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六十八、风醉园

次日清晨,气朗风清,薄雾渺渺,越葳打开院门时见一人已候于门外。

她目光滑过对方浓眉上凝着的微露,说道:“不知刺史在此,门启得晚了。行歌正在后院练剑。”

钱传瓘对她一颔首,大步迈向□□。

院子并不阔,正间有棵高大挺拔的枣树。那道熟悉的身影正轻盈得临树而舞。

钱传瓘伫了足立于墙角,未出一声,双目紧紧地追随着她。

只见吴行歌步法轻灵,身姿飘逸,出剑忽疾忽徐,时凝时烈。剑法变幻精妙常出人意料之外。

她的动作似舞非舞,似剑非剑,行云流水而又潇洒至极。她的身姿渐渐似与环境融为一体,仿佛老树、院墙、甚至拂荡而过的清风皆化为她剑法的一部分。

这还是钱传瓘第一次得见四时剑法的全貌,心道:“四时剑法创自四时之序。季节更迭,节气流转,生长收藏顺应时序。然气候多变,有序中蕴藏无序,无序终归入有序。故此剑法藏有无尽变化。”又再想起二人初见时吴行歌剑抵路太医之喉要挟自己时那冲天的气势不由得莞尔。

吴行歌收了剑,招呼道:“明宝哥哥,今日怎生得空?”

钱传瓘微微笑,“带你去个地方。”

他未骑马来,二人步行前往。晨霭渐消,炊烟四起,日头也自云后露出了脸。

“行歌,昨日未能来找你。父王接见南闽使团,令我作陪。”

‘南闽使团?’,想起王延寂一行人,吴行歌在心中自责地敲了一下自己,这两日太过兴奋快活,竟忘了关心洛大郎情形如何。

“明宝哥哥,洛大郎的伤怎样了?”

“我请了一个家传渊厚,尤擅疗治骨伤的太医为他诊治。休养些时日,洛大郎的腿伤当无虞。”

“多谢。”吴行歌轻舒了口气。

“为何言谢?他为我而负了伤,我本应为他安排最好的照料。”

‘叮铃铃’,清风徐过,拨动了什么奏出一串此起彼伏柔和而清越的铃音。

二人正行于一道素净的粉墙之外,墙头甚高,吴行歌踮起脚尖伸长脖颈却什么也瞧不见。

粉墙洁净如新,乍一看与寻常人家的样式无甚不同,细瞧之下独特精巧的瓦当却暗示了此处的不一般。

“这是什么地方?方才的铃音与寻常的有些不同。不似铜铃那般高亮,又非银铃的清脆,比之陶铃的沉闷却又更明亮些。”吴行歌好奇道。

“想看看是何铃吗?”钱传瓘问道。说话间二人已转过街角。

“嗯。”吴行歌脚步一顿,深吸了口气。“似有花香之味,若是越葳在便好了,她必能辨出是何花卉。”

“越太医若来此地,定会对此院中对不少东西感兴趣。”回应吴行歌不解的目光,钱传瓘向前一指。

二人正来到此间的正门。紧闭的两扇乌门如粉墙一般简素不事雕琢,门高逾丈阔达四尺乃由整块乌木制成。门头浮雕三字草书。

“风醉园。”吴行歌读道。心中暗忖不知此处是个怎样的园子。

只见钱传瓘阔步一迈伸手推向厚重的乌门。

沉重的乌门应声而开,吴行歌一愕。

钱传瓘转回身,眼中是温煦的光。“这便是我要带你来的地方。”

进得园内,只见高大的界墙内另有精巧的内墙将园林隔出一方方天地。界墙遥遥延向远处,目不及尽。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吴行歌与钱传瓘并肩行在曲折逶迤的园径上。不多时,吴行歌落在了后面。钱传瓘虽有意放缓步子吴行歌仍渐渐落了段距离下来。

钱传瓘似脑后长了眼睛,回身含笑道:“看到什么喜欢的么?”

吴行歌兴致盎然,神采飞扬道:“进到这园子便好似上元夜看花灯,令人目不暇接。”

“一路行来,我们经过四十只漏窗,竟无一样式相同。植卉布局精巧,隐隐现现、步移景换甚是好看。园中草木丰茂,品种繁多有不少我从未见过的。而悬于檐角的琉璃铃朦胧通透,色彩似会流动飞散般。便是那踏于脚下的小径亦见巧思,先前一段为碎如榴子的小乱石铺就,古朴天然。而这段又以青砖铺成蜀锦图案,分外雅致。如此具匠心的园子,不知为何人所有?”

言及此她狐疑地看着钱传瓘,自踏进此园他便如入无人之境,仆役无一拦阻且均遥遥行礼而避开。“不会是你吧?”

钱传瓘笑道:“园主确是个不一般之人。不知他今日是否在园中。若你见到他,便会明白他那样的人做出这样的园子是再自然不过的。”

他顿了顿,轻轻道:“我们仅仅行经此园的四分之一,我要带你去的园圃还在前头。”

吴行歌冰雪聪明立知其意,心道:“明宝哥哥于繁重政务之间抽身带我游赏此园,可不能浪费其时间。”

于是紧走几步跟上他,笑道:“其它的地方还不知会怎样精彩呢。真希望两颗眼珠可以分开工作,一只看左一只望右,一只向天一只射地。”

她两粒黑琉璃般的瞳仁滴溜溜左转右转,可任她如何努力双目始终同步齐向不肯分道扬镳,自觉有些傻气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她明朗的笑灿若朝阳,这抹暖阳就此驻于他的心底。

二人穿过一间洞门,吴行歌‘呀’的低呼了一声。

面前豁然开朗,奇香袭来,这阔大不知几方的院中堆土而成高低起伏之势,青翠的碧叶间有千朵红、万棵紫、间有点点粉白簇簇然迎风摇曳,如一片光华流动的绿底锦缎。

走近两步,见众花冠大如斗,花瓣层叠繁密,品类丰富姿态万千。然俱华贵富丽,瑰姿艳质不可方物。

“这便是…”吴行歌抬头看向钱传瓘。

他点了点头,“雅称花中为首冠,年年长占断春光。”

吴行歌常居停云峰,虽一年中与师傅下山几次,即便恰于牡丹盛开之时,所见仅为寻常百姓家所植的普通品种。

眼前的这些无论色、姿、形一看便知为上品牡丹,且是如此大片千百朵齐放的上品牡丹。

她兴奋地迈前几步,左瞧瞧右看看,直叹造物之奇。一花便有如此多的品类,颜色姿态瓣型变化万千,超乎人所能想像。

而朵朵牡丹均丽质天生,各有各的美态,令人心旌摇动,无怪乎花开时节动京城。

看了一会儿,吴行歌忽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些牡丹便如一个个姿容各异各具美态的绝色艳姝,深藏于宫中。自开至谢便只有少少人可见其芳姿。”

她虽阅世不深,亦看出此风醉园非寻常人等可进。

钱传瓘道:“珍品之为珍品,概因培植不易及养护之难。纵使将它们移入寻常园户家,非经精通莳花之人细心照料来亦开不出此等颜色。若将此园对众开放,则难免被纷至沓来的人流、挤挤挨挨的粗莽之徒糟蹋了。殊为可惜。”

吴行歌点了点头,钱传瓘之言不无道理。娇柔的名卉该当被精心养护于高门大宅,布衣平民亦有那自生自长生命力顽强的花木可为院落添色。

院子角落以湖石抬高地势,有一六角凉亭立于湖石之上。

二人走近,耳闻淙淙水声,踏入亭中,原来凉亭另一侧为一条丈宽的小河,自院外引水而成。

一叶扁舟系于亭下,二人乘舟沿河而行。

窄窄的人工河道羊肠般曲折弯绕穿行于织锦中,令吴行歌将织锦的各处艳华看了个饱。透过织锦的经纬先前在院子入口处只见到些许翘檐的那座位于园圃深处的小轩也渐渐露出了全貌。

河道陡然变宽,仿若清涧入江,面前现出一片数亩见方的水域。

其上有一‘孤岛’,精巧的小轩坐于岛上。檐下挂着一匾,上书“神女作”。数丛修竹绕轩而植,夹于其间的一蓬蓬牡丹与之水域外的又有不同。

小轩可容十数人,此刻已有人快他们一步捷足先登。

那人盘膝而坐,背对着二人。月白素衫,乌发如墨。闲适地自斟自饮着,仿若浑然不觉渐渐滑近的轻舟。

吴行歌凝视着他的背影,忽而不愿在此时登轩。

虽未见此人之面,但其挺如修竹的身形,举手抬肩之际的清华之气,使其整个人与此清雅的小轩仿佛融入了一起,令人不忍打扰。

钱传瓘却显然很好意思打扰。他扬声呼道:“这么好的天香露一人独酌可也太无趣了!”

他的语音未落,一只碧绿的小盅滴溜溜打着转向着轻舟飞来。恰恰行至吴行歌面前时去势方竭向下坠去。吴行歌伸出手将其稳稳接于掌中。

轩中人仍是方才的坐势,吴行歌对着他的背影拱了拱手,笑道:“谢郎君赠酒。”抬腕将盅中清液一口饮尽。入喉只觉酒味清淡而甘香异常,笑道:“此等好酒,一杯怎够!”

轩中人道:“小娘子如此爽利,梅某便以此点露席相赠。”语毕,长身而起,轻若雁翎般地一跃,落入泊于轩旁的小舟,对二人略一颔首后小舟如箭般直驰而去。

钱传瓘对吴行歌道:“他便是此园的主人。”

“他自称梅某,又拥有如此非同一般的园子,难道他便是梅弗问梅四郎?”吴行歌曾两次‘偶遇’梅弗问却均未得见其面。莫留阁相距甚远且被珠帘所阻,陌道上他始终坐于车厢内,直至将才方看清了他的面容。

她略有些呆怔,脑中倏地蹦出‘不染尘埃’四字。这样的气质容貌,实难与想像中精于计算、利字为先的商贾联系在一起。

“正是。”小舟已行至轩下。钱传瓘将小舟泊了,二人踏入轩中。

小轩正中置着一条白玉长几,上铺织绣丝垫,一只细长的白玉壶坐于垫上,旁有几只玉盅。几侧放着一个八方竹编食盒,触手尚有些温热。

钱传瓘打开食盒,将其内的小碟一一取出,边为吴行歌报出碟中物名。“金巧片、清风酥、丝雨椪、方圆糕、脉脉饼……”

‘点露席’,露便是天香露,点指的是此些精致的小点。

“每至牡丹吐芬之时,宫中便会举办赏花局,遍邀朝臣携其家眷同赏国色。其时,少不了的便是这天香露。每日清晨集取牡丹花瓣上的凝露,以露为水酿制而成。”

钱传瓘动作娴熟的取了两只酒盅,将白玉壶中的清液倒入。

二人一饮而尽,吴行歌咂舌道:“我们这一口,便是一个工人一个时辰的辛劳。”

钱传瓘又再取出一箸一盘交与她。“这些小点亦为席上的亮点,风醉园每岁仅做一次,便是赏花局的这几日。过了此时再想得尝须得候一整年。你试试,看它们可有何特别?”

吴行歌一早习了剑,又徒步行了好些时间,这会儿腹中正有些饥饿,遂不客气地逐一夹了只塞入口中。

俱各入肚后,吴行歌双眉一扬,笑眯眯道:“我知道啦。既为赏花局所制,此些点心道道皆与牡丹相关。或如其形,如金巧片。”她夹起经油里炸过呈金黄微卷状纤薄的一片,送入口中嚼的脆响。

“或用其质,如方圆糕以瓣入味,丝雨椪以纤细的蕊做馅。”

“而脉脉饼则取其香,幽香柔细,脉脉不绝留于齿颊。”

钱传瓘看着面前人飞扬的眉眼,若不经意般闲闲地道:“行歌,三日后便是赏花局。你若……”

未待他说完,吴行歌已一连串的摆手,连声道:“宫中规矩多的吓煞人。需谨言慎行,不得行差池错。还不可随意行走。饮酒须得浅斟细酌,用食也只能小口慢咽。”

钱传瓘微笑道:“如你寻常便好。”

吴行歌与他双目相交。他的目光炯炯,吴行歌垂了睫,再抬起时一笑道:“你知我的性子,被拘着便浑身不自在。况且——”

她一把抓过白玉壶,斟了满满一杯天香露,一仰脖灌入喉中。又再将两人的杯中俱填了满,双手举起杯道:“明宝哥哥,谢谢你!”

钱传瓘一愣,“为何谢我?”

吴行歌扬唇笑道:“这点露席是你早便与梅四郎订下的吧。酒,乃为满壶;食,尚有余温;两箸两巾,已然备就。”

她顿了顿,环视了轩内外一番,几道细纹漫上她的鼻根眼角,她缓缓说道:“这满园盛景满目流晖,琳琅小食制作精巧,且有芬芳袭人的天香露,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明宝哥哥,这便是极好的赏花局呀,宫中的那个我可无半点兴趣。”

钱传瓘双目骤然一亮,他望入面前一双莹秀的眸子中,在其间清澈的溪水中来回梭巡,想要找出什么。

吴行歌眼珠移转,偏了偏头,又嘿嘿一笑道:“跟着你非但有好吃好喝,还先于朝臣高士们品到今年的天香露。托福托福啊。”语毕举起酒盅先干为敬。

钱传瓘默默地饮尽了杯中酒,抬起头来,亦展颜笑道:“唔,日后你便跟着我吃吃喝喝吧。”

吴行歌眼眯眯而笑,“你不吃亏的。我吃过的,九成都能复原出来。那一成,太过麻烦我不想做而已。”

钱传瓘只是唇角噙笑看着她。

吴行歌低头咬了口方圆糕,绵密的内馅于口中化开,甜意塞满口腔。她转眸看向身侧的国色天姿,“此处的牡丹品种如此之多,令人目不暇接。”

“梅弟这座园中的牡丹大略可分为四个品第,先前我们舟行经过的为能品和逸品,绕此轩而植的为名品和灵品。其间的区别为……”

过了些时,壶、碟俱已空。钱传瓘抬头望了眼日头,说道:“行歌,我与十二弟约了未时在宫中商议事务。先前我们只行经了小半个园子,若你想在此地多呆些时候,我令园仆带你周游一番此园。”

吴行歌点了点头,“也好。”

钱传瓘发出一声清啸,未几,河道中驶出了一支小舟。

他对舟上的两名园仆交待了一番,将二人留下陪伴吴行歌,自己驾舟而去。

园仆穆方立于轩外,束手垂目等待轩中小娘子的吩咐。良久,未闻一音。

他悄悄抬头望了一眼。只见女子一手支颐,双目投向河道中的某处,似是看得入了神。目中却又毫无焦点。

又过了不知多久,女子站起身。穆方趋向前道:“小娘子想看些什么?梅园、兰苑或是竹园、荷塘?本园的盆栽做得具体而微,亦值得一看。还有奇石园内各类湖石惟妙惟肖,颇的人称道。”

女子神色寥寥,说道:“劳烦你请送我出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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