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潭开始了自己的观察之路,她掂量了一下,两人不会再产生交集的日子里,这不过是一种消遣。逻辑链一旦打通,江潭心安理得。毕竟池落月此人惊世骇俗闯入她的生活,疾如风,徐如林;又似潮水般轻易脱手,在江潭不想去踏入的远方兀自明媚、兀自傻笑,兀自让人摸不着头脑。班上的每个人乃至于年级里的每个人也都在打量池落月,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也没什么。
江潭过去从不屑用从众心理诡辩,但她更擅长对自己诚实。正如此刻,她在心中坦诚,自己隐匿在人群中,成为一束平凡投望池落月的目光,多少是能得到宽慰的。
不知道是安了班长的名头,还是因为两人拉开了距离,距江潭遥远的观察,池落月再没犯过满口“以马斯”的病。当然,并非是她人变得庸碌,池落月还是那个池落月,依旧不按常理出牌。
2007年,学校的打印室乃是专供分层班的贵胄之地,普通班难以参见那些外地运来的“新鲜真题”,实验班倒是可以被漏一指缝施舍。但打印室的机器昂贵,供不了这么多学生的量,如何是好?学校开了几场拮据的会议,最后特批圣旨,每个实验班可派遣班长去教务处领一张临时走读证,盖上萝卜章,白天亦可自由穿行校园内外,成了最早的“民选公派”,前往校外打印店混个脸熟,顺便给班上的同学印不可外传的真题试卷。
四个实验班,四个班长,三人都老老实实为民服务,只有池落月淡淡一笑,趁春瑾外出开会,在班会上宣布——
诸位,请安静一下,本人,池落月,学号20071017,在此宣布,本班将迈向共和。身为班长,我本身便是走读生,这窗外的风雨我淋透了,满地的残花我见识了,南门河岸小吃街的摊子我尝尽了——各位住校的姐妹兄弟,却只能困于方圆之地,吃泔水食堂,落月痛心,落月不甘,落月拭泪。我宣布从今天起,这道没有照片的走读证,便是咱们07级10班的公用走读证,住校的姐妹兄弟,轮流出门放风。我替大家踩过点了,四十分钟无人问,两个小时天下知,把握好中间数,世界尽在掌中!从明天开始,按照学号排序,想出去的同学可以找我报名了——
这番慷慨陈词结束,班上先是寂静,随后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第一排的同学近水楼台,蜂拥而上执手相问:“班长,说话算数吗?”
池落月回握双手,语气铿锵:“那是自然。”
保守派提出疑问:“被发现了怎么办?”
池落月一人之下,四十人之上,闭目诵经:“自然是落月担责,法不责众。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真被发现了,落月挨上一刀,又有何妨?”
已经在报名表上签名的革命派热血沸腾,当即拥笃道:“班长,你放心,我们一定好好玩,真被发现了,不叫你白死。”
池落月露出含笑九泉的表情:“在下尚是个活物,同学言重了。”
最后这池落月的名单洋洋洒洒一列,除了江潭,所有人尽在其中。
下课之后,池落月闪现江潭座位,江潭心有鬼祟,不习惯这个距离,生生后退一步。
但池落月似乎没在意江潭的反应,她坐上这属于江潭的第一排皇位,枕着自己的手问:“前辈,你不想在两周不放假的日子里出去一趟吗?”
江潭佯装做题,摇了摇头。
池落月化身哈默尔恩的吹笛人,似乎坚定了拉江潭蹚浑水的决心:“你放心,有我呢。”
江潭的笔停下了,她微微皱眉,望着那如春风拂水的好样貌,冷笑一声:“你只是个学生,别把话说太满了。”
池落月敞开怀抱摊手:“我相信自己可以逢凶化吉。”
江潭驱媚进度迅速飚至40%,为了尽快结束这无聊的麻烦,她从书包掏出走读证,在池落月眼前晃了晃:“做一下数据统计吧,大班长,我跟你是这个班唯二的走读生,不需要你的证。”
裹着塑料片儿的走读证在二人之间旋转,一次一轮回,两人的眉眼便在这静静的对峙里轮番映在上面。江潭的心又被池落月的姣好神色微微拨弦,难得烦躁地“啧”了一声,准备收起走读证,不再理会对方。
但天生异变,池落月这厮仗着人高马大,先一步用手捧过了江潭的证,盯了几秒上面江潭随便从犄角旮旯扒出来的证件照。
江潭警铃大作,连忙要抽手,却还是晚了一步——
“这是小学的照片吗?”池落月的声音忽然变得那么轻,那么正经,“和现在没什么区别,真可爱啊。”
江潭的心头血嗡一声涌上耳廓,她清楚知道自己的长相只算是普通,池落月这样一个妖孽现在夸自己可爱?未免太假惺惺,太令人作呕了吧?!
于是,江潭听到自己口不择言说:“你有病吧。”
池落月愣在原地,方才的风光尚在此身,她似没料到这个走向闭门羹。
江潭只感到全身忽冷忽热,干脆闭上眼,算是下了最后的逐客令。直到听见身边人窸窸窣窣起身,她这才深呼吸一秒,平复心绪,重新恢复视线。
池落月不会明白的。
江潭料定。池落月永远不会明白这九转十八弯的屈辱。对那个满口胡言乱语的人来说,或许刚刚的称赞只是她诡异社交的一环,是带着目的的施舍,是为了团结江潭的随口虚伪。但对江潭来说,这无聊的客套,莫名的示好,糟得不能再糟!真是讽刺可笑,自己为数不多的时间腾来肖想这么一个人,用快被生活蹉跎成粉末的真心去观测这个人……自己没偷没抢没碍事,稍微起了点心思也没叫你池落月知道,可你池落月偏偏要大咧咧过来,当自己是练手的磨刀石?你来做这个无聊的说客,只是心血来潮罢了,正如你所有的心血来潮一样……我于你而言,不过可有可无一环。
江潭承认自己天生犟种,但从来不是那种过分敏感的人,世上很多直白的恶意都没能降住她,她却在刚才,险些被这不对等的心意称量给打败。
于是,江潭顺水推舟,现在偏要做这个恶人,偏不要放低姿态让池落月如愿!
直到上课铃打响,江潭仍在心里愤愤地想——你他爹的算老几啊——
然后,趁着秋风,江潭为这转瞬即逝的暗恋,为这不对等的一切,为池落月抛洒天下的公平和偏偏面对面的敷衍狠狠啐了一口,莫名眼眶红了。
青春期的激素,真是难以捉摸啊……
但胡闹法则并未因为少了江潭就影响颁布,相反,这野蛮的江湖规矩开始推行后,池落月在班上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有些黄袍加身的意思。江潭那段时间睡前在看《大明王朝1566》的重播,总疑心池落月这个人精乃是另怀鬼胎,要拥兵自重。可半个学期过去,想象中的混乱却没出现,池落月也没有其他动作。走读证流通在班上胆大心细的三十八个住校生手中,竟意外没惹出什么大错,大家的人际关系出奇和谐。
只可惜这诡异的和谐在学校喜得捐款后告一段落,打印室计划添两位“新人”——惠普和佳能。自此四个实验班两个火箭班的需求被尽数纳入,属于07级10班的秘密,就这么随着时代的进程被浩荡淹没了。
惠普佳能进深宫高墙的这天,10班几乎所有人都面如土色,唯二人除外。
这二人自然是本身就在走读的池落月和江潭。只不过池落月一直都是这种故弄玄虚的面相,而江潭则是只是在做自己罢了。
她不在乎。
这闹剧也好,团结也罢,于江潭是隔岸烛火,折射出再多的粼光,也不过是镜花水月。她是游离在被池落月团结集体之外的怪胎,是座位表的第一名,也是自我放逐的野犬。在池落月分享漫画的时候,江潭在做作业;在池落月课间说学逗唱的时候,江潭在补觉;在池落月跟其他人偷渡零食的时候,江潭在学校操场阴凉处啃自己的馒头……
那短暂的心动,被对方好皮囊所掩盖的肤浅,江潭骑着自行车奔波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只当时过眼云烟。
“前辈——”
一个人影挡在自己快要散架的车子前,露出了螳臂当车的悲壮神色。
几个月过去,再大的羞愤也早已放下,江潭如今看着池落月耍猴戏,只剩淡然。
“起开。”
“前辈,在下有一事相求。偶内盖依稀马斯,前辈。”
“听不懂你说的鸟语。”
“斯密码三前辈——”池落月从善如流,在嘴唇上了个拉链,“我一紧张就中日杂交了。”
江潭的车轱辘终于还是被截停了,她抬手看了眼两块钱的电子表,心想:算了,等会儿骑快点。
“我赶时间。”
“就是,那个……”池落月抓了一把刘海,笑容在深秋的空气中,显出朦胧的羞赧和扭捏,“你家的凉菜和蛋炒饭,很好吃……这次班上同学想在元旦聚一聚,能不能去你家吃饭——放心,绝对给钱!”
学校离城南八公里,江潭只是封闭,不是傻子,此时理解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内含。
她盯了池落月一会儿,想在对方脸上找到自己习惯的东西——
报复、嘲弄、虚伪……
可惜还是可叹,这些通通都不在。
池落月的眼过分明亮,也过分真诚。江潭承认自己不太会看人,也对社交关系一窍不通。
但……如果真是被这样的眼欺骗,或许不是自己先天不足,也并非激素遮眼,只是……只是对方法术深厚,江潭实在没有心力再做试探。
她叹了一口气,单薄校服下的身体在秋风中轻微战栗。这独特的初遇再三的因缘,曾令江潭产生过错觉。不过一切的一切都该结束了……江潭要吃饭、要补觉、要顶着浑身的油烟味给自己挣一个未来,要不甘心,要爬得快,要将这一切甩在身后——所谓美好回忆,所谓露水情缘,太短暂,太不值得,太可笑,太……不属于江潭了。
于是她垂下眼,喉头滚动,之后再次抬头,直视着池落月。
“那不是我家,我说谎了,你不要带人来。”
池落月没理解这个信息量,下意识:“嗯?”
“那是我打工的地方,我没有家人。”
江潭说完后,皱眉,忍不住心里埋怨自己的嘴快。她其实无所谓说自己全家死干净了,只是按照以往经验推断,别人听完后的反应,往往令她难以招架。
于是亡羊补牢,江潭瞪了池落月一眼,补充道:“这事你别讲给别人,春瑾也不知道。”
池落月点头如捣蒜。
“所以别来吃,也别再烦我了……我每天忙不完的事,没时间陪你们过家家。”
江潭声音很坚定,仿佛这些话一直在心里百转千回窝着,现在才终于找了个合适的出口。
趁着池落月还没反应过来,江潭跨上吱扭作响的自行车,踩了一把,就这么乘风远去。
从学校到烧烤摊,真是太远了,远到背负了一天课业的江潭只是想想这天路般的距离,竟后知后觉感到四肢发颤。这茫然的疲惫从心脏发芽,攀附血管,一路塞上她的喉咙,让她连一句再见都说不出口。
唉……
为了抵抗诡异的散漫,江潭把脚蹬踩出火星子,每骑一步,都在心里喊得震耳欲聋——
再见!
池落月!
再见!
池落月!
再见!
稀里哗啦——
老年自行车终于承受不住小年轻异样的火气,如江潭一直担忧的那般,散成了破铜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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