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度焦虑,轻度抑郁。
杨明月拿着报告单,视线不断摩挲这八个字。
由于症状持续将近两个月了,期间杨明月有好几次上课时难受得坐不住,联系心理辅导室去休息。柳芹老师建议杨明月去医院看看。
“拿点药吃会舒服一点,”柳芹老师略带担忧地对杨明月说:“而且,抑郁症其实就像心理的感冒,不用太过担心。”
杨明月开始接受学校的心理咨询时,柳老师就已经依照工作要求,把她的部分情况告知了家长。所以当老师建议吴秀兰带杨明月去医院看医生时,并没有太大的沟通难度。
“这个……回去吃吃药就好了哈,自己好好调整调整。”吴秀兰在一旁对杨明月说。
“好好好知道了。”杨明月敷衍地回答道。
杨明月边走边腹诽道:老师说是小感冒,你还真当小感冒了啊!我那么……哎算了算了。
上午去完医院,下午杨明月就被送回学校上课了。杨明月累得头昏脑涨,也只能像往常一样硬抗着。
上晚自习前的空档,杨明月拿出药品说明书和报告单一遍遍看着。
阮圆秋回教室时经过杨明月的桌子,一眼就认出了塑料袋里盐酸丁螺环酮片的包装盒。不巧,晚自习的上课铃在这时响了。她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的位置,心里思忖着:写便签吗?感觉很难表达清楚……当面讲又难开口,哎呀,怎么办!一向善于社交的阮圆秋竟在这时犯了难。
回到宿舍洗漱之后,阮圆秋看着床铺另一头蔫蔫的杨明月,心一横,开口道:“明月,你上午出去干什么了呀?”
“我啊……我去医院了,医生说是慢性焦虑抑郁。药我还没吃呢,这是最后一个没吃过药的晚上。”杨明月回答。
阮圆秋惊讶于杨明月的坦诚。于是,她也不再紧张,开口道:“哎,没啥的。我之前丁螺环酮片一把一把地吃,现在也活得好好的。”
这下惊讶的人换成杨明月了,她还记得盐酸丁螺环酮片的包装上写着“适用于焦虑症”。“你……秋秋,你也病过啊?”杨明月问询着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嗯,初中的时候重度焦虑休学了一年。”
杨明月看着阮圆秋,一时说不出话来。想到阮圆秋惊人的成绩和休学的经历,杨明月又蔫了下去。
阮圆秋哪里看不出来杨明月的想法,连忙补充道:“生病之前学得起早贪黑的,生病那年看的书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后来又起早贪黑地学,直到现在也是。”
“真的,超级累。命,都是命啊!”阮圆秋用夸张的语气说着。
但是杨明月还是没有接话。
杨明月心里蔓延着巨大的恐惧:她自觉做不到阮圆秋的努力,可是同样生了病——课业落下太多怎么办?
阮圆秋看着杨明月低落的样子,既懊恼又无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阮圆秋和杨明月尴尬着相对无言。江清风一推开宿舍的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诡异的景象。
“怎么了你们,两个人一起打坐修炼吗?”江清风调笑着开口。
阮圆秋转头看向江清风,两只眼睛里写着“救救我”;杨明月也抬起头,笑容里写着“好尴尬”。
江清风顺势在阮圆秋床边坐下,凝固的空气又流动起来。“你真的生病啦,”江清风听完杨明月的描述,很是担忧:“阮圆秋她生病我是知道的,我们那时候已经是朋友了。嗯……我真的希望你们在能开心的时候都要开心,好吗?”杨明月听着江清风的话,感觉心都软软的。
“嗯。”杨明月忍着鼻酸,瓮声瓮气地应答。
阮圆秋也补充道:“活着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健康快乐了——真的!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们说,我们都很喜欢你,都愿意帮助你的!”江清风抚了抚杨明月的肩膀,说:“别害怕。”杨明月看着二人,含泪说着“谢谢”。
春寒料峭,月华似雪水——是冰山融化了吧。凌汛将至。
春雨绵绵。五月初的雨里,黏腻腻的夏攀援着爬上臂弯。
杨明月在心理辅导室的里间,听雨滴叮叮当当地敲打栏杆。
柳芹老师叮嘱她,实在上不下去就回来休息。杨明月蹙着眉,脸颊上还残存着泪痕。雷声陆陆续续从远处赶来,她的身体一阵阵地发抖。肚子很疼,杨明月觉得自己被禁锢在了房间里。她抬头环顾四周,像是看见温室、或牢笼。
这是谁的青春里墨绿色的下午?单单听雨的人被雨水侵蚀,化成咸水。
“我熬过了过去的痛苦是很了不起,但这不是我要选择继续承受痛苦的理由。什么未来值得我承受痛苦去等待呢?”杨明月用双臂环住自己,思绪在房间里像塑料质的带子一样乱飘。
“我的痛苦是真实的吗?”杨明月抿紧嘴唇,绝望地闭上眼睛。
心理辅导室远离教学楼,称得上静谧。杨明月听着远处传来的下课铃,心脏仿佛被蔓延的铃声攥住了。她把头靠在沙发上。无人造访的、连老师都不在的心理辅导室,像一座孤岛。
“谁也救不了我,真的。只有我自己。”杨明月好难过好难过,感觉自己变成了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
下午的社团活动,杨明月缺席了。大家怎么找不到她,遂作罢。江清风在戏剧社对面的走廊,看见大家在寻找杨明月,不由得担心起来。
她向街舞社社长请了假,步履匆匆地往心理辅导室走去。杨明月已经消失了一个下午了,她还好吗?江清风边走边想着。江清风在爬山虎墙下,推开心理辅导室的门——办公桌空无一人。江清风走进去,推开里间的门。中央摆着一些假花和绿植,几间房间呈半圆形摆列。幸好,只有一扇磨砂窗里透出灯光。江清风凑近一看:果然是杨明月枯坐在沙发上。
江清风敲门进去,看见杨明月抬头对她淡淡地笑。江清风在另一边坐下。看着杨明月又黯淡下去的眼眸,江清风有些无措。
“你还好吗?”“还好。”
“真的吗?”江清风又问。杨明月的嘴唇轻颤,过了一好会儿才哽咽着回答:“假的。”
江清风不忍地将杨明月搂进怀里,握住她的手。杨明月的肩膀紧绷地耸着,江清风看见她垂下的睫毛在不断颤动。
“想哭就哭出来吧。”江清风说。杨明月气若游丝地回答:“哭不出来。”
“今天发生了什么吗?”江清风轻拍着杨明月的肩问道。杨明月仍然沉默着,良久,她开口说:“我不知道。每一天,从睁开眼睛开始,我就是痛苦的。我感觉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拼尽了我的全力,洗漱、吃饭、上楼……我好累。”
杨明月的眼圈又红了,像快要碎掉的瓷娃娃。江清风俯身向桌子,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杨明月。
“明月,我一直很好奇,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你现在生病了呢?”
“记不清了,”杨明月回答:“可能是初中逼自己逼太紧了吧。”
江清风没有再说话,只是安抚性地拍着杨明月的肩膀。江清风想象着过去三年的杨明月。
瓷娃娃曾经也拥有盔甲,只是她总是走入淬火中。于是常常失去屏障,又常常重建心防。她的成长,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自我革命吧。
两个人在沙发上一直坐到饭点才离开。春夏之交,灰蒙蒙的天里看不见夕阳,没有灯的地方看着像摇曳的烛火,让人飘摇着迷失方向。
杨明月任江清风牵着手,低着头往食堂走去。慢慢晃到食堂,宿舍里一行人都到得差不多了。
江清风端着餐盘坐下,有些惊讶地问:“巩明妍呢?她不会吃完了吧?”
余瑾应答:“没。没看到她来。”江清风喃喃道:“奇怪……”
坐在江清风对面的阮圆秋不动声色地往门口望了好几次,有点担心。阮圆秋迅速吃完饭,把下午折的千纸鹤塞给杨明月,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阮圆秋先去了教室。意想不到的是,巩明妍就在教室里。
阮圆秋从后门走进去,就看见巩明妍一动不动坐在座位上。阮圆秋装作自然地做到自己的桌子前,先整理了一下桌子,故意弄出一点儿声响,然后才抬头。她思考了一下,问:“明妍,今晚物理作业是什么呀?老师布置作业的时候我走神了。”
阮圆秋看见巩明妍的背影僵住了一瞬,然后头也不回地说:“完成校本就好了。”
阮圆秋抓住机会,试探着说:“明妍,你怎么没去吃饭呀?”巩明妍嗫嚅道:“嗯……我吃了点面包,刚刚在赶作业。”阮圆秋显然不信巩明妍这套说辞——巩明妍平时吃饭一顿不落,她说过,健康才是永远的第一位。作业怎么可能让巩明妍不吃饭呢?
阮圆秋沉默片刻,大脑飞速思考着可能让巩明妍不开心的事情。家庭?人际?成绩?今天发了英语考卷……阮圆秋终于找到了关键。她的脸色顿时有些阴沉,然后迅速调整过来,走过去小声说:“明妍,是薛灵雪吗?”
巩明妍愣了一下,然后垂眸道:“嗯……唉,还是因为我考不好才这样的。”阮圆秋面露焦急:“不是……明妍,你考得好不好和她有没有资格伤害你,这不是一码事。她在你考不好的时候炫耀,只是她利用了你考不好这件事情来伤害你。只要她想,她完全可以利用别的事情伤害你。你没有错,明妍。”
阮圆秋顿了一下,又开口道:”而且,英语学不好的话,我可以教你呀。”
巩明妍抬头,看见阮圆秋对她笑着,像阳光一样明媚。
“也许是因为光线可以无限延伸吧,”巩明妍在日记上写道:“我看着阳光奔向我,于是我变成了被点亮的月球。”
最后一节晚自习,巩明妍写完作业,悠闲地写日记。空调嗡嗡响着,冷风被巩明妍的外套吃掉大半。她在本子上画了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终于放下笔,用温热的右手握住凉凉的左手。
她的脑海又浮现出阮圆秋说要带她学好英语击倒薛灵雪时,兴致勃勃的样子。巩明妍想,我其实没有因为薛灵雪的话特别受伤——薛灵雪只不过在发卷子时,对我说了一句“要加油呀,你考好了我们班的平均分能上去不少呢”。晚上不吃饭也只是有点生气,于是决定写作业泄愤而已。
没想到还被阮圆秋关心了一下。巩明妍心里有些哭笑不得。有这样的朋友真好。她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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