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载清双手被缚在杂物间内醒来,明白自己着了道。挣断麻绳后火势已烧至此处。
他方跳出火场便见到李洞明被围,不作他想便冲了出去。此刻愈战愈勇,仿佛与义父对练时闷着头接下义父急如骤雨的进攻,浑然不做他想。
他并未留意李洞明已飘至一旁,留他一人应对。仅在他遇危急时闲闲拨动伞骨,银枪兵便倒下数人。
这场惊险紧张的缠斗实只是一小会儿,李清仪却觉得如一日那样久。当最后一个银枪兵倒地,她长舒了口气。此刻方觉得背后冷凉,涔涔薄汗沁湿里衣,心跳如鼓。
王延寂等人已抢去救火。知止知行二人腿脚有伤,负责自河中打水。王延寂与阿闽仔奔跑来回扑救,连王应诺也尽力而助。
洛载清未发一言便拎起木桶协助扑火。
李洞明一掠而起,如鹰扑入香烛铺内,又飞掠而回,将手中人掷于地。
方才纷杂声音中的那声“啊”已告知他此人便是今日带兵前来之祸首。
东厢与铺子的烈火已灭,残留数处焦木余温。
这夜城中多处火光冲天,兵器交击,倒也无人注意发生在此宅的异事。
方才卫、吾、南三人已探察而回,正向王延寂禀告详情。
王应诺与李清仪整理着包袱。
堂屋中李洞明坐于上首,知止知行坐于其左手,面前洛载清持棒站立。
“想知道银针的来历,你可知我天眼门的规矩?”李洞明面色淡淡问道。
“据说向天眼门所求答案需付相应的价金。我虽生无长物,但愿尽力以达门主要求。”洛载清半躬着身,恭敬诚恳道。
知止知行对视一眼,心头赞许他不以方才出手相助做筹码。
“哦?我们先前囚了你,你不愤懑?”
洛载清神情依旧,说道:“我与门主非亲非故,陡然前来打扰门主隐居,门主仅将我绑起并未伤我分毫,已是门主宽厚。”
知行知止心中对洛载清好感倍增,看向他的目光不觉带着笑意。
李洞明的语气仍无丝毫暖意,“方才你为何出手?为何相帮我们而不是兵士?”
洛载清道:“我见他们以众欺寡,更何况此厢还有妇孺。且他们纵火放箭,出手残暴视人命如草芥。”
李洞明进一步逼道:“你既认定我是天眼门门主,怎得以为我这个号令千众之门主功夫会不济到需要你的协助?或是你恐我被他们伤了性命,你再也得不着所求的答案?”
此言已有些胡搅蛮缠,存心刁难。知止知行晓得李洞明的性子,四目盯着洛载清看他如何作答。
洛载清有些微怔,讷讷道:“我当时未及多想,现在回想起来门主的功夫出神入化,实在比某高强得太多。” 略为犹豫后,接着道:“若自问是否因担心门主受伤无人可解答我之问题,我不敢说全然无有。”
他如此直言不避,李洞明却面色稍霁,说道:“常州董氏。”
洛载清怔楞不明所以。
李洞明看着他的眼神如看榆木,道:“那暗器名为‘情思绵绵’。乃常州董茵茵所制。”
洛载清欣喜异常,问道:“那掳走我义父之人便是董氏?我义父现在常州?”
李洞明忽怒了起来,骂道:“我若有你这样的义子,倒先被你气死!”
知止道:“这小郎也是忧心义父,乍得消息之下未及多思。”
洛载清端端正正向李洞明行了个大礼,说道:“多谢门主告知,还请门主明示。”
二十年前的一段爱恨纠缠,痴狂惨烈的血色情事在李洞明没有温度的漠然语气中铺陈于洛载清面前。
“常州董氏乃当地高门,与唐昭宗乾宁二年自立为顺天帝的逆贼董昌为近支。董昌受唐室厚恩,位至将相,富贵至极。常州董氏假其威而横行无端。董氏生有七子,仅有一独女名为董茵茵,自是宠爱异常。
当地秀才郑锦城颇有才情,董茵茵暗生倾慕。虽郑锦城已与青梅竹马的表妹有了婚约,奈何董茵茵以董家权势逼迫郑锦城退婚约而娶。
董茵茵婚后颐指气使,郑锦城压抑之下偷偷将表妹藏为外室,并育有一女。
董氏耳目甚众,未过多时董茵茵便已知晓。
此女自幼习武,无甚诗书才气,故仰慕文采出众的郑锦城。但此女于兵器之道却颇有天赋。
而她自幼集父兄宠爱与一身也养成了跋扈骄纵的性子。这口气如何忍得?于嫉妒愤恨之下独创了此暗器——‘情思绵绵’。
情丝并不致死,却令人痛苦难当。你瞧这银针短仅一寸,本不是为了取人性命,却是为了折磨被射中之人。”
“如何折磨?!”一直安静聆听至此的洛载清忍不住焦急问道。
“你可见到这银针一头如卷叶的弯钩?此针设计精妙,发出时为幼细的绣花针状,入体后一端弹出形成倒钩嵌入血肉,同时亦阻得银针入肉过深。虽入体不深,但设若千百枚同时打入人身,便如遍体被针扎入搅动一般。”
“而更痛苦的是身受此针莫说坐卧起行,便是动一动也如百虫噬骨,痛苦难当。而若要取出此针也是极难。银针一端的倒钩勾住肌肉血脉,另一端几乎尽没于身。非得以利刃割开皮肉剜出,中了百针则需割百刀,千针则割千刀。
知止亦是初次听闻此种暗器,厌恶说道:“那样缱绻的名字竟是如此恶毒的暗器。”
李洞明道:“发射时如牛毛细雨蓬然罩下。绵绵情愫细密不绝,情丝如网,脱不开挣不得,入骨痛。这应是董茵茵以‘绵绵情思’命名之意。
董茵茵乘郑锦城与外室在一处时骤然发作,连那未出百日的婴儿也未能幸免。郑的外室身受百针之痛,而婴儿撕心裂肺的凄厉哭叫对她更是锥心之痛。她不忍婴儿受此痛苦,扼死婴儿后自己也投了湖。而郑锦城也随她们自尽。”
李洞明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堂屋中寂静一片。
洛载清身子仿佛被寒冰冻住,不觉已泪流满面,心中如铅坠般的下沉。
今日距义父失踪已有十一日,义父受此非人的折磨是否也会如郑锦城三人自断?纵然他还活着,每日每时每刻受这样的痛楚岂不是生不如死?
知行破口大骂道:“这婆娘恁得狠毒!若恨郑锦城一刀杀了他便是,竟使如此阴狠之法折磨他们,连襁褓中的小儿也不放过!”
李洞明问向洛载清:“小郎,你的义父已失踪多久?”
洛载清答道:“已有十一日。”
他被悲伤所盈的双目陡得燃亮如火,斩钉截铁道:“我义父之勇毅远过于常人。我必不会放弃救他。还请门主告知董茵茵所在!”
李洞明一指向下指向地面,“阴间。”
此言一出,连知止也讶然道:“她已身亡?那‘情思绵绵’落入了何人之手?”
李洞明道:“那事后不过百日,董昌被钱镠击杀,董氏倾覆。郑锦城之族人集聚了去捉拿董茵茵。据传当日曾出现一中年汉子,一人力战众夫欲携董茵茵逃走。董茵茵却对他道:‘郑郎去后,我便心如槁木。而今觉得不若跟随他去转世投胎,我不敢期盼来生能重续情缘,便是为仆为奴侍奉他一辈子以赎此生之罪我也心甘。’言毕自尽。众人遍寻‘情思绵绵’却不获,此暗器就此消失人间。”
“直至如今再现,这样极有可能董茵茵将此暗器交与了那中年汉子。”洛载清喃喃道。
李洞明道:“但此人的来历却不得知了。”他目光扫过洛载清手中的乌木棍,闲闲问道:“你义父与宋扶山是什么关系?”
洛载清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答道:“门主见识广博,已瞧出我的棍法是自‘若虚枪法’演变而来。不敢对门主相瞒,我义父正是宋扶山。”
知止知行心头一震,彼此对望一眼。
李洞明道:“你义父功夫过人,怎会中了道?”
“我怀疑下手害义父之人乃为他的旧识,于义父毫无防备之时骤然发难。”
闻言李洞明沉默片刻,转了话题,“他为何不教你习枪,却将‘若虚枪法’演变为棍法传授与你?”
洛载清道:“义父曾言他每每思及自己在黄巢军中的过往便觉心内沉重。立下的赫赫战功均为白骨堆成。虽各有立场各为其主,但均为条条鲜活生命。谁人丧命父母不撕心裂肺,妻女不哀伤悲痛?他道自己双手染血过多,令我惜人性命。故而教授我功夫时舍锐利的枪而以棍为器。”
李洞明接着问道:“那银蜓簪子的主人是你何人?”
“她与我却无任何关系,我亦未曾见过她。”洛载清便将义父与陆直的关系,陆五叔偶遇重伤女子之事转述出来。只是略过藏宝之事未提。
李洞明依旧不带情绪,将话题转回‘情思绵绵’。“‘情思绵绵’收于一细小筒内,董茵茵对郑锦城爱之深则恨之极,几乎将筒中银针悉数射出。筒中所剩并不多,你义父或许可撑得一段时间。”
此言如山洞尽头的光瞬间点燃洛载清的希望。
“董昌败亡后,常州董氏因乃其近支俱同被诛或自尽身亡,仆婢尽散。郑氏族人倒长居于常州,或有亲历当年事者。你此刻定急于赶赴常州。今日城中暴乱,必然难以出城。我已派人出去察探,你且先去歇息一会儿。知行,带小郎去厢房。”
二人离开后,知止笑道:“这小郎可是通过了门主的考验?”
李洞明略一颔首,说道:“忠义坚韧。虽率直如知行,却比他更沉稳。延寂性子跳脱,若洛大郎与他们同行也可互为照应,相补短长。”
李洞明目光落到手中的银簪上,眉头微蹙道:“银蜓这事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当年那封言之未尽的信是她最后一次传与我消息。说道做了有悖门规之事,将亲自向我请罪,之后便无踪无息。彼时黄巢兵败如山倒,短短几个月内便丧命狼虎谷。我以为身为黄巢侍妾的她也难逃一劫。怎的这些年她尚在人间?为何不联系我?是谁加害于她?她若是在此地认出了我当时为何不相认?”
知止也垂首思索道:“蓝烟之事亦是蹊跷。重要之地门中向来派出不同分部的二人潜伏。两人互不知对方身份,门中相互查核二人所传的消息以确保信息的准确与全面。如黄巢军这样的极重要之处门中派出的乃是功夫高强、谨慎机敏且极善伪装之人。我虽未与蓝烟会过面,但知吴越分部的柳轻别甚是看重他。但他仅在甫入黄巢军中后传了报安的信息回来,之后便杳无音讯。吴越分部续派过两人去探他下落。蓝烟报称化名丰康隐伏于大将尚让手下,但派去的人却查出丰康虽来自吴地,但因其母生于蜀且其与母至为亲密,其咬字带有蜀语之音。这却与蓝烟的情况不符。门中再令银蜓查探,始终未有所获。”
李洞明道:“彼时黄巢已击败淮南军,北渡淮河,隐隐已有进驻关中,改元易号之势。我怀疑蓝烟起了叛离天眼门,一博富贵权势之心。伪称化名丰康借机脱离天眼门。他真实的化名却无人知。”
知止道:“世事难料,黄巢问鼎皇位极度荣光终只是昙花一现,落得身首相离。不知这个蓝烟命运如何,是否尚在人间。”
李洞明道:“他仍在世的可能性倒也不低。想这‘若虚枪法’的传人宋扶山为黄巢贴身亲卫控鹤军的副军使,自黄巢丧命后便在世上消失,人人只道他已身亡。谁知竟在台州隐居三十年,而在近日被人暗算。他的义弟也巧遇重伤的银蜓,同与黄巢有关的几人在多年后的今日如此巧合地关联在一起……”
将思绪收回,李洞明对知止道:“那些未解之疑将来再解吧。方才你飞踢一箭脚上的伤必是又裂开了。我们重新包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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