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行歌一惊,该处水流平缓莲舟绝无可能自然翻覆!
她目光急转向废弃的土屋。屋顶似乎有几根茅草动了一动,便再无动静了。
“唔,这糟扣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这馄饨里的鲜虾馅弹嫩多汁。我再试试灌汤包…”
跟着一阵勺筷轻碰,轻微的吸嘬咀嚼声,伴着惬意的赞语,“皮韧馅美,卤足汤鲜,可谓齿颊留香。”
吴行歌恍若不闻身旁某人大快朵颐的诱惑,自落座便动也不动直直看着街面。
冷不丁一只木勺举到了她眼前,其上端正坐着一只珠圆玉润的馄饨,薄皮下透出鲜虾红润的身子。吴行歌圆睁着的双眼冷不防被惊,终于霎了一下。
“哎!我这次都快坚持一盏茶的时间了。”她懊恼道。转回扭向街面的脖颈儿,揉了揉酸涩的眼眶。
钱传瓘夹了一块糟扣肉入她碗中,说道:“他动作委实太快,你未看清实属正常。我亦未能追上他。他若不溜滑也不会得这小鱼儿之名。”
吴行歌仍有些懊恼地,扒拉着碗中的肉,说道:“若非我恰在那一刻霎了一下眼,当多少看到一些他的身形。”
钱传瓘只唇角噙笑看着她。
见她心不在焉地将肉片塞入口中,下一刻眸子一亮,双眉一扬继而落下,双眼弯成月牙儿,笑意漫上眉梢眼角,连鼻梁也爬上了小细纹。
“明宝哥哥,这间老字号的糟扣肉真真香的连舌头也吞了去!” 她竹筷伸向肉碗,这才发现一盘糟扣肉码得整整齐齐,独少了顶上的一片。而两只灌汤包也毫发无损 。
她放下筷, “明宝哥哥,你还未吃?”
钱传瓘微笑道:“独食乐,未若同食乐。”
尚有一句他放于心内未言出口的是‘更不若看你享美食之乐。’
这几日他已发现,每当得享美食时,吴行歌便如孩童般雀跃,垂目深嗅一口,轻稳夹入口中。细嚼慢咽,整个人分外放松、怡然。她面上的喜悦、满足如涟漪一层层漫开、绽放。
这般纯粹、专注享受美食的时光他已许久未有过。是从何时起便失去了?
或许是十六岁在宣州为质命悬一线之时?又或是更早。生于兵荒马乱之际的将王之家,他逼得自己早早老成,为父分忧。
心满意足地停了箸,吴行歌看着沉着端稳的钱传瓘,还是道出心头忧虑,“明宝哥哥,你给傅小鱼的那条字笺以己身为饵诱玉笛追魂,会否危险了些?”
她在菱湖见过钱传瓘身手。玉笛催魂的功夫她虽未曾见过,却对钟魂和莫魅的功夫有些数,而玉笛催魂于极短时间内便取了这二人性命,令她心下隐隐担忧。
钱传瓘眸中有什么一闪即过,淡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此行的目的主要着落在傅小鱼身上,令他道出何人请的玉笛催魂。若此路不通,另一机会便是在玉笛催魂刺杀我时擒住他,查出他将丸药交予了何人。”
钱传瓘心知此乃险着,他亦不知胜算几何。
他看入吴行歌净澈的双眼,暗思需得尽快将她送回吴越,在玉笛催魂找到他之前!
多年作为父亲的副手使得他持重内敛,心内所思吴行歌毫无察觉。
“昨日虽然未能追上傅小鱼,今日尚有一次机会。”他补充道。
“什么机会?”
“这是一笔买卖,我抛出了要求,而他必会回复!”
次日清晨二人便又踏入法华寺。却有人比他们更早。
昨日的童子已候在了寺门口,他将身子挪了挪,离钱传瓘远一些,对着吴行歌道:“那人让我传一句话——天王殿弥勒菩萨座前蒲团下。”
说罢他拔腿就跑,吴行歌一把抓住他臂膊,另一手从荷包中掏出几块碎银放入他手中。童子惊喜交集地谢了又谢。
吴行歌笑着朝钱传瓘努了努嘴,对童子道:“你该谢的是他,我只是慷他人之慨。”
钱传瓘笑道:“给了你便是你的,你爱对谁大方便由得你。”
吴行歌双目跟随着童子瘦小的背影,敛了笑道:“我以前因自己年幼时便父母双亡小妹被掳不免自悲命苦,但与这童子相比我不知幸运几许。师傅对我关爱呵护,亦师亦母。虽无锦衣玉食却温馨和暖。那样简单安定的生活对许多人却是奢侈所愿。这童子方稚童年纪,却为着五十钱而甘冒丧命之险。不止他,还有同村的那些孩子…... 五十钱,仅仅五十钱,便可令他们不顾性命。”
钱传瓘道:“乱世人命如草芥。杨吴觊觎吴越,兼有野心进军中原,屡举兵事苛税必重而百姓日苦。但比之唐末黄巢王仙芝时期,百姓流离失所卖儿鬻女甚至易子而食已是安定许多。”
二人并肩向天王殿走去。
身旁的钱传瓘听到吴行歌以蚊子般的声音说道:“我感觉傅小鱼正在寺中。”
钱传瓘目不斜视,微微启唇,问道:“为何?”
“昨日童子言称‘他们’,因小童们听到的声音各不相同。但我们却知傅小鱼为一人。这说明除了易容他还善改音。”
钱传瓘道:“不错。傅小鱼为一组织的可能性为零。人心难测易生嫌隙若为一群人则极难逾十年之久仍齐心而无破绽。小童听到声音时未见有人正面向着他,亦说明他会腹语。”
吴行歌心中赞了句‘这条鱼儿倒是多才多艺。’愈发起了好奇之心与较量的兴趣。
“他极善伪装。易容、改音、腹语均至化境。其人必定自得自信。兼之谨慎,他应该就在此地。”此时两人已行至天王殿门口。“明宝哥哥,我去殿外看看。”
天王殿十八扇正门全然敞开,三面墙壁上镶着镂空盘长纹棂格窗。闲庭殿外亦可一览无余殿内情形。
吴行歌时而抬头望向枝头啼鸣的雀鸟,时而垂首看向镌字青石地砖,时而眺向远处的殿宇。貌若百无聊赖间将殿内外众人一一扫过存记于心。
天王殿正中供奉的便是大肚笑佛弥勒菩萨。钱传瓘入殿后缓步将殿内四边走了一遍,饶有兴致地细细观察了一番殿两侧的四大护法,接着转到殿的后半部,此处供奉着韦陀菩萨。最后回到前殿。
他如最虔诚的香客跪于弥勒菩萨脚前的蒲垫上,粗豪面貌上的草莽气息全然消隐。
他双手合十闭目垂首默然求告,而后缓缓伏下身,额贴于垫,手掌置于前额两侧,衫袖遮住宽阔的蒲垫。
当他起身离开天王殿时,吴行歌恰回到殿门口。
两人行至天王殿与鼓楼之间一处人迹较少的墙角,钱传瓘展开掌中的细纸卷。
“笛已金盆洗手,可另择他人代为。于申时前将飞钱置于流香桥水榭台杏花下。
七星童子 一千五百俩白银
赤练仙子 一千八百俩白银
北地四狐 两千俩白银
黑白双煞 两千二百俩白银”
钱传瓘讶然,“玉笛催魂已金盆洗手?如此算来七和丸便是他所接的最后一单。只是这未免太过巧合。”
吴行歌啧啧连声面带痛惜道:“明宝哥哥,这傅小鱼好似对你无甚好感啊。玉笛催魂已归隐,他竟另行推荐行刺你之人。”
钱传瓘淡然道:“有利不赚便不是傅小鱼了。只是…”他下颌微抬,傲然道:“两千俩便想取我性命,未免太托大了。”
此时有一童子蹦跳着经过院墙,胸前微微凸起。吴行歌眼一亮,一个跨步挡在他面前。
正是二人先前遇到的童子,他抬头一看是这个慷慨和善的姐姐,乐道:“阿姊,你们还在寺中?”
吴行歌笑着道:“唔,我见你今日收获颇丰啊。”眼神向他胸前微鼓的一团点了点。
童子咧嘴笑得很开心:“嗯。”
吴行歌问道:“是怎样的收信人?是何信息?”边递出一粒碎银。
童子盯着碎银,眼神挣扎纠结一番,咽了口水道:“我不能。”
“非你不能,是他不允吧?”
童子点了点头。
吴行歌想了想道:“他不许你说出信息,但我若猜着便不能算是你说的。对否?”童子目中一亮,抬头迎上吴行歌闪着狡黠之光的双眸,点了点头。
吴行歌正欲开口相询,心中却有另一个声音,“不妥,此行径实带欺狡,或陷童子于危险,童子涉世未深而不能辨,我却怎能急于求成为达目的而行如此事。”
她直起身,目中一片澄明,笑着对童子道:“算啦,你回家吧。以后可小心点儿,莫让人像我方才那样套了你进去。”
童子似懂非懂,但明白吴行歌乃为好意。
他离去前看着吴行歌的双瞳,向天王殿微努了努嘴。
“这是何意?难道……” 一只大掌落于正沉思着的吴行歌的肩头。钱传瓘眼中满是赞许,“行歌,你方才的选择端正磊落。”
吴行歌扬唇一笑道:“我但求行事无愧我心。” 她眸中灿星点点,“不过明宝哥哥,我似乎明白他给我的暗示啦!”
“小童暗示我他所传给另一人的信息也与天王殿有关。傅小鱼应于我们到达寺庙前已藏妥了字笺。若同为弥勒菩萨座前蒲团之下,傅小鱼并不知我们与那人何时到达,谁先至谁后至,将有取错字笺的可能。故而那人的信息一定只能在天王殿中其他地方。我们权且猜测傅小鱼以同法放置字笺,同为蒲垫之下,则只能是殿背面供奉的韦陀菩萨座前!”
“我们于庙门遇到小童时,他胸前平平,他传信与那人应发生于我们抵达庙门至方才那两柱香的时间内,我们于天王殿停留时间颇长,那人,很大可能与你同时处于殿中!”
吴行歌亭亭立于院墙边一棵枣树之下,微侧着头,阖上眼将方才所见殿内外情形于脑中慎而缓地一一回放。
她思考得投入而专注,整个人定定地纹丝不动。轻抿着唇,乌眉略蹙。
晨风轻柔地拨动她的裙裾,撩起额角一缕碎发,卷向唇边,拂上皓颈。另一道风呼得袭来,将那缕发吹上眼睫,粘着密睫不肯落下。
吴行歌忽地睁开眼,猛然撞入面前人幽深的目光中。她不知是否是错觉,其间晃然有什么一纵而逝。
钱传瓘暗自落下抬起的手,听吴行歌回忆道:“共计七十八人,其中五十二人入了殿,进入殿背面供奉韦陀菩萨处共有二十八人,其中十八人因我行至殿正面而无法可见其行为,另十人中仅一人如你一般以可取得垫下之物的伏地姿势拜求。那人,极大可能在此十九人之中。”
钱传瓘沉吟道:“此人与我们同时联络傅小鱼,未知会否对我们的计划造成干扰。需得小心以待。”
“啁啾、啁啾”的鸟鸣似应和他所言。二人相视一笑抬头望去,院墙另一侧一只灰雀飞掠而过。
“明宝哥哥,你瞧这只雀儿着实特别,红喙红顶,艳如浆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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