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舍另一侧的客房内,洛载清和衣躺于榻上,望着房顶出神。
离开楚州时,两名侍女与他们一同登了船,李清仪已恢复了女装,戴了顶帷帽遮面。
王延寂解释道虽李清仪改扮男装,然其终究为女子,孤身一人与众男子同行与礼不合,亦恐损其清誉。故而改回女装,又买了两名婢女侍奉她。
洛载清却看出两名女子下盘扎实、身负功夫,更印证了他对王延寂和李清仪身份特殊的猜测。
抵常后他便欲告辞而去寻找董茵茵及情丝绵绵的线索,王延寂却盛情相邀同住一夜,他便随他们来到了福缘客舍。选了一间离他们稍远的客房,他无意窥晓他人机密,连无意听到亦不愿。
他沉静的在房内等待着,直觉王延寂的能力,或他所倚的力量不容小觑。
果然,晚膳前王延寂便兴冲冲的来告知他寻到了一个郑家的老仆,其阿姊恰为董茵茵的奶娘。临走时,又抓耳挠腮坐立不安地塞给他一封信,嘱他过了明日再打开。
明日,他便能见到郑家老仆。他可会知道郑家私刑场上营救董茵茵的是何人?情丝绵绵落入何人手中?
明日,便将与王延寂各奔东西。洛载清与义父离群索居,甚少与人深入交谈。同行这一路,延寂的率真洒脱、开朗健谈令亦他不知觉地打开话匣。
二人虽相识不过数日,却似已成老友。“延寂。你们尚需跋涉远程,愿你们顺利得返泉州。”洛载清在心中默默祝愿。
初春四月夜,日间被和暖的煦日驱逐的寒风重又卷土而来。冷意顺着领口下滑入背脊,钻进皮肤,杜昭达却不敢动弹分毫。
他蹲于王延寂的窗下已有许久,伴随着轻微的鼻鼾声起伏,他的腿肚越发地酸胀难当,微微地颤抖着。
他再一次抬起头,缀满繁星的黑幕丝毫未有破晓的迹象。他心下暗暗后悔在刺史面前逞强请缨来做这夜间的监视。
一股剧烈的刺麻感自大腿传至足尖,如千百枚针同时戳向肢体。他实在耐不住,手伏着墙轻轻下落膝盖改为跪姿。却在触地的那一刻双足一软跌落在地。
“哎哟,”惊呼出口他立觉不妥,只听耳畔有人轻笑一声,随后他的腰带一紧被人一把提起从窗口扔了进去。
“你就这点功夫还学人监视盯梢?”方才鼻鼾均匀的人已衣衫齐整地坐于榻沿,笑嘻嘻地戏谑他。
杜昭达被扔了个狗爬地,他不顾形象就势向前一滚站了起来。
他的下盘虽弱,上肢却很强健。此刻腿酸得解,他双掌急出,攻向王延寂。
斜地里伸出一臂隔住了他。转眼间两人已砰砰过了几招。
“嗯,掌上功夫还不错。”王延寂道,他退至一旁兴致盎然地欣赏起来,“吾仔,他这几招出手时拧腰顺肩以放长击远,你可以学习。…… 哎呀!”
吾仔向左斜踏一步,杜昭达落空的拳头砸上屋角的架格,架上一只花瓶摇摇欲坠。
花瓶坠地之声并未响起,而杜昭达横出的双拳尴尬地僵于空中,眼前的一抹深黝的蓝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丝丝暗光,连接着抵着喉部的一支冰寒。
吾仔过来接过王延寂左手中抱着的花瓶,“小郎,这支花瓶真漂亮。若打碎了就太可惜喽。”
王延寂点头道:“我也喜欢这支花瓶的形制,离开时问掌柜买两个带回去。这支秘色的放我屋里,月白色的我娘会喜欢。”
“夫人爱菊,月白色的花瓶配各色秋菊最是合适。不过我们小郎送夫人什么夫人都是喜欢的。”
“唉,你一提起菊花,我便想念娘做的凉拌鲜菊了。”
两人闲闲聊着,竟全然忘记了室内还有着被飞箭抵喉的某人。
紧紧压迫着上咽部的触感令杜昭达清楚地感知箭尖的锋利。他向来为自己的玉面细皮而自喜,此刻却恨不得生得皮糙肉厚。他不敢稍动一动,便是舌下渐渐蓄起的涎水亦不敢吞咽。
王延寂瞅着神情紧张的杜昭达,说道:“我只问一遍,你是何人?受谁所派?为何监视我们?”
杜昭达脑中急速飞转,箭鱼图自是不能道出的,对方若知晓自己窥探了关乎他们身份的密事,怕是会痛下杀手。自己的身份亦是定不能如实道出的,何况还关乎刺史的安危。
“我姓赵名达,因世道艰难便在客舍里寻些便宜营生。昨日见小郎仪表堂堂器宇不凡,显非凡夫俗子。便想着夜间乘小郎酣睡之时来顺些黄白之物。我,我既未得手,还望小郎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定远远避开,再不令小郎看见扰了小郎的兴致。”
王延寂几乎喷笑出声,“器宇非凡,非凡夫俗子。你是如何看出的?”他晃了晃左袖上的补丁,“是这补丁,还是我昨日点的那碗素浇面告诉你的?你昨夜的那壶酒和几盘肉抵过我们众人的一餐之和,我瞧你的黄白物儿当多过我的才是!”
盯着哑口的杜昭达,他再笑着加了句,“你自二楼的那间上房里,倒是取了什么?”
杜昭达未料到自己与刺史的会面竟被对方暗中留意了去,大惊之下那口涎水便再也含不住,向喉管深处滑了下去。
他不得不急急猛咽一口,涎水却窜到了气道呛得他头一抬抑不住地猛咳了起来,喉头自动地压向箭尖,他心下不由的一凉!
抵着喉部的压力却瞬间散去,王延寂本无意取他性命,见他被呛咳便撤了飞箭。
于此电光火石间,一道劲风自屋顶扑来袭向王延寂!
王延寂脚步轻移身子滑了出去,一块方瓦啪嗒砸于他方才站立之处。又一道劲风紧追着他奔袭而来!
求生欲爆发的杜昭达反映很是机敏,抓着此机翻出了窗。吾仔紧追而出,二人在后院交上了手。
王延寂一把抽过榻上的衾被,将接连而至的瓦片悉数兜起。抬头望去,房顶现出了一个小洞,洞口处干瘦面容上的那双眼睛冷峻如豹。
钱传瓘对杜昭达爱护有加,知其力有不逮但顾其颜面便令洪、常两位伙计暗中相助。他被擒后洪二即刻禀告钱传瓘,而常三留下来伺机相救。
衣衫簌簌声四起,闽仔、南仔跳上屋脊,与洪、常斗在了一起。几人闹出的响动惊醒了杜昭达带来的四名护卫,他们见杜昭达与一人在院中斗得激烈,忙跳入相援。正袖手而立的卫仔迎上接下。
客舍中尚有不少其他住客,双方均不愿将动静闹得太大,怀着同样的心思故均未使用兵刃。只闻拳风喝喝、衣袖鼓风之声。
“刺史,我去。”上房内,苏锡常请命道。
钱传瓘道:“住客打斗并非罕见,你为客舍掌柜,露了功夫难免引起官府对此处的怀疑。”他看向身侧一面目清俊的年轻男子。
男子起身道:“七哥,我去看看是何路神仙。”
“传珦,对方功夫不弱,你务必小心。”
另一间上房内,两名侍女并肩立于窗旁,紧盯着扇外的院落。
一圆脸侍女双手紧扣着窗棂,焦灼地道:“青艾,卫仔以一敌四渐显吃力,恐他支撑不了多久。”
另一细眉瓜子脸的侍女道:“吾仔功夫虽胜过那男子半筹,但此人脚底溜滑躲避得快,一时吾仔亦难取胜。”
一把清婉的女声打破了两人立于窗前的低声交谈。“此次的对手非同一般,你们去助他们一把。”
圆脸侍女急道:“可是小郎令我们守护娘子的安全。我们万万不敢留下娘子独自一人。”
女声道:“茜草,难道你不信我有自保的能力?”
青艾道:“小郎尚未出手,他亦能……”
女声已带着不容置喙的严厉,“既认了我做你们的主人,便当听我的吩咐。你道小郎为何还未出手?我们虽未闻得他与人交手之声,但他,必是已被人缠住了!”
房门如被一阵风推开,又卷起关闭。王延寂看都不看一掌拍了出去。
风却转了个弯来到身后。王延寂反手又是一掌拍出。风,滑至了桌底。
王延寂左掌击向方桌一角,右足横扫,方桌陡得侧倒。一条灰影自桌下斜地里滑出,足尖还勾着方桌的一条桌腿。他足尖下滑令方桌轻落。身子拧转双掌齐推接上了王延寂攻来的掌势。
四掌相触,俱自被震得后退了两步。
王延寂方看清此人面貌。他生得眉目俊朗,年纪比自己大不过三五岁。
王延寂依稀记得此人在自己入住时便已投宿于客舍。却不知他与那些人竟是一伙的!
四目相对,那人亦心下暗惊。他向来自诩功夫过人、尤以自己飘忽如鬼影的轻功为傲。对面之人年纪轻轻却能步步紧追,与己战为平手。
他,布衣葛衫,气度却从容自若。他,是何人?!
短短一瞬,二人俱在心底完成了对对方的打量。
王延寂开口道:“郎君好俊的轻功,可惜室内狭窄不便施展。不若我们换至室外酣畅淋漓地切磋一番。”纵身便向窗外跃去。
那人却不做此想。
他手一扬扯下围于床榻的纱幔,顺势带着幔钩急甩而出。
纱幔裹上王延寂的右脚踝,将其向室内回拉。王延寂左足勾于风槛相抗,身子悬空,双腿被拉成一条直线。
他右腿向上一震,幔钩上扬。王延寂一把握住幔钩,以钩尖割向纱幔。轻微的呲啦一声,钳制得解。
那人一足于榻上一点,另一足踢向王延寂的左腿,同时双掌向他胸口劈下。
王延寂收回右腿勾于风槛,身子猛地下坠,那人亦身子下倾双掌急追而下。头将触及地面的王延寂却朝他神秘一笑,手中的幔钩陡地如刀般切向其双掌!眼见那人的下落之势收之不及,恐无可能避过此招。
一道疾风扑向王延寂的右手,将幔钩撞开了去。那人身子一荡,两指在地面上轻点旋即弹起跃上屋梁。
叮咚,方才撞开幔钩的物件落地。似乎是烛台类的物什。说似乎,是因为王延寂的双目未朝之瞥过一眼,他的目光紧攫着立于门边的粗眉莽汉。
来人手持一柄长剑,一言不发便即攻向王延寂。剑虽未出鞘,攻势却凌厉异常。
与先前那青年男子相配合,一人于地面以鞘为剑点、挑、钩、刺,一人如灰烟飘忽于屋梁时而掌劈拳突,封了王延寂上下左右所有去路。他顿时立现局促,招招受掣。
王延寂斜踏一步,与粗眉莽汉直刺的剑鞘擦身而过,反手点向莽汉后肩的天宗穴。
青年男子横掠而下,以掌为刀劈向王延寂指尖。
在他飞掠过屋顶小洞时,似有一抹朱红在眼角的余光中晃了一下,他回首瞥向小洞,只见一道银白月华“哗”的流过。
这毫秒的耽搁,王延寂的指尖已触上莽汉的衣衫。
莽汉的身子却如溜滑的泥鳅一般一扭,指尖在衫上滑过,与此同时莽汉撤鞘后击,鞘柄猛然撞向王延寂心口!
正在此时,一根乌黑横地里杀出挑开鞘柄,旋即如粘上剑鞘般一阵拨、荡、旋、扭,剑鞘几乎脱手而去!
莽汉心中一凛,力贯双臂,随着对方的棍势拧、扭、转、移,尽数将棍力卸了去。对方的棍势急如雨,他的卸力巧如鱼。
得了助力,王延寂笑着向来人眨了下眼,精神振奋地迎向那年轻的灰衣男子。
四人斗得难解难分,只闻衣衫猎猎,拳风掌声。鞘影棍形难辨难分。
室内忽下了雨,带着淡淡的枣香。
轻飘的粉末细雨扑向四人口鼻,他们齐齐停手跃开,屏息贴墙而立,俱转目看向这又一个闯入此室的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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