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你相信命运吗?希腊神话里,命运三女神一刻不停为人类纺织金线,过去,现在和未来,花开花落不过是神明一合眼。佛教讲究因果,道教讲究因缘,世界犹如环环相扣的恶作剧,今天是明日的投影,明天是昨天的恩怨。

认识池落月的人都说她被宠坏了,她妈生她那一年并发症去世了,老爹一直没再结婚,带着她和奶奶住。池落月的老爹不是什么精明的生意人,只是个老老实实的工程师。当然,既然是老实人,自然也做不到八级工那么风光,混到头也不过一条生产线的小组长。

小组长在工作岗位上做一枚忠实的灯泡,但在家里,就是池落月不灭的太阳。池落月自小上蹿下跳,奶奶跟爸爸不舍得高声嚷嚷一句,可以说要星星不给月亮,给池落月宠成好一个魔头。招猫逗狗是基本操作,呼风唤雨也是生活常态,奶奶宠,爸爸爱,在咖啡没有普及万巷的年代,她吃过最大的苦甚至不是中药,而是为了给她清火特地做的苦瓜炒蛋。

池落月本以为这就是人生了,人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幸福的愿望组成的,她人聪明,漂亮,得意,性格开朗、有趣,带着一点刻薄的幽默,没经历过什么大的坎坷,世界围着她转是理所当然,她认为自己是相对的皇帝,绝对的主角。

上了初中后,青春期的激素变化让池落月愈发骄纵,她在平淡的幸福里渴望从未见识的新奇和刺激。她热爱幻想,沉迷动画和游戏。2005年,她生日礼物许愿要国内遍寻不得的一款中古手办,爸爸托了层层关系,联系上公司负责外贸的女同事,这才赶在生日前一天从日本给她买了回来。

池落月快乐极了,半开玩笑说要爸爸请这位阿姨来参加生日聚会,爸爸老大不小了,要学会把握自己的幸福啊。

池落月的爸爸——池骋,有着与他潇洒自由名字不相符的腼腆,池落月这句只是调侃,但他却仿佛听到自己期盼已久的答案,结巴着问:“月月……你,你想开了就好。”

池落月心中一惊,再去看爸爸的眼睛,那里竟翻涌着某种愧疚的讨好。她开始感到不安,仿佛过去所有幸福的日子都选在今天从掌心流尽。理智上她明白一切……可是爸爸,奶奶,你们不是说你们只有我了,我们三个会相依为命一辈子吗?

那位女同事在秋天成了池落月的后妈,她对待池落月很客气,进家门第一天表示,不用池落月改口,只用叫她阿姨。真是奇怪,只是瞬息的转换,这座房子却好像不再是池落月的家,她以前那种上房揭瓦的底气平白被削了一半。

阿姨名叫尚律,是不折不扣的现代女性,奶奶看到儿子有个伴,自然是欢欣的,一开始铆足了好婆婆的姿态,三餐都要给尚律做明白。尚律吃了一顿,算是礼貌,之后的统统拒绝,她用行动表明自己对婚姻的态度——她只是和池骋投缘,和池骋的家庭无关。

房子里逐渐摆满了尚律喜欢的花草和国外带回来的黑胶唱片,餐厅摆了两张桌子,一张是尚律和池骋的,原来的那一张,则坐着池落月和奶奶。池落月心里不好受,她知道奶奶也是,但她挑不出尚律的毛病,也不想挑尚律的毛病……她只是觉得,好好的一家人,怎么突然这么客气,家,难道不应该是一个放松撒欢的地方吗?现在家里肥皂都要有两块,尚律洗手的那块,要是被奶奶用了,她就会丢掉重新再买。

爸爸也变了,从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工程师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春,他任凭自己沉溺在尚律怀中,开始变得健谈,他爱一个人的姿态就是全心的奉献,全身心改变——从前奉献给奶奶和池落月,如今奉献给自己近乎完美的老婆。尚律带给他的快乐抚平了原来的苦闷,他低着头仿佛老黄牛一般出了大半辈子力气,尚聿给了他一个理所应当的出口,他值得,且应该尊重自己的感受。

2006年的新年,池骋是跟着尚律去日本过的,池落月在家里一个人说单口相声说个不停,生怕奶奶因为心里的挂念难受。年夜饭池落月亲自操刀,做了三个家常菜,老太太土生土长的江浙一代人,以往他们过年都没怎么看春晚,而是顺着老太太看评弹磁带,今晚却破天荒打开了电视,要孙女和自己一起看。

钟表走到十二点,新年来了,万千烟花齐齐绽放,照不到屋里,只能听到隆隆的响声。爸爸没回来,老太太眼皮半合,强撑着不去睡觉,最后还是池落月撒娇逗乐半天,才哄得她撑着膝盖往屋里走。

家里变得好安静,安静到连钟声都似乎飞远了。往年这个时候,奶奶睡了,池落月跟爸爸还会胡吃海喝一顿,最后给亲爹灌醉,趁机豪夺许多零花钱。池落月刷干净了最后一个碗,心里依旧空空的,她从出生起没感觉过的情绪这半年发酵个不停,她也快要不理解自己到底在难过什么……也许只是思念吧,毕竟过年了,爸爸怎么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过年了,我们都很想他……

元宵前一晚,池骋跟尚律才落地回家,尚律看起来不是很情愿,饭桌上也没给池骋什么好脸色。小两口吵架,奶奶一向是装看不见的,但池落月早就因为过年的事心里有气,此时忍不住插嘴:“爸爸,阿姨跟你吵架,你来我们这桌吃吧?”

池骋慌张且为难地看了池落月一眼,似乎想解释什么,尚律把手上的筷子一拍,男人嗫喏了几下嘴唇,终究什么都没说。

池落月心理那道栅栏一下被滔天的委屈冲翻了,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以前不是,这半年算是强忍。眼看自己跟自己亲爹说话都没人理,池落月彻底混蛋了,碗一推,就人高马大朝尚律那桌走过去。

“爸爸,你为什么不理我?我要是说错了,你就批评我,跟我吵架。为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怎么没和你说话……”池骋有些尴尬地望着池落月,打马虎眼,“这不是吃饭嘛,有什么事吃完饭说。”

“我不。”

“月月……”

池骋的脸上爬满了为难的神色,尚律倒是如常夹着菜,只当池落月是空气。

池落月冷笑一声,拿手拍下尚律的碗筷:“你也别吃了,阿姨,这么喜欢分家,你和我爸怎么不分出去?”

尚律没恼,只是平静笑了一下。她没接池落月话茬,只是拿手怼了怼池骋:“你说。”

池骋宛如尿急,看起来快哭了。

在这一刻,池落月的直觉忽然叫住了她,让她不要再去深究这捅破的窗户纸后的所有。有些事稀里糊涂的时候,反而能叫所有人的心都七上八下放在里面;要是彻底把话说开,涛涛河流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池落月终于明白自己心里的感受是什么,倏然之间,说不说话,坐不坐一桌,过年回不回来都不再有所谓——池落月在害怕,她害怕这个家散了……于是她想冲过去阻止爸爸再继续说下去,可惜为时已晚——

“月月,妈……我跟小律准备搬出去,以后每周来看看你们,房子也物色好了,就这两周吧……”

池落月愣在原地,来不及说什么,一向温和的奶奶却站起来指着池骋的鼻子开始骂:“你疯了!月月还没成年!还没上大学!你们走了,我一个老婆子,过两年难道还要我孙女来照顾我吗?!”

“妈……”池骋窝囊地低着头,把尚律挡在身后,“你不是有退休金吗……”

“什么意思?你这个当爹的,一毛钱都不打算给月月出了?”

“大学学费给她攒了一年,之后就靠她自己了……妈,你退休金我可没要过,我跟小律之后要是有孩子,孩子也不会让你带,我们也要考虑我们小孩的未来……你跟月月够花了……”

“我打死你个戆卵——”

池落月从来没见过奶奶如此健步如飞的样子,要不是这场吵架的起源过于震撼,她现在一定会被奶奶的英姿逗到前仰后合。

但池落月现在丁点笑不出来。

搬家公司动作很快,池落月每次放学回家,家里的东西都会空下去一点。最后一天,一直没露面的爸爸回来了,他是问奶奶要户口本的,他准备把池落月的户口从自己名下迁出去,然后腾位置给他的妻子,还有未出生的小孩。

这就是结束了吗?

自己的爸爸,已经不再是自己的爸爸,而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了。以后家里也不会有爸爸的影子,自己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也不能对爸爸撒娇了,以后每次过年,家里只会有自己和奶奶……自己再去爸爸的房子里,就是客人了,尚律不喜欢外人在家,说不定都吃不到一口晚饭……

“爸爸……”与池骋擦肩错身的时候,池落月第一次低头了。她今年十五岁,成长来得太迟,终于逼她学会了世上没有理所当然,“爸爸……我过生日,你还会来吗……”

也许是尚律不在身边,池骋的神色轻松了很多……也许只是因为他要开启新生活,所以对这个旧日子里的闺女,也可以有好脸色——

“当然,月月的生日爸爸当然要回来,但平时,爸爸和阿姨也有自己的家了,月月懂事,照顾好奶奶啊。”

新的家……

池落月拿脚尖去划拉瓷砖缝,有点想哭。

我的家人只有你和奶奶,爸爸……你的新家,没有我们吗……

2006年的生日,池骋已经错过了,2007年的生日,也是寂然无声。池落月是有些悲痛,但她正是有自尊的年纪,那一次低头没结果之后,就不会有第二次。尚律和池骋搬走后,家空了大半,池落月一开始不懂事,拿自己攒的零花钱买了许多漫画和手办,给屋里填满,仿佛要把爸爸跟尚律存在过的证据都一炮仗点成烟消云散。但很快,她意识到此举的不妥之处——奶奶的退休金有限,她再也不能和从前一样骄纵花钱了。

爸爸离开后,奶奶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以前她只是年纪大,现在,却有了迟暮的姿态。她总是忘事,动作也没以前利索,池落月怕她再磕着碰着,从此在家里包揽做饭大权,变着法子逗老太太。

但老太太的笑容还是越来越淡,脸上的困惑也越来越多。

这是初三最后一年,夏风习习,今晚就是奶奶生日,池落月想到两年前,爸爸领她去厂里食堂蹭饭,池落月人长得美,成绩也漂亮,让周围叔叔阿姨好一阵搓扁揉圆。有人调侃池骋,囡囡成绩这么好,以后不得出国发展?

爸爸那时候怎么说来着……

“唉——”一向和蔼的爸爸露出那种不舍的祈求,“她要是一个人出去,我和她奶奶心都要操碎了,还是在家好,在家多久都行,我养得起……”

“你啊……”同事们笑着调侃,“慈父多败儿。”

爸爸……你不是舍不得我一个人吗?为什么要把我丢下……

池落月静静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带着买好的蛋糕回到了家。

奶奶,你有什么愿望,告诉我吧?

……月月,给你爸打电话,我过生,他必须回来。

电话接通后,池骋喂了两声,问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池落月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喊:“爸……”

“谁打电话来了?”尚律的声音不远不近传过来。

“没谁,没谁……”池骋应付了两句,把电话挂断。

池落月拿着话筒,在这茫茫夏夜,她手脚霎时间冰冷,心却是跳得发烫。她几乎是带着被羞辱的愤恨重新把电话拨了回去,撒了一个让池骋不能拒绝的谎言:“池骋,奶奶病了,你快回来——!”

“月月——!”

池骋还想问什么,池落月已经全然不在乎,她利落拔下电话线,若无其事坐回了餐桌上。

你相信命运吗……

老师曾经问池落月,她上课支着头打盹,说不相信,命运都在我手中。

老师笑了,说那当然,命运其实就是人为的因果,一环扣着一环。

池落月骄纵的一个请求,让池骋认识了尚律;而这次,池落月泄愤的一通电话,让池骋慌不择路往回赶的时候,生命被来不及刹车的公交带走。

池落月搀扶着奶奶,赶去医院见池骋最后一面,池骋浑身插着管子,医生说他脑死亡了,没有意识,家属签了放弃抢救,今晚就要再见。池落月恍惚站在床前,有些不敢认……这是爸爸吗?头被包得严严实实,一点也不像他……奶奶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晕了过去,被送去抢救,现在着偌大的病房,只剩下池骋和池落月。

爸爸……

池落月在心里叫了一声,可惜没有人回应她。

爸爸……

池落月轻轻拉住池骋的手,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对不起,爸爸……”

有一滴泪划过池骋的眼角,所有仪器发出嗡鸣,医生走进来,尚律也匆匆跟上,她脸上的妆花成一团,见了池落月,抬手甩了她一个巴掌——

池落月其实能躲开,但她没有躲。

如果能换回爸爸的生命,把她打死了又如何呢……

火化那天,工作人员说直系亲属可以跟进去一个,帮忙捡一块骨头,让泉下人心安。尚律本来要进去,却被池落月拉住衣角。少女完全落了下风,现在能做的只是祈求:“让我也进去,行吗?”

女人沉默了一下,抽回自己的衣服,没同意,也没开口拒绝。

爸爸的脸已经被盖上了,他这一辈子为数不多的好日子,让这个不懂事的女儿给搅得稀碎。池落月看着爸爸化了妆的脸,静静想,男人会不会恨她?到了时间,工作人员问家属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池落月忽然脑子短路把自己穿的短袖和裤子脱了,惊诧众人。

这身衣服是爸爸给她买的,是爸爸送她最后的礼物。池落月只是想……只是想让爸爸将衣服一起带走,不要忘记她……

对不起,爸爸,下辈子能不能还做你的女儿……我不想说再见……

人走的一瞬间,那些恩怨按理说都该两清。池落月没有,她现在一点爸爸不好的地方都记不起来,她只记得爸爸对她好的时候……

她惊世骇俗地仓促,工作人员始料未及,最后只能从火葬场掏出一个化肥袋给她,让她凑合凑合遮掩。

尚律身为妻子,带走了爸爸的所有财产,除了爸爸曾经承诺给池落月的那一份大学学费。之后她将池骋的东西重新送回奶奶和池落月的家,自己办了出国,这次参与完火化和埋葬,她晚上就要搭飞机走了。

直到离开前,她也一句话没有和池落月说。而奶奶从医院回来后,也不再和池落月说话了。池落月曾疑心自己是聋了,后来开始疑心,这是世界对她的惩罚,让她这么一个现眼包活在无声的真实里,谁都不能再看到她。

从陵园回家的路上,池落月一身奇装异服,试着跟周围人打招呼,但大家或许以为这是个疯子,都装作没看见她……世界太安静了,安静到池落月想,如果老天有眼的话,现在就让她一命换一命吧。

前路的一个少女忽然停下自行车,原地趴在车把上。池落月有点好奇这人怎么了,于是无所谓地想,要是这个人再不和自己说话,自己就去死吧。

她走上前道:“小妹——”

江潭狠狠瞪了她一眼——

“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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