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猛地一跳,吴行歌细细回想前两夜交手时所见的面庞,与幼年记忆中的那张少年的脸渐渐重合在一起。命运的安排如此巧妙,她几乎不能置信,大叫道:“明宝哥哥!你竟是明宝哥哥?你真的是明宝哥哥?!”
望着她眼中绽开的点点星光,钱传瓘颌首笑答:“可不正是我。”
吴行歌心中歉意愈盛,“对不住昨夜我伤了你。” 接着又赧然道:“昨夜若非你手下留情,我今日都不会立在此处。”
钱传瓘吁出口气,“我深为庆幸那一剑我偏了剑锋。”
吴行歌想起一事,倾着头,俏皮中带着央求道:“如今能否算我将功赎罪,私取冰川雪蝎之事就此既往不咎?”
钱传瓘道:“岂可相抵。”
见吴行歌一愣,他认真地道:“行歌,待此间事了,让我好好地感谢你。”
“行歌,当年我们分别数月后,在我返回西府之前,我曾去寻你而不着。”
十二年,弹指一挥,在这战乱频频的年代,于有些人是沧桑的半生,与另些人则是一世。一个转身,却是永别。
吴行歌垂下眼帘,述出妹妹被掳、母亲辞世、而自己被收养的经过。
钱传瓘收于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再握紧,终是伸了出去。他迈近一步,拉过吴行歌的手,将玉扣重又系于她腕上。
说道:“我当年寻你不着,以为今生再无缘相见,谁知今日得以重遇。又怎知汝妹不是如此,正在某处等待与阿姊相见。吴越与南吴相邻,她或许现今便在吴越也未可知。回到西府我便令人自吴越距润州较近的几个州府查起。”
吴行歌摩挲着玉扣,不胜欢喜道:“明宝哥哥,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昨夜发现失了玉扣,好生懊恼。”
钱传瓘也喜道:“冥冥中自有天意。对了,你怎的会在此地?”
吴行歌道:“我先是见你与越太医乔装出了城,见了告示猜测你们以身作饵,想必多有凶险,而…你又受了伤,便一路跟随。”
钱传瓘闻言,哈哈笑道:“我倒要多谢昨夜这一剑!”
两人身后传来一把清柔的女声:“我亦要多谢小娘子的救命之恩。”
越葳手握摇橹,立在一只小舟的舟头。她一向神色淡淡,此刻却盈盈笑着,如初绽的辛夷般脱尘飘逸。
吴行歌望着面前女子娇小的面庞,清丽而略带忧郁的气质,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亲近之感。
她足尖一点,跃到越葳的舟上,与她并肩而立,问道:“越太医,我方才见你右肩受了伤,可有大碍?”
越葳淡笑道:“无碍,我已给自己上了药。请问小娘子是如何识破我们的乔装?”
越葳的易容乔装之术堪称完美,然她不曾在江湖走动,只道自己技艺不精被吴行歌看出破绽,故而发出此问,实乃虚心求教。
吴行歌微赧道:“我们既交手过两次,我便熟悉了你们身形仪态动作姿式,此间种种各人均有其独有特征,于细微处可分辨。”
钱传瓘奇道:“我从未听闻有人可辨微如此。那我的特征是什么?”
吴行歌道:“你行走时,必先出右足,双肩下沉。十指微曲,但拇指与食指所张幅度阔于常人,恰为拔剑时的两指间距。应是常年需时时警惕的兵戎生涯养成的习惯。”
钱传瓘噙着笑,看着神采飞扬笑谈着的吴行歌。
吴行歌转向越葳,望进她的清浅双眸道:“越太医亦有一些独特特征,而其中最与众不同的便是你的一双眸子。” 钱传瓘与越葳双双好奇望向她。
吴行歌却顿了一顿。她自初见越太医便觉着她很特别,尤其一双眸子。该如何形容呢?
她略想了想方道:“越太医的眼神乍看似乎清冷拒人接近,其实却蕴着对他人的悯怜关心。而你却不欲流露出此情,故以疏离之姿而掩。你的眸光平静中蕴着力量,疏淡中含着柔悯。”
越葳凝视着吴行歌,四目相会,片刻后她轻启双唇道:“吴娘子,若你不嫌弃,日后便直呼我名越葳即可。”
钱传瓘微讶,越葳平日待人疏淡,此言一出显是已信赖与接纳吴行歌。
吴行歌喜道:“越葳,你便也唤我行歌吧。听说书的道你年方二八,我比你长着一岁,若你不嫌弃,便当我是你阿姊。有什么需要阿姊的,你莫客气。”
越葳双眸清亮望着她,眼中含笑道:“好,行歌。”
钱传瓘问道:“行歌,你平日居于何处?待这件事了后,我来找你。”
吴行歌俏皮一笑道:“不用来寻我,我跟你们一起去抓这美得极美、丑得极丑的一家子。”
钱传瓘收了笑,面色很是凝重,说道:“我们此行危险重重,前路不知还有多少危机埋伏着。你切不可与我们同行。”
吴行歌乌眉一扬道:“哎,可我已经卷入其中了。”又嘿嘿一笑道:“若我与你们分开后独自一人时遇见这一家子,那美妇丑夫将儿女受伤的怒气发泄在我身上,对我百般折磨时我怕是会怨道‘都怪明宝哥哥赶我走,否则这一家子见到他在我身旁定会绕着走。我的小命便不会丧在这儿了!’”
她一本正经耍着无赖,钱传瓘心知令她改变主意非为易事。
又思道,“她所言的却也并非不可能。且行歌已无意中撞破并参与此事中,父王既给我便宜行事之权,也罢,行歌便算作我请来相助破敌的。”
心下定了主意,钱传瓘便将自己身份及七和丸之事和盘托出,亦告知越葳他与吴行歌如何相识。
吴行歌乍听之下大吃一惊,未料到“明宝哥哥”竟是钱王第七子,那个自己在民间听过诸多传闻钱王诸子之中最为身负厚望的钱传瓘。
继而心头猛的一暖,知他将此等机密之事坦然相告乃为对己莫大的信任。
她听得十分专注,当日听书时只当它为一个江湖逸闻,此时方知背后的惊心动魄。
“明宝哥哥,原来你便是吴越人言‘勇赴虎穴,一人救了一城’的吴越王第七子?!这样算来,那时你在宣州正是为质之时?!”
钱传瓘毫无矜色,说道:“百姓不明就里,赞誉过甚。我的兄弟中不乏勇锐之人,不是我亦会有他人挺身而出。只是父王准了我去罢了。”
三人离了菱湖,纵马而行。钱传瓘道:“自鬼夫现身我方识出他们便是近年来常在苏湖一带行凶劫财的太湖‘魂魄魅魑’四鬼,官兵数次围捕却被他们溜走滑脱。今日竟因七和丸出现在此。”
吴行歌道:“我师傅曾于十多年前与钟魂和莫魑交过手。他们挟持云雀山庄的少庄主勒索钱财,银两到手后仍残杀了少庄主。江湖中人义愤填膺,集结了十几名义士去追杀他们为民除害。在几乎重创他们之时薛简出现救了二人。”
越葳道:“他们既与薛简有这样的交情,抢夺七和丸应为薛简指使。”
钱传瓘道:“他们既得手,此刻必赶着去见匿于徐温府中的薛简。徐温镇领润州,他们必从湖州出境。”
身为湖州刺史,他对此块地域极为熟悉,当下缰绳一引,坐骑转入一条小道。
“若我们足够快,可在他们进入南吴之前截住他们。”
赵湾村位于仁皇山下,一条河道穿村而过。此地山林葱郁,良田碧野。
赵建收拾了碗筷,走进堂屋。灯下缝补衣衫的妻子眉眼温柔。暖光映着妻子恬淡满足的面庞,赵建白日田间劳作的辛苦全然消散。
他走到妻子身旁,俯下身,环着她的腰身道:“菱妹,夜了,歇息吧。”
菱妹见丈夫眼中如孩童讨要饴糖般的神情,羞涩地“嗯”了一声。
赵建正待熄灭油灯,屋外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门外立着一年约三十的中年妇人,怀中兜着一个五、六岁熟睡的男童。妇人发髻微散,一脸尘仆之色。
妇人面上满是疲惫和茫然,低低道:“郎君,我们母子远道而来投奔亲戚,谁知亲戚已搬离了此地。我们这一日忙着赶路,粒米未进。这附近并无客店食肆,不知郎君是否有些食物可予我们充饥?我还有些铜钱。”
妇人伸手去摸腰间的钱袋,赵建一把拦住。此处民风淳朴、村民厚道热情。
他邀妇人进屋在桌边坐下,菱妹起身去灶间下面。
赵建舀了碗水端给妇人,“奔波一日,你们应口渴了吧?你要寻的亲戚是哪一个?” 他心中寻思本村这一年并无搬离之人,莫不是邻村的?
妇人接过水,笑道:“谢谢郎君。” 忽的,她竟似变了个人般,笑容妩媚娇柔,如盛开的罂粟花。
灶台上的水正咕嘟咕嘟翻滚着,菱妹丝毫未听到堂屋的轻微“咔嚓”声。
她撒下一把细面,又去鸡窝摸了两只蛋。走回灶间时一愣,妇人正立在灶间。
菱妹道:“娘子,你们可是饿坏了?一歇歇就好。”
妇人笑得如娇艳繁花,并未答话。她怀中的男孩却诡异地自己转了个身,布兜里伸出两只枯瘦的手,如蛇爬上菱妹的喉颈。
乡村农家多早早歇息,虫鸣蛙叫间无人察觉这如常的寂静夜邻舍已惨遭毒手。
钟魄的面皮如被一只手撕开,且手指在皮下搅动一番,翻露着扭曲的猩红斑驳的血肉。粘连着黑色的焦炭和自眼部起笔的道道血痕。
莫魑找了块干净棉布,蘸着井水小心翼翼地清理儿子的伤口。听着钟魄压抑着疼痛的闷哼,看着他痛地抽动着身子,昔日俊朗的脸变成现今可怖的模样,心如刀割一般。
又听钟魂带着哭音叫道:“阿魑,魅儿……,怕是不成了。”
莫魑手一抖,忙看向女儿。钟魅肩骨碎裂,一块断骨穿透皮肉而出,该处流血不止。钟魅已痛得昏迷过去,面色如纸,呼吸渐弱。
莫魑伸出一指到女儿鼻下一探,若游丝一般的气息几乎随时可被微风吹断。
她急火攻心,骂道:“天杀的薛简,为了还他一个人情倒害了我两个孩儿!”
钟魂急道:“轻声些,莫被他听到。他的手段你不是不晓得。”
莫魑狠狠瞪了钟魂一眼,恨恨道:“还不是因为你跟他拜什么把兄弟,你赔我女儿!我可怜的魅儿………”
钟魂面色黯然道:“我们结了那么多仇家,我本意是给我们找个靠山,令那些仇家忌惮。当年也确实得其相救,不想今日……”
莫魑咬紧了牙,冷声道:“纵使没有他,我们便一定脱不了身吗?!”
钟魂叹了口气,说道:“你藏着的那极厉害的一招从未使过,江湖之人必无防备,若使出来应是大有威力的。但你师父也曾说过,稍有不当便伤及己身。若非生死关头,我总是不愿你使出那招。”
莫魑拭去泪,从怀中取出木盒,说道:“魅儿此刻的状况,我们只能闭眼一试了。魂哥,我听闻薛简已被废了眼与手,形同废人。我看此传言九成九为真。否则你两次去找他,他怎地不见你?此次也是令他那徒儿传送信息。哼,咱们不需再忌惮他什么!十五年的人情他此时才开口,这丸药必为极不寻常之物,或有奇效神功。魅儿命悬一线,不如赌上一赌就给魅儿服了!”
钟魂连声称是。
莫魑掀开盒盖,黄色的小小丸药静静躺在盒中,不觉不闻因它而起的血雨腥风,异香如丝淡淡幽幽。
静夜忽被清亮的笛音划破,曲声高亢悠扬。笛音乍响时,似乎尚在半里之外,第二个音便已到了村口,第三个音竟似已到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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