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 唐寅《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

五一假期的P城,是温暖的阳光和人声鼎沸的城市,安安的父母带着弟弟,穿梭在这座繁华的都市之间,享受着为期几天的家庭游。安安从朋友圈看到父母发来的照片时,心里一阵刺痛。

她的母亲和父亲穿着轻松的休闲装,笑得很灿烂,而她的弟弟也挽着父亲的手,眉开眼笑。照片下方的文字简短:“五一假期,故宫亲子游,开心!”

安安的心里涌上阵阵的不平,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她清楚地知道,这次父母去P城的费用是她转过去的——只是他们从未提起过,也没有一丝感谢。

她翻了翻他们的其他朋友圈,满是一些亲子聚餐、游客必打卡当地特色口味餐厅比如全聚德便宜坊、知名景点(比如南锣鼓巷,虽说丰俭由人,可是一看就是父母来都来了,也要花钱一爽,带儿子一乐的地方),而自己,几乎成了他们的提款机。

自己何曾有这种待遇?旅游去好地方不必说了,就说这个“够一够”凑点钱意思意思让孩子大人都开心一下吧!

她是没有的,爸妈不会对她这么好。

心头一阵阵的气愤和委屈,让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本来就觉得家里的经济负担已经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每个月的生活费大多由Brady和自己的兼职勉强维持,但她依然用自己的钱帮助家里——她自己又何曾得到过什么回报呢?

如今连自己都不算家里的一员了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连一点家的温暖都不曾包容她,在这边苦哈哈的打工找兼职努力学习挣奖学金像一个笑话!

让她感到痛苦的是,她不明白自己已经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个人——那个人依附在家庭上、永远没有话语权、始终像个局外人。家人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感受,而她,自己一直在扮演那个“好女儿”的角色。她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自己是家里的一员了。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外人。每次给家里转钱,心里都会隐约感到一丝苦涩:这笔钱换来的是他们的“幸福”,但自己呢,有人在意过她过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吗?

安安的手指停在了手机屏幕上,深吸一口气,眼眶微微湿润。她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而自己,好像被赖以生存的家庭摒弃在外——朋友圈里亲子三人其乐融融,自己好像是多余的那个。安安握紧手机,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指尖也因为愤怒而变得冰冷。她恍若未见地滑动屏幕,看着她父母精心拍摄的旅行照片。照片背后的每一帧笑容似乎都在讽刺她:“你不过是一个在广州拼命赚钱,永远只能看到别人笑脸的局外人。”

她的眼角不禁有些湿润,几乎是下意识地擦了擦。那股愤怒、委屈和无奈掩盖了她所有的理智。她不知道该如何发泄这些情绪,也许,发泄给家人是最简单的方式,但又太过可笑——毕竟,他们从未真正关心过她。她想起自己的付出,所有的努力,所有在背后默默承受的压力,换来的却是这种无形的忽视和漠视。

她盯着那张照片放大看了一遍又一遍,心脏在瞬间被无数的情绪挤压,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拉住了她的心,她控制不住地开始愈加沉重的呼吸。自己没去过P城,没参与这次的旅行,却发现自己仿佛在外面的一角,成了那个永远被遗忘的旁观者。

和Brady挂着视频的时候,Brady注意到了安安的低落。

“怎么了?今天看起来心情不好。”Brady的声音温柔,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安慰。

安安抬头,看着他。她的情绪此时还是无法平复。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把这几天的心情说出来:“我看见我爸妈带着弟弟去P城玩,发了照片在朋友圈……我很不高兴。你知道,那次旅行的费用是我给的。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告诉我一声,甚至连一句感谢都没有。”

Brady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他们怎么做,你自己清楚,安安。但这不是我想说的重点。”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认真,“我可以再给你十万,帮你度过眼前的难关,但是你得学会坚持自我,划清界限。”

安安皱了皱眉,“什么划清界限?我又不能不给他们钱,我家里现在正需要……”

Brady没有打断她,而是耐心地说道:“我明白你心里不舍,但你要记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家人的确是需要帮忙,但不代表你永远都要成为他们的提款机。你爸妈的生活方式、弟弟的依赖心理,他们并不会因为你不再无条件帮助他们而变得更好。你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生活也不是这样运转的。”

安安沉默了,她深知Brady说得对。父母的依赖成了她的负担,她已不再是那个可以随便被掏空的小女孩。她需要明白,金钱不该是关系的唯一纽带。Brady说得很直接,却也给了她一种清晰的方向——立下规矩,学会保护自己。

“你要告诉他们,你不是好欺负的。”Brady继续道,“你能帮他们,但不会无底线地去牺牲自己。做得好,你的人生会更加自由。学会成长,安安,给自己立个界限。”

安安闭上眼,心里涌起一股决心。她感激Brady对她的帮助,但她也清楚,自己不能再依赖任何人,尤其是家里人。

安安心里有了主意,她决定给母亲立下规矩——这一次,不再一味地迁就和妥协。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那边轻松的声音:“安安,怎么这么久没给我打电话,怎么,不想我了?”

安安的心头猛地一紧,但她还是冷静地说道:“妈,关于钱的事,我得和你谈谈。”

母亲的语气突然一变,带着不解:“怎么了?你要钱吗?”

安安的心跳加速,她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让母亲不高兴,但她必须要说。“妈,关于你和爸爸、弟弟这次去P城的事,我想跟你讲清楚。”她顿了顿,心里暗自告诫自己不要退缩,“这次的费用是我帮忙出的,你们都知道。可是,我没办法继续这样帮下去了。你们不能总是依赖我。你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我也是个成年人,不该一直当你们的提款机。”

电话那头顿时一片沉默,片刻后,母亲气急败坏地说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们家好不容易去一趟P城,怎么你还要挑剔?不告诉你又如何?忘了!你是大人了不要老和弟弟争!我跟你爸辛苦了一辈子,生活也不容易!”

安安的心脏剧烈跳动,她忍住泪水,声音坚定:“我知道你们辛苦,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不能总是为了你们的需要去牺牲我的未来。我现在有工作,有计划,也有我的目标。我希望你们明白,我能帮你们,但不是无条件的。”

母亲的声音变得更加激动:“你这是不孝!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我们?”

安安咬紧牙关,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愤怒,但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这次是为了给自己立规矩,我希望你们也能尊重我。我会继续帮忙,但我不允许自己成为你们随便拿来消耗的工具。妈,听我说,不是我不想帮,而是我不能总是放弃自己。”

“我不是提款机,我也没有那么多钱。我自己已经自身难保了,到处都需要用钱——不管怎么说,我的首要目标是养活自己。妈,如果我死了,你从哪得到钱?还是说我用下作的方式得到钱但是败坏你们的名声?”

“是,我是有一个有钱的男朋友,但那又如何,男朋友不是丈夫,他的钱不是我的钱。你要是再催,我和他分手了,你什么都没有!”

电话那头的母亲愣住了,沉默片刻后,语气显得疲惫:“行吧,你要是非要这样,那我也没办法。反正你自己想清楚,我也不想再和你争了。闹闹闹,你是真的扫兴!和你弟弟学学好吗!”

安安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她知道母亲虽然没有完全接受她的要求,但这次的对话,她为自己争取到了些许的空间。她知道,自己的决定已经让母亲知道她并不是好欺负的。

安安挂了电话,心里没有一丝轻松。她知道自己还是心疼父母,但在这一刻,她明白,自己必须要为自己做出决定,不能再在无止境的付出中迷失自己。

然而,母亲却没有停止,她忍不住把从安安那里听到的消息传播出去,开始在亲戚和朋友之间夸耀,讲述自己女儿和一个七八亿美金身家的富三代公子哥交往。她开始炫耀女儿“攀上了高枝儿”,完全不顾安安在此过程中所感受到的压力和委屈,甚至觉得,自己作为母亲的身份得到了光彩,已经逐渐迷失在这种虚荣的满足感中。

这一切,埋下了不小的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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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真的被家里人气着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安安在晚间又做恶梦了。

她对在深圳会展中心那一幕的回忆与反复咀嚼,她愤怒、羞辱、难堪、无处宣泄,而这股火又在她心中像一条火蛇,狠狠的绞她的自尊心。

那天之后,安安的梦里总是有一扇门,关着。她在会展中心的走廊上奔跑,一条又一条金属框的玻璃廊道,无穷无尽。门的后面传来模糊的声音,像Tom的笑,像展厅里刺耳的音响,像有人在悄悄议论。

她推不开门。手指死死扣住金属门把,它冷得像冰,门却像焊死了一样。

她总是醒在那个瞬间,胸口闷得发痛,耳鸣,眼角湿润,喉咙发涩。那种羞辱感居然在梦里也挥之不去,像被火烧过的痕迹,一块一块,永远落在身体里某个地方。

她记得协助完老师收拾会场后,走出会展中心时,阳光还悬在半空,烫得地面泛白。耳边仍嗡嗡作响,像是那几句刺人的话还在空气里反复播放。

“你配得起?”

“Brady那种人,是不会选你的。”

“你就靠那点乡下妹的可怜劲儿在装。”

像针一样一根根扎进她脑壳里,钝钝的,不流血,但疼得发昏。

安安低着头一路快走,脚下踩得急,像是想从水泥地里碾出一条路来。她的指节死死攥住帆布包的背带,骨节泛白。身上那件马卡龙蓝的衬衫早就湿透,贴在背脊上冷冰冰的,她却全无所觉。

她牙关紧咬,腮帮子一抽一抽地疼。气得发抖,不光是身体,还有一种彻骨的羞耻和愤怒,裹着她,像火,又像冷水——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本可以骂回去的。她也想甩他一耳光。她想咬住那句“你闭嘴”后头的十万句脏话。可她什么都没说。她不能说。

她的导师、同学、主办方的人都在周围。她还背着“广州大学代表团”的工作证。她还得维持住那个别人眼里“听话、聪明、好学生”的形象。就像她一直以来那样:安静、周到、克制、不惹事。

可她的尊严就在刚才那几分钟里,被一点点撕裂了,像被丢在地上的废纸一样被踩进了泥里。

他故意的。他知道她会忍住。他拿捏得极准,知道她不敢当众失态,也没有权力和资源让他收回那些字。

所以他那样笑着,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看她像一只困兽一样把羞辱和怒火咽下去。他甚至不需要动手,就让她失语、难堪、羞辱满身。

安安觉得胃里有一团火,正咕噜咕噜翻滚。

她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克制——穿着整洁、成绩靠前、不出错、从不多嘴,总是提前交任务,不迟到,不顶嘴,连说话都语调轻缓、带着客气。她以为只要这样,世界就会对她善意一点。就算配不上,也不至于这样被践踏。

可今天,Tom让她明白,有些人不是因为你不够努力才踩你,而是因为你“就是不够”。

她不过是从青海小城市、从小镇中学里一路考进广州大学的一个奖学金女孩,在他们眼里,和临时工、餐饮服务员、展馆场记没有什么区别。哪怕她穿着Brady送的衬衫,哪怕她跟着老师参加学术会展,哪怕她走进再多灯光璀璨的场合,她在某些人眼里依然是“装”,是“妄想”。

她越想越气。

不是因为那几句话有多刻薄,而是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如此准确地踩在她最脆弱的地方——她最怕被看穿的,不是贫穷,而是那种“我知道你在装”带来的彻底碾压。

Tom知道她的自卑。看一眼就知道。他太毒辣了,他踩得太准了。

她走进会场的洗手间,把包放下,狠狠关上隔间门。走向洗手的水池,灯光打下来时,她终于低下头,看着镜子里自己发白的脸和泛红的眼眶。

她深吸一口气,又一口。

然后眼泪忽然啪地掉下来。

她不是为了委屈哭,是为了那种“被轻视却无力反驳”的怒火哭。她眼泪掉得克制,没有声音,咬着牙,只是让它流。

她不能一直这样。她知道。

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她不能再依赖Brady来把她从尴尬和羞辱里拽出来。Brady不会永远站在她前头替她遮挡,也不会替她反击。他或许会安慰、会补偿,可那不是保护,而是补救。

而她不想再被补救。

她想站在那个大厅正中间,让像Tom那样的人无法再以那种轻蔑的眼神看她——无法再说“你配不上”。

她知道,今天的这口气,她咽下去了。可这股火不会熄。

她记住了。她会还的。不是用嘴,而是用她未来的名字、履历、资本、和每一次成功。

她要让那些曾经看不起她的人,有一天闭上嘴。

她会记住每一句羞辱她的声音,把它们变成铠甲,披在身上。

而Tom点燃的,是她真正长出锋利的起点。

梦在一遍遍提醒她她受的折辱。她不敢告诉别人这件事。她甚至都没跟Brady再旧事重提。她怕他知道后会皱眉、叹气,劝她“好啦过去啦,别放在心上”。怕他会说,“你别管他胡说”。

可她放不下。

这口气像一根倒刺,从喉咙一直扎进胸口,不出血,却叫人痛得无眠。

日子过得机械,她像一个执行程序的机器。可是有时候,安安会在楼道里、地铁站里,忽然被一句路人的话击中——可能是有人说到“配不配”,或者是一句“你是哪里人啊”,或者只是看到别的女孩穿着光鲜、跟男朋友有说有笑。

那一瞬间,她又想起那天Tom笑得那么从容,而她无处可逃。

她记得阳光照在玻璃幕墙上那种刺目的晃白;记得自己攥着工作证、却什么都说不出口的无力感。她一遍遍想,如果那天她能吼出来、能推他、能反击一句——也许就不会这么恨自己。

可她就是没能。

所以她现在,每一天都活在一种自我审判中。她不只是恨Tom,更恨那天沉默的自己。那个站在会展中心玻璃门前的自己,像个失语的木偶,眼里都是屈辱,却一动不动。

梦在疯狂重复,一边一边闪退,闪回,香港的宴会和深圳的展厅拼凑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更大的怪物要把她一口吃下:

“Brady啊,你女朋友……是不是太不懂事了点?你看她坐那种姿势,像是没上过台面。人家好不容易请来一桌长辈,她连敬酒都不会,你是怎么教她的?”她梦见自己在港岛南区半山临海私家会所的露台听到别人这样说她。

她想尖叫说不是的,但是梦里无论怎么呼喊竭尽全力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她梦见自己在奔跑,在游廊无尽的走廊奔跑,身后的声音和景象如北极冰盖碎裂。

“唉,乡下来的姑娘是这样啦,要慢慢教,慢慢调。” “这种场合啊,真不能带‘不熟规矩’的人进来,不然我们也尴尬。”

“不过也不是她的错,人家出身本就那样嘛,对不对?”

她梦到自己在酒店宴会厅外面的洗手间听到别人在议论她。

她想挣扎,但又想不起来,努力过去一看,洗手间空无一人,镜子里的自己看不清,没有面孔。

她又恍惚看见站在门卫身后的Tom话里话外始终挂着笑意,语调轻快,仿佛只是在“提醒”而非“羞辱”。

可安安知道,真正厉害的羞辱从来不是用骂的,而是用轻描淡写的嘲讽把人一点点剥光——剥得人无处藏身,还不能反驳。

她看见她自己穿着奇怪的衣服站在餐桌角落,手握着那只未曾被接过的酒杯,指节发白。她看到自己什么都没说。

不是因为不气——而是因为气到发抖,连舌头都不听使唤。

她刚想冲过去拉住过去的自己,就注意到了突然出现的面庞雾蒙蒙不清晰的Brady。

她看见泪流满面的自己看了Brady一眼。

梦里的Brady的眉头紧了紧,眼神里闪过歉意,试图打圆场,却并没有立刻替她挡下那刀子一样的语言。

她想尖叫,却怎样都发不出声音。

她太讨厌那种感觉了。

像走进一个永远出不去的迷宫。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爱”Brady,是在一次极为平常的对话之后。他随口问了句:“你这周课多吗?”语气轻描淡写,像是一句顺带提及的寒暄。可安安在几秒的沉默中却迅速回忆起那一周她在学校的全部课表,从哪一门到哪一门,哪一天最晚回宿舍,哪一堂课是实验、哪一堂课最累,她统统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只简短地回了三个字:“还可以。”

这三个字之后是一个压抑住喉咙深处的渴望:她想他再多问一点,想他在乎她多一点。她不会说出口。她一直是个不把自己的需求和软弱展现出来的人。

对爱着他者的执念,从来不是炽烈的,是缓慢的,是在一个个“他有记住我”“他知道我过得怎么样”的小瞬间中发酵的。

安安的爱,不张扬,不甜美,甚至可以说是自卑、贪婪、惧怕、矛盾的产物。

她并不觉得自己配得上他——这是她爱上他的第一基础。

她仰望他的从容,他对金钱和世界那种既不张扬又不谦卑的掌控感。他说“我们吃这个吧,我朋友在南非的农场专门供货给这一家米其林主厨”,他说“不好意思最近太忙了,但你别担心我!这次香港证监会给我们提了几个新口径,你别担心,我得回去写个申明版本,你想吃什么,我给你赔罪”。他说这些话时,脸不红气不喘,像一个生来就在这世界中自由游泳,与浪搏击的人。

而她呢,她是被抛入水里努力上浮喘口气的孩子。她对奢华的世界有过幻想,但真正被卷入其中时,她发现自己并不适应。她的手总是冰的,心总是揪着的,脑子里总是盘算着“这个鱼子酱要多少钱?一口够不够我一星期的饭钱?他是不是在暗示我配不上?”

Brady对她好的时候,好得过分:他让司机送她去考场,他替她还掉一次信用卡利息,他送她一条香奈儿项链让她面试时“看起来更有精神”。可是这份好意,每一次都像是一个温柔的利刃,让她羞愧,让她无法拒绝,让她渐渐地开始怀疑自己的所有。

她想起他会在有空的时候留心到她虽然没穿过却一直想试试的尖细根漆皮及膝靴。

在爱里,她小心翼翼——却也贪婪无度。

她渴望Brady属于她,她希望他回她的消息快一点,希望他能记得她喜欢喝哪种粥,希望自己走向穷困潦倒风雨飘摇的时候她的白马王子能托住她;希望他能在那些他拥有权力的场合里为她撑腰。

但她不敢开口。她觉得他不喜欢麻烦、不喜欢情绪化的人、不喜欢占他便宜的女生。

她告诉自己去学会这些。她小心伪装,不去麻烦他,不去哭闹,不去“显得需要”。她练就了极强的自我克制和无声的索取。

她的“贪”不是指物质,而是一种精神的贪——她想从Brady身上拿回她从家庭中没有得到的爱、认可和尊重。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也不是天真地相信“爱情可以治愈一切”。

她只是在试图拼命抓住那一点点温暖。是他向自己递来橄榄枝的啊。

可Brady太遥远了。

他可以在越南签下一笔几千万美金的投资,也可以凌晨三点还在和美律所开视频会议。他忙,她懂。但她害怕,她怕他在这些看似正当的“忙碌”背后,其实早已不再在意她。她怕自己只是他的一个“社会援助项目”,像他曾记录她家乡的贫困资料那样,将她的人生也写进一个冷冰冰的观察报告里。

于是她陷入一种深深的挣扎:她一边对他怀有依赖和情感,一边又恨自己为何总是陷入依赖。

她觉得自己是一条黏腻的水蛭,牢牢吸附在一棵高大的树上,既想得到温暖,又怕被嫌弃。

在Brady带她去吃那些漂亮饭之后,她曾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发呆许久。鱼子酱、海胆、香槟、银器摆满桌面。他在谈笑中提起某个金融科技基金的结构设计,而她只顾点头,听不懂也不敢问。她的自卑如潮水般漫上来,把她从脚踝一直淹没到喉咙口。她知道,这不是她的世界。

她望着镜子里那个穿着昂贵得体、妆发精致的女孩,突然觉得陌生极了。“这是我吗?” 她想,“还是我为了留在他身边,拼命演出来的另一个人?”

她曾经多么擅长“演出”:在高中她演好学生,在大学她演勤奋的奖学金女孩,在人前她演“懂事的上进漂亮女孩”,在Brady面前,她演“不占他便宜但懂得感恩的女孩”。

在Brady之后,他指缝中流出的财富、钱、珠宝配饰,好看的照片像是造了一场“珠光宝气”“财富自由”的梦,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唾手可得的生活,另一种侥幸的可能。

可演久了,她忘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她怕Brady有天会不再给她舞台,也怕自己永远都只能做他的“侧影”而非主角。

她想要被正大光明地爱,但她不敢提出要求——因为她太清楚,提出要求本身就是不被爱的前兆。

她爱他,但她的爱,是一种自我毁灭型的爱,是将自己的自卑、贪欲、羞耻、胆怯统统包裹进去的沉重包裹。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

她也想成为一个有能力说“不”的女人,成为那种即使没有Brady,也能凭自己站在世界某个角落大声说话的人。可她太脆弱了,太怕失败了,太怕失去已经拥有的那些支点。

她也想放下这段不平等的感情。但她放不下。因为她太爱那个在她生病时陪她吃粥的Brady,太爱那个在她不敢哭的时候轻轻抱住她的Brady。

Brady不完美,Brady甚至可能从未真正理解她,看见她。但她心里那个“被温柔照耀过的自己”,是在Brady身边出现的。

而那一瞬间的她,是她一直想成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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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午饭的时候,安安在想,她觉得她可能是爱的吧。爱Brady的全部。

安安从未想过,自己的心会如此复杂地纠缠在Brady身上。她时常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羞耻,仿佛每一次注视他,都是在无声地揭开自己内心的裂痕。她知道,她并不配站在他的世界里,他的优雅、从容、甚至是那一抹温暖的微笑,都让她感到一种窒息的距离。这份距离,常常使她的自尊心发出一种刺痛的警告,提醒她自己的不够、自己的卑微、甚至是自己的无法跨越的局限。

她喜欢Brady,甚至可以说,她的爱已经泛滥成一种病态的贪欲。每当他靠近时,安安的心脏就不自觉地加速跳动,而她却又不敢伸出手去接近他,仿佛触碰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令她的身份被进一步撕裂。她无法否认自己对Brady所拥有的,所处的渴望:她渴望他的关注,渴望他对她的一丝善意,渴望他为她付出的每一分心力。但每一次她陷入这样的渴望时,她都清楚地知道,这份爱并不健康,也不平等。它像是某种病态的依赖,像是一个无法治愈的伤口,每一次触碰都让她更痛。

安安的世界原本不过是一个充满奋斗与倦意的泥潭。只有冷漠的期待和一次次被要求向上攀爬的压力。她拼命地努力,学会了如何伪装自己,如何用自己那点小聪明和努力换取别人的好感和认可。她聪明、勤奋,且善于隐藏自己的脆弱。而那份被深藏的脆弱,时常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块易碎的玻璃,随时可能因外界的一次冲撞而粉碎。

然而,Brady却总是不同。他的出现如同一道光,照亮了她的阴暗角落。最初,她并没有意识到这道光的意义,只是觉得他不同于其他人。那种温暖的气息,一种看似从容不迫的关怀,时常令她心跳加速。每次他站在她面前时,安安的内心就会悄悄产生一种不安,她总觉得自己即将被看穿,她的身份和内心的荒芜被暴露在他的眼前。

而这份不安,也使得她不敢完全接受Brady的任何好意。她告诉自己,Brady给她的一切,不过是施舍。她甚至有些愤怒,愤怒自己为何要在他的世界里低三下四,愤怒自己为何如此依赖他,愤怒他为什么不懂得给她真正的尊重,而只是用这种“高高在上的”方式给予她关怀。她爱他,但她不敢说出口,因为她害怕,这种爱一旦被揭开,便会显得如此不堪,像一场脆弱的伪装,轻易崩塌。

有时候,安安会站在窗前,凝视着远方的高楼大厦。她总是感到,自己像是一个站在悬崖边缘的人,想要跳下去,却又总是犹豫不决。她渴望跳入那个世界,渴望被Brady那样的人所接纳,但她心底的声音不断提醒她,自己永远无法成为他世界的一部分。她的贫困、她的家庭背景、她的心灵创伤,所有这些都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困在那个狭小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她并不敢问自己,为什么会爱上Brady。她想,也许只是因为他总是那么温柔,那么不带一丝威胁地照顾她,让她感受到久违的安宁,还有,资源带来的自由感,那种自己也拥有了更多可能和特权的感觉,就像触电。可是,越是接触,越是让她感到窒息,越是让她的内心泛起一种愈加沉重的压力。她爱他,爱到无法自拔,却又害怕自己一旦深入其中,便会迷失方向。她害怕他带给她的光芒会将她的黑暗完全吞噬,她害怕自己会在他的光辉中失去自己。

有时,她恨自己这么卑微,卑微到连心中的**都不敢直视,卑微到连自己都怀疑是否值得得到Brady的爱。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如果她不是这么贫穷,如果她的家庭背景不是那么糟糕,自己会不会更自信些,至少可以在Brady面前显得不那么狼狈?如果她不是这么依赖他,会不会他们之间的关系能更平等一些?

然而,所有这些问题都在她的心中形成了无尽的回响,越是想清楚,越是陷入深深的迷茫。她的自卑、她的贪欲、她的恐惧与不安,都混杂成一种难以解脱的纠结。她总是把这些情感深埋在心底,用一种冷静的外表将自己伪装起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脆弱的怪物,心里装满了无数无法向他人吐露的伤口。

她更需要他,不是吗。

她爱Brady,但她知道,自己不配。每当Brady给她温暖时,她的心便会忍不住去期待,去渴望更多,但每一次她都知道,这种渴望注定会使她更加痛苦,因为她始终明白,在他眼里,她只是那个在底层挣扎的女孩,是那个需要被“拯救”的存在,而不是一个平等的伴侣。她对他的爱,充满了复杂的自卑,无法掩饰的贪欲,和无法释怀的恐惧。

她试图回报以更细密的关心,更热切的关注——但她不知道,这是否值得Brady拿出来放置在天平上衡量。

也许,她永远无法跨越那个界限,永远无法走入他所属于的世界。她的爱,注定是一个没有出口的死胡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挣扎,而她只能够在这份痛苦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寻找那一丝她所渴望的温暖。

然而,在梦中,她也会短暂地忘记这一切。她会在夜里幻想着自己与Brady并肩走过那些温暖的街道,心底充满着无限的安宁与满足。可当她从梦中醒来,所有的美好都变得模糊不清,她依然站在那个无法逾越的高墙前,面对着无尽的孤独与迷茫。

她依然努力的爱着Brady,反思自己的付出和言行,但她也明白,自己注定无法得到他。而这一切,都是她的选择,或者说,那种被裹挟着飞蛾扑火版让自己望向他的力,是她无法逃脱的宿命。

夜里,广州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宿舍窗外的雨声密密麻麻,像无数细针扎在玻璃上。凌晨一点,室友都睡了,只有她还坐在床上,盯着那条没有回音的对话框,手指在键盘上停留很久,最终却删掉了“你今天怎么没回我?”那八个字。

她怕显得情绪化。

怕Brady看到消息会皱眉,怕他会说“我真的太忙了”,再加一句“你要理解我”,就像他曾对她说过的那样——不是恶意,但更像一种自上而下的说教,仿佛提醒她:你要乖巧,要配合,要学会成为一个体面的“陪伴者”。

而不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

她咬住牙关,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脸埋进了膝盖里,轻轻地抽泣,没有发出声音。她不能发出声音。她早就习惯了隐忍的生活——从小就被教导不要麻烦别人、不要哭太久、不要让别人看到你软弱的一面。久而久之,她就连自己的悲伤都学会打包压缩,在夜里独自消化。

可偏偏遇到了Brady,她最不能控制的脆弱和渴望,全都暴露了出来。

他就像一面镜子,照见她所有不敢直视的**——她想要爱,想要被坚定地选择;想要拥有一些不需要用努力交换来的好东西;想要哪怕一次,不必计算利弊、不必掂量得失,只为了“我喜欢你”这句话,而被拥抱。

而她给自己设下的标准却无比苛刻:不能哭,不能依赖,不能太在乎。否则,她会觉得自己很“穷”。不是经济意义上的贫穷,而是那种灵魂层面上的,站不直、底气不足、必须仰视别人才能获得存在感的“穷”。

她无法告诉Brady这份“穷”。因为在Brady面前,她一直努力装得不那么“需要”他。她说:“你太忙了,我不会打扰你。”她说:“我挺能扛的,不用担心。”她说:“你不用替我出钱,我可以自己想办法。”

可每说一句,心里的自卑就堆高一层。

她有时会幻想:如果自己也是某个富裕家庭的女孩,有从容的家底、有自由的选择、有情绪波动的空间,那她是不是就可以自然地说出那些现在她不敢说出口的句子?

比如:“我今天好难过,你能不能来陪我?”

比如:“我觉得你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乎我了。”

比如:“我不想你只是把我当成生活里一个温情的调剂品。”

这些句子,她都只能在梦里说出口。

那梦里,场景是熟悉的——广州的初冬,夜色温润,云雾蒙蒙,她和Brady走在大学城的小巷里,他一手拿着热豆浆,另一只手轻轻牵着她。他低头问她:“你冷不冷?”她想了很久,才摇头。她想说点什么,嘴唇却黏在喉咙口。

梦总是这样,把她想说的都吞掉,只留下那一点点温暖和遗憾,慢慢冷却。

她不是不爱Brady。恰恰相反,她爱他,甚至愿意为他学习这个世界的一切规则。但这份爱让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学会割让自己的**。

但是就像野草,不管怎么割,都会长出新的芽。

于是她长出了新的**。

她从前那个清瘦敏感、安静聪明、在高中时被老师赞赏、被同学追捧的女孩——那个靠小聪明、好学生标签和伪装出来的“乖女儿”——早已经找不到了。那时候的她,只要努力一点,就能赢得喜爱和资源。但现在,她发现无论多努力,始终有一道门,紧闭着,不为她开。

那道门通往的是Brady的世界:全球化的资本运作、家族基金、行业领袖朋友圈、私人定制的奢侈品牌与生活审美……而她的钥匙,不管多努力打磨,始终差了一毫米。

她不怪Brady。她甚至知道他是真心对她好的。但正因为他太好,才让她觉得自己更差。她的痛苦,来自于爱,也来自于那无法触及的同等地位。

她爱他,可也害怕他爱的是一个“她扮演出来”的版本;她依赖他,却更害怕自己永远无法离开这种依赖;她渴望他的靠近,又惧怕他的世界会彻底吞噬她。

在这份拉扯之间,她像一个被缠绕的提线木偶,一边努力向上爬,一边被自己心底的恐惧和自卑拉向深渊。

而真正让她害怕的,是她明明知道这一切,却依然舍不得放手。

“我一定是太爱他了才这样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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