的笔递过来，削好的笔尖被捏在手心里。

“谢谢。”没听对方说了什么，怡婷抽过笔，又往远处移了移。

蒋意心中翻江倒海，停了一下，才收回了手。

这辈子从来没在别人脸上看到过这种情绪，这种，带着一点叫做“讨厌”的感觉。

从小接受到的，都是喜欢、欣赏、赞叹、讨好……

而刚才，只是还给她一只铅笔，就看到了震惊、疑惑、无视、和……那是讨厌吧。蒋意混乱地想着。

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子，表情变换这么丰富，……丰富到，还没来得及抓住，就溜走了。

突然，蒋意来了灵感，笔尖飞起，极快地画了起来。

快画完的时候，不知怎的，突然想到，这个女孩子，是之前很喜欢弟弟的那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