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行歌奔了一阵,回头遥遥望去,宫墙上立着的几条身影渐退为灰黑小点,正中之人负手而立,身挺如松。
虽相距已远,不知怎的吴行歌竟觉得对方的目光如箭,带着劲力穿透厚重黑暗咄咄扑面而至!
二人放下路辛,折向保德门方向。
奔跑间,于空突得猛然伸手勾住吴行歌腰身,将她一带一压,破空之声中箭翎带着劲风擦着她的鬓发而过。
他们未及直起身,第二支羽箭劈面而至,二人就势伏倒,堪堪避过此箭。
而此时,第三支箭已呼啸而来,呜呜呼喝着欲将二人钉于身下!
于空踢起一片屋瓦将箭矢撞得偏了些许,利箭擦着二人头顶而过。
暗夜中接踵而至的这三箭,准头、劲道均属罕见。二人凝目望向追来的那条黑影,正是先前王宫中与于空交手之人。
只见他右手扣住三箭,拉满了弓,双目沉沉盯住于空与吴行歌,迫人的气势扑面压向二人。
吴行歌心呼道:“哎呀!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原来是仗着他远过常人的臂力。我大意了,原该要求三百步,不,四百步的!”
“嗖”,三箭齐发,同时扑向于空的上、中、下三路。
于空腾起避过一箭,吴行歌挥剑直击格落一箭,第三箭却蹊跷地变了方向,奔向吴行歌。二人不意有如此诡异箭法,此时吴行歌回剑自救已是不及。
箭矢近在咫尺,吴行歌的呼吸一窒,间不容瞬之时她的面前一黑,于空高大的身躯扑至,将她完全笼罩,带着她自屋檐跌落。
半空中于空身体一转以背接地,吴行歌跌落入紧实而温热的所在。她面色微红足尖点地而起,于空也随之立起身。
吴行歌生性不为俗礼约束,随即将刚才抛之脑后,说道:“谢谢你!”
于空作揉胸状:“你怎么这么这么的重!”
吴行歌扑哧一笑,却见于空的蒙面布已不知所踪,左颊现出浅浅一道血痕。
她收起笑,“你受伤了,我们先回客栈清理伤口。”
于空道:“不碍。此人追得甚紧,我们先找藏身处。客栈并非良处,跟我来。”
他似对这一带颇为熟悉,领着吴行歌贴着墙根七拐八弯,转到了一户高门大宅,跃了进去。
他直奔东侧的一间厢房,榻上一对中年夫妻正睡得香沉。
于空双手齐出扼住二人咽喉。
二人惊醒睁开眼,只见床塌前立着一人,其面色冰冷,五指紧紧钳制着自己的喉咙,不仅骇然大叫,却被禁锢地只能发出“喝喝”声。二人更是骇得眼珠子也突了出来。
于空贴近他们双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的道:“钱管家,你们俩这些年瞒上欺下,中饱私囊,贪了唐家不少钱财啊。”
钱氏夫妇听得此人道破二人秘事,又被他控着要害,又惊又惧,簌簌发抖起来。
于空冷笑道:“若你们不想吃牢饭,就老老实实配合我们。”二人点头如捣蒜。
于空手下略松了松令他们得以呼吸。命令道:“寻两套唐氏夫妇的衣服来。一会儿若有官兵来盘查,你只认我们为唐氏夫妇,其他我自会应付。若尔等露出任何破绽或向官兵求救,官兵的指头还未沾上我身,我便已杀了你们!”二人骇得身如抖筛连连称是。
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官兵的喝声、推门声响成一片。
于空和吴行歌已换好寝衫,藏起了夜行服。
于空双唇朝床榻一努,邪邪地坏笑着。
吴行歌白了他一眼,道:“纵使管家夫妇不出卖我们,你面上的新鲜割伤当如何解释?”
于空懒懒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实在瞒不过,大不了酣畅淋漓地斗他一场。”
邻家传来官兵的喝门声,吴行歌双目将屋内快速梭巡一遍。
温润的月华透过窗棂洒在屋内的梳妆台上,将一纸信笺照得尤为雪白,信笺折叠而起以一只珠钗压着,隐约透出内里的墨字。
吴行歌展开信笺,匆匆读后欣喜道:“有办法了!”
官兵的脚步声已离了邻家,离此宅门仅数步之遥。
吴行歌突地大声怒吼道:“你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满嘴谎言欺哄与我!说什么不再招惹朱二娘子,这支珠钗怎地在你身上!”
她一面喊着,一面揪着于空衣襟扯乱寝衫,随后拨乱自己发髻,对于空悄声到:“跪下。”
吴行歌的吼声又转为哭泣,“呜……我真命苦啊!”既而陡得拔高声音尖叫道:“你看看你自己写下的诺书!白纸黑字你竟全然抛于脑后!”
她将纸笺在桌上重重一拍,手掌向于空猛地扇去……
于空先是瞠目结舌,既而心内暗笑,乖乖配合吴行歌,皱眉做沮丧痛苦懊恼状。
“啪!”钱传瓘带领一众士兵推开门,恰恰见到室内一鬓发散乱的女子撤回掌。
她乌眉直竖,面上珠泪滚滚滑落,捏着纸笺的手微微抖着,杏目圆睁瞪着面前跪着的男子,面上满是即怒且悲之色。
男子双膝跪地,一侧面颊微肿,印着五指掌印,更有一条血痕。
他低垂着头,似羞愧不敢直视女子。
“官爷,这,这是我家郎君和娘子。”钱管家似惧于屋内的气氛,畏缩着说道。
钱传瓘不发一言,双目沉沉审视着二人。
女子转过面来,珠泪盈捷恳求地对钱传瓘道:“官爷,你们来的正好。我要告我相公负心薄幸,拈花惹草。你们把他带走收监吧!”
男子闻言大急,抬起头来握住女子的手,央求道:“娘子,我知你贤良纯淑,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求你原谅我此次,我发誓绝不再多看其他女子一眼。”
他转向钱传瓘,恭谨道:“官爷,小的实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只是与娘子有些误会之事。”
“误会?!”女子将手中书笺掷到地上,厉声道:“你曾对我作何承诺!?”
一侍卫拾起纸笺交与钱传瓘,只见其上以小楷书写着‘余唐思诚,幸得陶朱氏为妻。其性温良,贤淑勤俭,得此良妻,实乃此生之幸。唯愿今生鹣鲽情深,永结同心。终此一生,唯执子手。若违此言,天诛地灭!”陈纸旧墨承载着新嫁娘对婚姻的美好期许。
钱传瓘目光如电审察着二人。女子虽妆容散乱,仍不掩姣好面容。十指纤纤,未着蔻丹,中指的粉色甲尖沾着一丝新鲜血红,正与男子面上的血痕相吻。
他转身,领兵离去。
待官兵走远,于空手揉着膝站起身,歪嘴斜眼做痛苦状,“唉,娘子,你这一掌可真狠心啊。”
吴行歌扑哧一笑道:“无奈间出此下策,还望你包涵则个。你等我一会儿。”说着,走开了去。
回来时,手中握着一盒金创药。对于空道:“你过来,坐在这儿。”
于空乖乖坐在她面前的几凳上,吴行歌的身子趋了过来,似有似无的微香游走在两人之间。
于空静静地坐着,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她的手势轻缓温柔,眉心微蹙,修长睫毛下的澄澈秀目专注地检视着他面庞的每处伤肿。
夜,重回静寂。微风轻抚着油灯,将二人的身影拉长。人,无声静坐,影,摇摇缠缠。
于空咳了一声,戏笑道:“娘子,可好了?你靠得这样近我可要把持不住了。”
吴行歌嗖地撤回手,挺腰收颌端坐于凳上,将金创药扔给他,“放心,不会破相。喏,你伤的是脸不是手。药你自己上。”
她又想起赌约之事,面带得色道:“阿弟,乖!姐姐给你买糖人。”
于空大大方方道:“你既赢了,我就此称你阿姊便是。”又补充了一句,“何况阿姊除了有过人的观察毫微之能,亦有不俗的狮吼之功。”
吴行歌放声大笑,银铃般的笑声跃过高墙,穿透夜空。
钱传瓘搜寻了大半夜不见蒙面人行踪,正心头沉重地走在回宫的路上。
他突地皱了皱眉,向远处遥遥望了一眼,不知为何心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之感。
鱼肚般的青白色爬上城墙之时,于空与吴行歌已回到了客栈。
于空取出冰川雪蝎,二人在油灯下看得比昨夜更清楚,果然白如莹雪,细腻如玉。
吴行歌忽想起一事,问道:“昨夜你留下几颗金珠,那是为何?”
于空答道:“自李唐王朝崩塌以来,各路鬼怪抢夺天下。弱肉强食,无不用尽心机、手段。闹哄哄王侯轮着坐,只苦了百姓动荡离殇。钱镠也不过是个以成王败寇论英雄的胜者。只是比起其他那些丑态百出之人,还算治国有略。我不欲占他的便宜。那金珠,算是购买冰川雪蝎之资。”
吴行歌讶于他语中的傲气,身在吴越竟直呼吴越王之名。但这两日下来她也知于空性格不羁,便也不以为异。
问道:“那你晓得钱掌柜的秘事,又知今日此宅中仅有他夫妇二人,可是因你已…嗯,你们这行,叫做什么,踩点来着?”
于空正色道:“什么叫我们这行,你莫不真以为我以鸡鸣狗盗为生?”
吴行歌一怔,心道:“我只见他长于妙手空空之事,难道他实有其他营生?”
于空却朝她霎了一下眼,笑道:“那确为我之爱好。”
吴行歌想起他幼年遭遇,暗思不知他经历多少艰辛竟形成如此癖好,心中一涩,岔了话题道:“我去找些针线来将这些雪蝎缝入衫内,以应对城门口可能有的盘查。”
准备妥当后,于空笑着问道:“阿姊,那日听得你与洛载清谈到你欲寻找失散已久的妹妹,我这个阿弟与你同行如何?即是阿姊之妹,便也是我的小妹。”
吴行歌想着两人同行也有同行的热闹,便点头应道:“也好。”
于空道:“我需将雪蝎送去杨伯伯那儿为桑婆婆煎药。你想同去杨家村,或是?”
吴行歌笑道:“前日在越味轩为了跟踪你,我可白白浪费了几道好菜。这两日总念着它们呢。”
于空也笑了起来,说道:“好,你且去寻你的乐子。我长则二日,短则一日便会回来。”
他想起了什么,自怀中取出一只素巧木盒交与吴行歌道:“昨夜在御医馆中我见此丸药香味奇异,且以机关锁藏,料其为不寻常之物。想着若未能寻得冰川雪蝎,便找个郎中看看此丸的功效,或对桑婆婆有用。之后却无机会放回。你且收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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