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瓘儿,你试试那透花糍。”
钱传瓘循着母亲的目光看去,檀木几上摆着只青玉碟,内盛一朵绽放的白梅。重重叠叠的梅瓣朵朵大小均匀、立体饱满、莹润而清透,花蕊处一点暗红朦影透皮而出,数道微卷的青丝自蕊心探出头来。好一只惟妙惟肖的透花糍。
钱传瓘拈起透花糍,咬了口于舌尖细品。
“如何?”
“松软清香,灵沙臛内馅将豆皮滤得颇净,很是细腻。”
“品相又如何?”
“雕工精妙细巧,可见制作之人的用心。”
陈夫人面带意满,“这只透花糍便是虢国夫人府上的厨子邓连复生亦得甘拜下风。”
钱传瓘心知母亲支走若耶定不会是为了品尝糕点,他缓慢地咀嚼着,等候母亲的下文。心中因有隐隐的预感而变得沉重起来。
陈夫人端起手边的茶盏,温雅地轻呷着,看着整只透花糍入了钱传瓘口中,方柔声道:“这只青玉碟为我心爱之物,虽常有珍馐,但在我心中惟此精美高贵的透花糍可与之相配,两相益彰。”
钱传瓘回视着母亲深有意味的双目,干涩地将口中失去滋味的糕饼咽下。
“瓘儿,你想必已知你岳丈身有微恙,容娘这几日去了娘家。她着实有孝心,每日都进宫来向我请安。她知我不喜油腻之食,时时做些清淡的蒸食小点带来。这小小的透花糍三两口便一只下肚,她却是用了整半日方做出一小碟。”
钱传瓘道:“是,容娘一向淑孝。”
陈夫人微叹了一声,悠悠道: “成婚多年而无子嗣,同为女子我深怜她心头之苦。后日我与她去永福寺祈福求子。你若得空,便陪着去吧。”
钱传瓘低声应了。
陈夫人又呷了口茶,说道:“听闻你此行得一江湖女子之助。我初闻时还有些讶异,转而一想我久居宫中,见的多为养于闺阁、知书达理、娴静淑雅的大家闺秀。但高墙之外,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儿总有迫于生计不得不抛头露面、舞刀弄枪、混迹于市井的。”
钱传瓘静默地听着,面上未有任何表情。
陈夫人盯着儿子线条硬朗的侧颜,他的视线垂低,双唇紧闭。
陈夫人接着道:“这样的女子自力更生、勇敢机警,倒也令人敬之。想来你手下那几个出生草莽的武将应会欣赏此类女子。”
母子之间忽地就这么静了下来。他知母亲尚有未尽之言,她知有什么在孩儿心中奔涌着,冲激着。看着他目中下了决心的毅然,她按回了将出口之语。
钱传瓘霍然起身,迈出一步到陈夫人面前,双膝下跪,深伏于地叩了个头。
“母亲!”他抬起头,看向母亲的目光与往日一般的恭顺、尊敬,却又仿佛多了些什么。
“母亲慈仁德厚,为父王所信任被内外命妇们敬重。母亲的一句话,力逾千斤。可左人命运,决人终身。此女子性情活泼无拘,还请母亲由她自由自在去。”
陈夫人沉声道:“是为了她的自由还是——你的私心?!”
钱传瓘坦然迎向母亲质问的目光,答道:“是,孩儿不敢向母亲隐瞒。孩儿确实心悦与她。但方才那句却非出自私心。她父母早逝,早早锻炼的独立果敢。关系女子终身的婚姻抉择当由其自己决定。”
陈夫人目光紧紧攫住熟悉又陌生的儿子, “容娘自进门后是否以夫为尊,奉孝双亲?”
“是。”
“可曾有任何行差踏错?”
“不曾。”
“可有不守妇德妻德之处?!”
“无有。”
“那么便是因为无所出了?!!”
面对母亲一句紧似一句的追问,钱传瓘回答得毫不犹豫,“不,容娘为我妻,无论她是否为我诞下后嗣,我始终敬她、重她。”
陈夫人心头复杂万分,她紧盯着孩儿的双目,追问道:“只有敬重?”
钱传瓘的默然已说明一切。
陈夫人口唇紧绷,定定瞪着跪于足前的孩儿,霎那间令她觉得陌生的孩儿。
过了片刻,陈夫人颓然垂下眼帘,语声低沉道:“嗯,这桩婚事确非你主动求娶,而是尊我与尔父之命。你一直是恭顺的孩子,从不违父母双亲之命。”
她叹了口气,“我只道你们青梅竹马,又数载夫妻,自当琴瑟相和。”
钱传瓘道:“儿与容娘婚前便相熟似兄妹。几载夫妻,儿非冷漠之人,容娘又端方贤淑。她奉孝双亲,治家井井有条,儿怎会对她无情。”
“你对容娘之情止于敬重,却无爱与怜。”陈夫人眉心紧蹙,语音变得沉冷,“你与那女子相识不过短短数日,便这么迷恋于她?你若还记得尔父的宫训第七条,便背与己听!”
“不可贪图美色,禁纳妾蓄养歌姬。”钱传瓘流利地脱口而出。
他的目中有一丝忧伤,“母亲当知孩儿禀性,儿岂为恋色之人。”
陈夫人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松动,“你父王虽设下这条禁纳妾的家规,但也并非无转圜之地。”
钱传瓘摇了摇头,“孩儿未有纳她为妾的打算。”
陈夫人狐疑地看着他,想到了什么心中一惊,“你待如何?“
钱传瓘迎向母亲的目光,目中的坚定愈盛,“儿愿娶她为平妻。”
他平静地道出,却字字铿锵,如平地炸了惊雷。
陈夫人倒吸了口气,难以置信一向稳重的孩儿竟出此荒唐之言。
她压下心头的烦乱,调顺了呼吸道:“她对你施了何法令你对她如此痴迷?”
钱传瓘深若静潭的双眸如被一阵柔风拂过,潭水亦变得暖了。“她并未刻意做什么,儿亦不知为何。儿只知吾愿将余生的一切时日、所有悲欢与她分享。愿伴她看四季流转、云卷云舒,直至此生终了。 ”
陈夫人沉默良久,强自令心绪自震惊中渐渐平复。
她循循善诱道:“若是纳妾倒也绝非无说服你父王的可能。娶为平妻,平民女子与太傅之女平起平坐,对你岳丈一家不啻为昭告吴越全境的明晃晃的羞辱。你父王是决计不可能允的。你不愿委屈了她,却便委屈了容娘!你岳父又如何忍得?!容娘又该如何自处?!且家中两位主母平起平坐,不分尊卑,仆婢无所适从,定然事端频频,家宅难宁!”
钱传瓘看向母亲,恳切道:“母亲,儿自当妥为安排避免纷争。且行歌明爽善良,她定会与容娘和睦相处。”
陈夫人向来性子温和宽容,但此刻看着面前跪得笔直心意坚决的孩儿,心头对那未谋面的女子犹是起了怒气,将茶盏向几上重重一跺!
“糊涂!一山岂能容二虎。你终将不是负了她,便是负了容娘!负了容娘,便是负了尔父与我!”
“瓘儿,你竟如此被人迷了心,失了智!那女子竟有这等大的野心,妄求平妻的身份?!她可曾为你着想!此举无异将你置于炭火,令你背上忤逆父母、喜新厌旧、不义不孝之名!”
钱传瓘霍地一抬头,对上母亲喷怒的眼,平静而有力地道:“母亲请勿责怪行歌。她并不知我欲迎娶她为平妻。此心中之念除了孩儿自己,便只告诉了母亲。因母亲问起,儿不敢欺瞒。”
他神色更黯了黯,又道:“且,孩儿尚不知行歌的心意如何,是否愿与孩儿结缡。”
陈夫人猛地立起身,心头惊得无以复加。向来沉稳的孩儿深陷敌营亦不改色,此刻瞳中竟如青涩少年般彷徨忐忑忧郁。
钱传瓘仰起面,艰涩一笑道:“四境未平,儿实应以家国大事为重!”
他再叩了一头,“儿实在不孝惹得母亲动怒。母亲毋须为此事烦恼,今日之谈——还请母亲——忘了吧!!”
‘忘了吧。’短短三字出口,呼吸却窒塞难当,心头如被利刃猛然划过。
初察心门暗开时他用了制,却制不住;便藏,亦藏不了。
被傅小鱼设计令他不得不为了解毒而与行歌有了肌肤之触,他挣扎的心却因此定了主意。便不再制亦不再藏,放由情愫如春日的野草恣意疯长。
他原待回杭后细作打算,先探明行歌心意再待合适的时机与母亲商量。怎知母亲先得了风声,对母亲他不愿亦不会欺瞒,便在她的逼问之下将心头所想和盘托出。
母亲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为猛烈,斩钉截铁、断然拒绝、不容一丝商榷。
当她说出‘不是负行歌,便是负容娘,即负了她与父王’时,便是逼他抉择,做出他这个恭顺的孩儿一向会做的选择。
陈夫人怔怔注视着座下的孩儿。他早已成人,有着精健的体格、坚强的意志。他笔挺挺地跪于冰凉的地面,面上是永不变的恭谨,对自己触怒母亲的欠疚,以及掩不了的神伤。
一幅画面倏地闯入她的脑中。
上元之夜,大王酒后兴致甚好,令内侍取出五条玉带赐予五位领兵的儿郎。玉带条条镶金坠银,而其中一条达婴儿臂宽、一指厚,由十六片无暇白玉制成的尤为尊贵。
钱传瓘战功最著,钱鏐予他首先择选。
大王、众位夫人、众兄弟、贵胄重臣,道道目光汇聚他身。他毫不犹豫径直走向最为细小无华的那条拿起了它。
钱鏐大慰,陈夫人喜中却带着酸楚。这便是她的好孩儿,令她娇傲之子,恭让谦逊、尊兄爱弟、遵从父母。二十八载岁月,他极少表达自身的渴望,为自己求过什么。
她叹了口气,语气和缓下来。“起来吧。此事待我再仔细想想,先勿告诉尔父。”
钱传瓘向母亲再恭敬地施了一礼。“传瓘令母亲为己烦忧,委实不孝。儿这便退下,去向父王复命了。”
钱传瓘离去后,陈夫人提高了声音对着空空的室内说道:“还未听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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