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 84 章

暑研开始了,七月中下旬的淞沪闷热得像被关在一只温室玻璃瓶里,空气湿得贴在皮肤上。

安安的耳机里放着一首歌-Kamille的Santa x4.

她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私下的规矩——每周两次,把进度、心得、甚至一些技术细节整理成一份干净利落的PDF文档,通过邮件发给远在海外的Brady。标题一律是简洁的“Weekly Progress – Week X”,正文用最正式的英文,像是要发给某个国际项目的导师。

第一周,她写的是自己在受限硬件环境下调试卷积算子的记录,配上几张性能曲线的截图。第二周,增加了算法在不同cache策略下的对比表,还附了两段实验室白板的照片,红蓝笔的线条交错密密麻麻。

每一次点击“发送”,安安心里都会涌起一种隐秘的、近乎温柔的满足感——她想让他看到,她并不是那个只会在球场上跟着笑、被带着走的小姑娘;她在自己的领域里也可以是独立的,可以和任何人对话,有前景,有价值。

她想象Brady在新加坡或美国的酒店房间里,偶尔点开她的邮件,看着这些整齐的文档,眉眼间露出一丝欣赏——哪怕只是短短几秒。

这种想象足以支撑她连续熬夜,把散乱的笔记重新排版,图表一个个重绘,公式一遍遍检查。她甚至为此专门去图书馆借了一本排版指南,只为了让文档里的每一个标题、每一张图都显得干净、专业、可展示。

表面上,这一切是为了学术的严谨与自我成长。安安也在宿舍群里笑着对同伴说:“我这是督促自己进步,顺便练习英文写作。”

可她心里清楚,这些厚厚的PDF,其实是一次次送往他世界的信物——一种安静的、努力靠近的证明。证明她配得上他的关注,也证明,她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依然在向前走。

Brady第一次收到安安的进度邮件时,正坐在新加坡滨海湾的一间会议室里。落地窗外,海面被午后的阳光切成一片片锋利的银光,桌上摊着厚厚的合同和财务报表。

手机屏幕在手边亮了一下,他扫了一眼标题——“Weekly Progress – Week 1”。

那种干净而正式的格式,让他想起公司新进分析师递来的月度简报。

他用食指滑开邮件,快速浏览。图表很整齐,文字里有几处他不太熟悉的技术术语。他没点开全部的图片,只是看到第一张性能曲线图时,随口对身边的副总说:“她在做个项目,挺认真。”然后就用两根手指捏掉了邮件,把笔重新按在合同的一行数据上。对方没听清说了句“什么”。

第二周,他在纽约曼哈顿中城的一家酒店里打开第二封“Weekly Progress”。那天晚上,他刚结束一场与基金方的晚宴,领带松在一侧,手里还半握着杯波本威士忌。

他看了几秒,又往下翻了几行——曲线、数据、白板的照片,还有安安在正文里加的一句话:“希望等你回来时,我能有个完整的demo给你看。”

他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一种疲惫的习惯反应。他没有回邮件,只是关掉屏幕,把杯子里的酒一口饮尽。对他而言,这些文档更多像是一种背景声——存在于生活边缘,却不会改变他此刻的优先级。

Brady忙起来就发了狠了,忘了情了。

安安不知道这些细节。她仍在J大的实验室里熬夜排版,用细致到像产品发布会PPT的标准去雕琢每一次进度报告,像是在对着一扇厚重的门轻轻敲击,等待它从另一端被打开。

门偶尔会被推开一条缝——Brady隔了三天,偶尔会在微信上说一句“Keep going.” 或者发一个简单的拇指表情。

安安便在心里为这两个词、这个符号赋予远超它本身的分量。

而在Brady的日程表上,这些回复只是穿插在飞行、会议、合同签署、律师电话之间的几秒空隙。

七月底,安安的第三份进度报告发出去已经三天了。她坐在宿舍的小桌前,笔记本屏幕的右下角依然安静,没有新的邮件提示。

她知道Brady这周在旧金山,白天开会、晚上社交,时差也让两个人的消息显得更稀薄。可当微信的未读红点亮起时,她还是下意识地迅速点开。

那是一条很短的回复——

「Good. Keep going.」

安安盯着那两个词看了几秒,手指悬在键盘上。她忽然意识到,他好像很少提到报告里的细节——没有问她白板上的推导为什么这样画,没有对比图的走向发表任何意见,也没有追问她下一步要怎么做。

这种感觉像是在湖面上丢了一枚小石子——不是轰然的巨响,只是轻轻一声,随后波纹慢慢扩散开来。

她抿了抿唇,告诉自己——大概是他太忙了,或者那些细节超出了他的技术兴趣范围,他更多关心的是结果。

她甚至在心里替他做了一个解释:就像投资人不会事事插手工程师的工作,他只是给她空间,让她自己成长。

于是她又打开实验数据,把新的性能曲线调整成更直观的配色,给下一次报告做准备。

只是,在保存文件的时候,她的手指稍微停顿了一下——那种轻微的不确定感,像一粒细沙,悄悄嵌进了齿轮里。

八月初的一个周五晚上,实验室里只剩下几盏顶灯,白光把桌面上的焊台、散热片、散落的笔记纸照得像被冲淡了颜色。安安端着一杯便利店的冰美式,把笔记本屏幕上的最后一张性能曲线调整到最清晰的对比度,标题加粗,页眉换成了更简洁的字体。

这是她发给Brady的第四封“Weekly Progress”。这一次,她除了常规的实验数据,还附上了一个短视频——演示她在受限硬件平台上跑出的demo界面。视频很短,只有四十秒,但她循环播放了三遍,确认画面里没有多余的杂音和凌乱的背景。

八月初的周五夜里,实验室的空调声在半空里嗡嗡作响,白色的冷光把桌面上的焊台、螺丝盒、笔记本照得像被冲淡了颜色。窗外偶尔有自行车驶过的声音,细碎而遥远。

安安正伏在电脑前,屏幕上是第四封“Weekly Progress每周进程”的文档。她把最后一张性能曲线换成更清晰的配色,又把页眉里的多余符号删掉。然后想了想,决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Brady——她挤出时间接了点私单,这是她的一大步。她刻意用上了几个听起来很“规划感”的词,比如“项目计划”“未来方向”“可持续”。她在信里写她最近接了一个设计项目,客户在北京,虽然酬劳不高,但这是她第一次独立接到外地单子。她写自己在自学数据分析,说也许以后能和他的领域有些交集。她还写她的作息在慢慢调整,早起、跑步、读书。

她的眼睛已经酸胀,但仍然把鼠标指针在“发送”按钮上停住——末尾的那句话,她还是不确定该怎么写。

一开始,她敲下的是:

“你上次怎么没提我的报告?”

看着这行字,她皱了皱眉,觉得太直接,像在质问。于是全删掉。

第二次,她打:

“希望你有时间看过我上次的报告。”

这次她盯着屏幕十几秒,觉得仍然太重,像是带着期待的暗示。她咬了咬唇,又按了删除键。

第三次,她把光标落在文末,犹豫片刻,缓缓敲下:

“顺便问一下,你上次有看我的报告吗?”

语气像是在闲聊里随口提起,不带锋芒,也不必回答得很详细。写完最后一句“我会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她盯着那行字愣了半天,嘴角甚至带着一点笑。那是种她自己都分不清的情绪——像是自豪,也像是给自己加戏。

她心里明白,这些话并不是单纯为了记录近况,而是为了让他看到:她不是一味依赖的人,她也有方向、有行动、有未来的雏形。她想在他眼里显得独立、坚韧、值得投资——哪怕这种“值得”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

可就在按下发送键之前,手指又停住了。她盯着屏幕,还是加上了一句——

“你最近工作是不是很忙?好像很少看我发的东西。”

这句话像是探针,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她不敢直接说“你是不是不在乎”,只用一种假装随意的口吻询问。像是问天气,像是路人间的寒暄。可她心里清楚,这才是整封信的核心。

她坐回椅背,读了三遍,才在心里点头——这是最不容易让对方觉得有压力的问法。

指尖轻轻按下“发送”,邮箱的进度条闪了一下,那封邮件像一只纸船被推入水面。

她心里涌起一种温热的满足感——像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系好鞋带、背好行囊,然后站在某个她认为重要的人的门口,敲了三下。

在她的想象里,这一封封按时、整齐、专业的汇报,不只是科研的记录,更是一种证明——证明她不是依附谁的影子;证明她有自己的节奏、成果和能力;证明她值得被看见。

她甚至想象,Brady在某个深夜、会议结束后,坐在酒店的落地灯下,翻开她的报告,眉间会露出一点赞许,像投资人审视一个值得押注的项目。

她相信,只要自己不断地这样呈现,Brady终有一天会在心底为她的独立和坚持留下一个位置。

而这种被认定的画面感,本身就足以支撑她熬夜到凌晨三点,一遍遍修正图表的细节,重新推敲公式的排列,甚至去图书馆借一本没人借的排版书,只为了让报告在视觉上也无可挑剔。

安安在那封信里写了很久。

她在图书馆角落的座位上,换了好几次姿势,把膝盖蜷在椅子里,又放下,生怕桌上摊开的稿纸被别人看见。笔尖一划一顿地走着,心里一次次告诉自己:这不是在取悦谁,这只是向一个重要的人汇报近况。她写她的兼职、写学校的论文、写最近在准备的一个比赛,还夹带了一些她自己都不敢太直视的渴望——如果他看到这些,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有前途的姑娘,不是只会伸手要东西的人。

她不敢在字里用讨好的语气,就用一件件看似独立的事实去替代:“我自己联系了一个实习,虽然工资不高,但能学到不少东西。”“我最近自己做饭,省下的钱打算买一本书。”这些细节,在她看来,是一种悄悄的证明——看,我是可以靠自己走下去的,我值得。

封好信的那一刻,她有一种隐秘的热流涌上来。像是一个长跑选手跑过终点线,却无人喝彩,但她自己在心里听到了掌声。

可这份自我感动,并不一定能跨越社会的高度差。

她没意识到,这更多是一种单向的感动。她把努力当作信物,把勤奋当作唯一的筹码,耐心地投向对岸,却没有真正确认,那一端是否有人在等着接住。她以为,这样既能显得自己关心他,又不至于太沉重;既能在对话里保留自己的分寸,又能试探出他对自己的态度。她以为,她在做一场聪明的布局——用未来的样子,证明自己值得被留在他的人生里。

但这更像是一场安安自己感动自己的戏。那种感动是单向的,是一个人给自己设了舞台、写了台词,再一个人流泪谢幕。

在社会的真正秩序里,资源充足的上位者,不会因为这种努力而心生波澜。不是因为他们冷酷无情,而是他们站的位置,让他们看到的是另一套衡量体系。财富与权力是他们的基本盘,不是他们努力争取来的稀缺品。对他们而言,一个人是否“值得”并不取决于那份卑微的奋斗感,而是取决于你是否能带来等量甚至更高的资源与价值。

上位者习惯了资源自带的稳定与确定性,他们看人看得更像是在做投资评估——风险、回报、持久性、可替代性。他们不缺“努力的人”,甚至周围全是这种人。他们缺的,是能改变局面的人。一个人自以为是的努力,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普通人维持体面生活的必需品,而不是能改变他们选择的筹码。

安安不知道,这种感动在社会的大标尺里,没有情绪价值。她所能提供的故事感、独立感、前景感,不过是她用来证明自己值得的自我叙事;在他的视角里,这些都没有重量。

Brady也许会看一眼,但那一眼更像是在翻阅天气预报——平静、无波澜。

对他来说,这世界的版图分成几个板块:谁能和谁合作、哪条资金链在动、哪个政策口子要关上。至于一个年轻女孩在生活边缘线上的挣扎,那是太细微的颗粒,轻得不够构成任何决策的分量。

安安却不知道这一层。她觉得,这封信会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他心里,泛起哪怕一圈水纹。她甚至有点期待他的回复会写:“你很棒,我为你骄傲。”

但她等来的,可能只是一句短短的“嗯,挺好”,像回复一个无关紧要的通知。

她握紧手机,屏幕上依旧显示着那条简单的回复——“嗯。”这两个字,冷静得让人心生疏离。

她抬头望向远方,眼睛里有一丝湿润,却努力不让泪水滑落。她知道,Brady的世界很大,那个世界的衡量标准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和严苛。她的每一次努力,在他眼中或许只是平凡的背景噪音。

回到空旷的房间,她坐在窗边,望着外面朦胧的灯火,心里默默对自己说:“也许我还不够好,但我必须变得更强,才能让他真正看到我。”

夜深了,她打开电脑,重新整理着那份早已寄出的报告。每一个数据、每一张图表,她都细心打磨,只为那份无声的证明。

孤独和失落如影随形,但她知道,这条路必须自己走下去。她轻声对自己说:“无论多孤单,哪怕他看得少,我也要坚持。”

窗外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声,仿佛在默默陪伴她的坚持。

安安在实验室里写完周报,熄掉台灯,回到酒店留下的套房,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

她不敢睡,她还要努力学习,不然难以完成目标和赌约,她不但要证明自己,为自己搏出路,还要证明自己配得上那个世界。虽然这些只是入门。

她最怕的,是托福口语。第一次做题时,录音里问题一冒出来:“Describe a book that has influenced you the most…” 她脑子一片空白,嘴里结巴着只蹦出几个单词。听回放时,自己的声音像小猫挠玻璃,断断续续,发音不准,语气更像背课文。她听得脸都烧红。

可她没有关掉录音,而是咬牙一遍遍重说。

她拿起计时器,强迫自己在 45秒内讲完。前五遍,舌头像打了结,"influence"老念错成“infloonce”;第十遍,开始能讲出三个完整的句子;到第二十遍,才勉强做到有起承转合。嗓子冒烟般地痛,她却把小本子上密密写下每一处错误,标上红色的圈。

她对自己说:这是我的战场,我必须赢。

听力更是炼狱。她一边戴着耳机,一边跟读录音里的教授:“The primary cause of extinction was not just climate change but also human hunting activity...” 一句接一句,她跟着重复,直到嘴巴干涩。半夜两点,楼下的保安打着哈欠巡逻,而她宿舍小桌上的笔记本还在闪。A4纸上全是缩写:C.C=Climate Change, H.H=Human Hunting, P.C=Primary Cause……像一份秘密战场的密码本。

最苦的是背单词。GRE单词书厚得像砖头,托福高频词单子又长得没边。她自创了一套方法:把每十个单词写在便利贴上,贴满宿舍的柜门、书桌、甚至化妆镜。

“persevere:坚持不懈。”

她在旁边写:“安安=persevere。”

“adversity:逆境。”

她写:“人生总要穿过adversity,才有dawn。”

走路背,吃饭背,洗澡背。洗头时还在嘴里默念:meticulous, resilience, fortitude...。

同学笑她像个疯子,她也笑:“疯就疯吧,至少我是为了未来。”

但这不仅仅是语言考试。

这是她人生的一场修行。

她清楚,自己不像别人那样有家族的资金护航。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一分一秒熬出来的硬实力。每一个错题、每一张便签、每一次嗓子哑到沙哑发不出声,都是在替她筑起一块看不见的基石。

有时候夜深人静,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别人看不见没关系,哪怕Brady看不见,也没关系。我做的是为我自己。”

她开始意识到,托福和GRE,不只是两张成绩单,而是对她意志的拷问。它们逼着她,在最困窘的环境里学会自救。

深夜,她练完口语,声音哑到像沙纸摩擦。她喝了口热茶,盯着墙上写满单词的便利贴,忽然笑了。眼睛酸,却亮。

她心里有了新的声音:

“我会出去的。哪怕是拼死拼活,我也要站上更大的舞台。”

窗外的风吹过树叶,宿舍楼灯光渐次熄灭。她趴在书桌上睡着,耳机里还循环着托福的听力段子。

手机屏幕静静亮着,一条微信消息跳了出来。

红点在和Brady的对话框。

消息:

「刚看到,会议结束。Keep pushing. (加油努力)」

自许信物层层传真情 谁知高墙字字皆无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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