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童生捋着山羊胡:“我要问他几句话。”
古时的私塾与后世的小学初中不一样,完全私立,招生事宜全由老师说了算,天资愚钝或者性子顽劣的孩童,老师一般不收。
但乡野私塾的招生宽松很多,天资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有一大半将来并不会走科举路,家长的目的和钱氏差不多,都是认得一些字后,考虑做各类学徒,还有小半目的性不强,想让孩子认字明理,长些见识,大点就回家帮着做农活。
因此,老童生问沈玉寿话的目的,不是考察天分,而是秉性脾气,至少不顽劣到扰乱课堂的地步。
沈玉寿很害羞,畏惧与生人讲话,但老童生慈眉善目态度温和,问的也是年龄、名字、可认过字等简单问题,沈玉寿放下防备心,紧张又不失礼貌的一一回答了。
“不错不错。”见老先生点了头,钱氏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下。
老童生又看向沈长林,他以为这个年纪小点的孩子也要来开蒙,但钱氏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扯到身后:“先生,他不读。”
“哦哦。”老童生点头,看沈长林从钱氏身后探出半颗脑袋,一双乌黑的眼瞳闪烁着光芒,目光和老童生对上后,先是腼腆微笑,接着垂下眼睫,乖乖的垂手立在一边。
很多时候无需多问,通过眼神和动作就能大致判断孩童的天资与个性,老童生微一凝目,眼前这孩子倒极聪慧。
但这念头只一闪而过,接着就收了钱氏带的拜师礼,五斤米,一斤菜籽油,还有一条肉,这是除束脩外对老师额外的谢礼,除了第一次拜师时要送,逢年节及老师过寿等也要送的。
因此,在乡村开办私塾,虽然不能大富大贵,滋润的小康日子还是手到擒来,沈长林更坚定了要读书上学的想法。
老童生带沈玉寿进了厢房,教案后面的墙壁上挂着孔子的画像,下面还供有香炉,乡野私塾虽简陋,该有的规矩一点不落下。沈玉寿要先给老童生叩头行拜师礼,接着还要拜孔子画像,为其供香,最后老童生对沈玉寿训诫一番,叫他搬一张矮凳选个位置坐下,当日就跟着大家一起上课。
“真好。”钱氏喜上眉梢,觉得自己做成了件大事。
私塾辰时初上课,午时中下课,也就是上午七点至十二点,一共五个小时,现在离下课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钱氏还得回去做活儿,站在院里看沈玉寿上了一会儿课,就去抓沈长林的手,准备带他回家。
沈玉寿刚在老童生面前做出乖巧状,不是奢望他会突然化身伯乐,而是竭力给老童生留下好印象,方便日后蹭课,今天就是蹭课的好日子,因此沈长林对钱氏一番比划,大意是他不回家,在这里等沈玉寿下课再一起走。
见沈长林嗯嗯啊啊,钱氏倒有些心疼他,并且自家玉寿怕生,第一日上课,有人陪也好,嘱咐沈长林不要乱跑,不要捣乱后,和老童生的儿媳打了声招呼,便回家去了。
“这个字是天,两横一撇一捺,天空的天,下面学地,是天的反义词……”
院里有棵大树,沈长林垫了团干草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一截枯木枝,跟着老童生教学进度在泥地上写画。
听了一早上,大致了解了老童生的教学方法,一共分三节。
第一节可以理解为后世的早读,老童生念一段《千字文》,全文千字,他大概念读四分之一,念读的速度较慢,大概需要五分钟,接着他念一句,学生们跟着念一句,如此重复三遍,两刻钟就过去了,接着叫学生们齐声诵读,卡壳的时候他会提醒,如此两遍,又两刻钟过去,接下来叫学生自由背诵,期间他会巡视课堂,抽查背诵情况,早上来拜师时,就碰上早读课。
早读课结束是识字课,学些简单的天地人、你我他,这堂课也是一时辰左右,今天一共教了六个生字,老童生先让学生们将字抄在纸上,接着一个个从笔画读音释意教起,最后半个时辰则比较杂,老童生摇头晃脑坐在教案后面,和学生们说故事,今日讲的是孔融让梨,沈长林总结了一下,大概可以叫历史课或者思想品德课。
蹭听了一上午,沈长林对古时乡村的私塾教学有了全新的认识。
首先他们并非满口之乎者也,有一定的实用性,另外课程安排相对后世来说并不合理,学生从辰时初到午时中完全没有休息时间,且不分年纪和学习进度,比如沈玉寿一字不识,就要和大家一起背诵《千字文》,拿笔学写字。
但放在古代,这一切又很合理,条件如此,因此能在读书上崭露头角的,无一不是极自律聪慧的学子。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下了学,钱氏很兴奋的让沈玉寿背书来听,沈玉寿只记得《千字文》的前六句,背完就卡壳了,然后涨红着脸羞愧的低下头,他不仅背不下来今日老师教的书,那些字也一个没记住,只记得小孩给大家让梨的故事了。
好丢人啊。
沈长林敏锐的察觉到了沈玉寿的不高兴,扯了扯他的手,沈玉寿一低头,就见新弟弟冲他比了个大拇指,还露出甜甜的微笑。
钱氏也赶紧说:“不错,你第一天上课就能学得这么多,真聪明。”
接下来的几日,沈长林兢兢业业的做着沈玉寿的跟屁虫,沈玉寿去大岩村上课,他总是形影不离,沈玉寿进学堂,他就坐树下,但过了两日后,老童生的儿媳会赶他走,不准他偷师。
沈长林不吵不闹,对老童生的家人客气腼腆的笑笑,接着跑到篱笆院墙外的草堆里蹲着,那里离教学的厢房有三四丈的距离,虽然听的没院里清楚,但是老童生教课时嗓门大,勉强也能听清。
他在草堆里跟着学完了《千字文》又开始学《三字经》,这些是前世学过的,虽然生疏了,但拾捡起来速度很快,沈长林的秘诀是背,重复的大量背诵,从早到晚的背诵,顺便练习咽部肌肉发声,对于他来说,现在最难的是发声和记住古音,一开始很艰难,舌头不听使唤,适应几日后他发现,古音竟然更朗朗上口。
接着是学字,对沈长林来说,写是不难的,几千常用字他原本就认识,只等沈玉寿下课回家,翻看一下他的课堂笔记,将繁体字形记下,用木棍在地上重复的写几十上百遍,再复杂的字也记住了,难度在于理解,很多字古意和今意已有了很大的区别,并且很多词语是古时没有的,但沈长林分辨不出,比如歇斯底里就是近代的音译词,古时没这词汇。
同时,他也进一步了解到私塾的教学安排,《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音律启蒙》等基础启蒙教材老童生会重复的教学,一本接一本的轮番教,生字则是老搭新,大概有三百常用字轮番教,然后每日搭配上两个生字,并且最后半个时辰的课其实是不固定的,有时候也说二十四节气,说礼节礼仪,教打算盘等等。
沈长林在篱笆墙外偷师的行为没有瞒过老童生一家,但他实在乖巧懂事,老童生的儿媳便不管他了。
老童生姓李,附近村庄的人都尊一声李先生或者李老师,他有两个儿子,儿子们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均务农,老大会木匠手艺,老二会打铁,现在农闲,两个儿子经常去外面打短工,二儿媳现在有孕,胎像似乎不稳,很少出院子,大部分时候在屋里休息。
婆母已去世,妯娌又怀着孩子,家务活便全落在老大媳妇身上,也就是驱赶沈长林的王氏。
她养了二十多只鸭子,经常到院子后面的水潭里放鸭子撒野,路上可以看见沈长林抱着腿坐在篱笆墙外,嘴里念念有词。
“真倔。”她见过不少来偷师的孩子,像沈长林这样坚持七八天的,少有。
一日突下大雨,王氏正在灶房蒸馒头,赶紧丢下手头的活儿,拿上竹竿去赶鸭子,一旦雨大了涨水,院后的水潭就会汇通村里的小河,鸭子若是跑到河里去了,找回来得费不少功夫。
王氏冒雨跑出门,一个小小的身影跟着她一起跑,是沈长林,五岁的男娃娃非常有眼力见,默契的和王氏一左一右站,不一会就把鸭子赶回了家。
“你衣裳湿了,脱下来烤烤。”王氏倒有些不好意思,生怕沈长林受凉风寒,叫他到灶房去烤衣裳,沈长林依旧笑的腼腆,然后麻利的往灶房走,大方又进退有度。
经过这回,王氏不赶沈长林了,默许他重新回到院子里蹭课,反正他不出声不乱动,没妨碍。
“爹,那孩子倒有毅力,我看他不仅听课,还跟着背呢,还拿着木棍在地上画,不知道是不是在写字儿。”
李童生上课时说话不少,王氏总要帮公爹添两次茶水,这次熬了金银花水润喉,老童生站在院里趁热喝,王氏递茶碗的时候无意中说了一句。
“是吗?”老童生提起了一点兴致:“改日我考考他。”接着回课堂继续教课去了。
这对话恰好被沈玉堂出来解手听见了,沈玉堂今年八岁,正是钱氏妯娌周氏的孙子,只比沈玉寿大一岁,但是他开蒙很早,已经在私塾里读了两年,是所有学子中学的最快,学的最多的人,老童生开了十多年私塾,沈玉堂在他教过的学生中,资质排名第一,如果继续读下去,是极有前途的。
王氏不识字,不知道沈长林拿木棍在地上划拉的对不对,沈玉堂心思缜密早就留心过,虽然沈长林写完会用脚将泥土踏平,但依稀能辨出,他写的天地人三字,且都是对的。
沈玉堂被深深震惊了,沈长林才五岁,并且只是在外面蹭课,他竟然能写对?如果不是巧合,那就说明是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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