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时断时续,起伏如连绵的山峦。由低低的抽泣渐转为放声而哭,略走低后复又再起。其间隐隐夹有男童的语音。
吴行歌翻身而起,走上甲板。于空与洛载清亦已出了舱。
吴行歌看向他二人,还未言语于空已迈步至她身旁,“我与你一同去。”
洛载清虽未说什么,但取出长枪立于他二人身侧。
“不要去!”
仍是那个白日出声的郎君。“夜半童哭,透着诡异。还是莫管闲事为上。”
“多谢提醒。”吴行歌道:“我们当会小心。”
男子瞥了一眼她三人的行头,嘴角一抿道:“算了,看来尔等艺高人胆大,算我多事。”转身走回船舱。
夜凉如水,浓墨般的黑暗流淌于山坳间,烛火渐次熄灭,惟余一处微弱之光。
这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乡间茅舍。
女童想是已哭得累了,一下一下地抽着气。一个男童的声音道:“茵儿莫怕,爷娘会回来的。茵儿睡一觉,醒来就会看见他们啦。”
“真的吗,阿哥?”
“阿哥何时骗过你。”不知为何,男童的声音有一丝发颤。
几人立于院外,洛载清轻叩柴扉,扬声道:“我等因哭音而来,不知这里发生何事,是否需要帮助?”
那一丝光亮忽地灭没,屋子陷入一片沉寂。
洛载清担心自己吓坏了童子,心头不安,解释道:“我等实乃赴郢州的旅人。因夜间行路水急滩险而在此泊一宿,我们无有恶意,但为提供帮助。”
屋内想起了窸窸窣窣之音,微光再次亮起,晃晃悠悠地向着柴扉飘来。
院门被吱呀打开,三人面前立着一总角之龄的男童,手中拎着一只小油灯。
三人弯下腰,将自己的面庞置于油灯的光晕中,令男童可以看清。
男童黑白分明的瞳孔中写满戒备与警惕,“你们是谁?”
三人各自报上姓名,何方人士。
吴行歌问道:“小郎,方才我听见有一女童的哭音,这屋中只有你们二人吗?你们的爷娘呢?”
或许因为她的样子着实和善,男童神情放松不少。他见三人身携兵器,喜道:“郎君、小娘子,你们可是会功夫?可不可以帮我去找我爷娘?”
“你爷娘在何处?发生什么了?”
男童急急道:“我阿奶病了,爷娘时常去看她。他们每次去都会在天黑前回来。可是,今日到此时仍未归。小妹习惯了阿娘哄睡,所以方才哭闹个不停。郎君,小娘子,我担心爷娘遇上了什么危险……”
他在小妹面前强撑着的坚强镇定此刻骤然松塌,对父母的忧心使得他哽咽起来。
晶莹闪耀在他的眼角,男童说道:“去阿奶家需要翻过一座山。我要带小妹不能去找爷娘。现下有你们,真是太好了。”
于空忽问道:“若非需看顾小妹,你便会翻山寻你爷娘?”
“嗯。”男童坚定地点了点头。
洛载清讶道:“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胆识,对父母亦至孝,殊为难得!”
于空只沉默地凝视着男童。
吴行歌问道:“你叫什么?你小妹现下可睡了?“
“我叫小谷。小妹还未睡。请随我来。”
他提着灯领路,几人走入茅舍。屋中空荡荡不见一人。
小谷大声道:“茵儿,莫怕。他们是来帮我们的。”
门后探出一张圆圆的童儿面。
吴行歌一见到茵儿,心便似融化了般。
五岁的女童还不及灶台高,散着发,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如其兄一般黑白分明,晶莹至极。她看见吴行歌,软软地叫了声‘阿姊!’便扑入她怀中。
肉乎乎温热热的一小团扎入自己怀内,下颌被细软如毯的顶发摩擦着,这样的小可爱谁人能抗拒?
吴行歌一把将其抱起,想起兜中还有午间在船舱中于空闲着无聊时捏的小面兔,便掏出来给茵儿玩。
小谷喜道:“这位阿姊,茵儿如此喜欢你,劳烦阿姊代我陪伴她。我领两位郎君去寻爷娘。”
洛载清道:“夜间山林多危险,你年纪尚小不可同去。不若你将方向指与我们,安然在家中与汝妹等待,我们定会带回你爷娘的消息。”
小谷道:“郎君不知,此地山路分岔多,夜间更难分辨,只恐你们走错了路,耽误了时间。”
吴行歌抱着茵儿,任暖暖小手勾着她的脖颈,笑道:“他所言亦是有理。不若你们俩与他同去,我在此陪着茵儿。”
三人离去前,于空行经吴行歌身旁时以仅他二人可闻的声音道:“小心有诈。”
吴行歌点了点头,与他关切的双目相对,以唇语道:“你也小心。”
他二人的功夫在江湖上年轻一辈中可算上乘,自踏入茅舍他们自视、嗅、闻、察各方面均未看出此间村舍有何不妥亦未藏匿有人。虽心头隐隐的异样之感挥之不去,但若这对兄妹的爷娘确实遇了险他们怎能见危不救呢。
吴行歌将茵儿抱至榻上,茵儿却不肯睡。坐于榻沿,悬着的小脚一晃一晃,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定定地看着吴行歌,甜甜笑着,说道:“阿姊真好看。”
她嗖地一下自榻上跳下,跑去墙角,端起一只巴掌大的小陶盂,跑了回来道:“和这朵花一样好看。”
盆中的花儿寻常得像是自山间何处随手带回,小巧清新的七片瓣儿半合着,将开未开的样子。
茵儿将它递至吴行歌面前,笑得无邪,“还很香呢。”
吴行歌低首将鼻尖靠近陶盂。
花瓣儿突得全然打开!洁白的花瓣之间藏着鲜红的花蕊。
空气中多了丝甜腥之气,吴行歌心头一惊,立时屏息并将陶盂一扔!
陶盂跌落于地碎为几块。小花的瓣儿重又合回。
茵儿走过去,将花儿小心地拾起另找了个容器装了。再走去屋角一侧的架上,自最底一排取出一只铁盒,一张砂纸。
她爬上窗前的矮几,站直的身子堪堪够着窗高。她举起手,对着窗外以砂纸来回摩擦铁盒。
正在山间随着小谷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路的于空和洛载清,谁也未留意这酷似野鸡叫的声音,更未看见他们身后亮起的几盏烛光。
三人举着火把在山间穿行,小谷一路高声呼道:“阿耶,阿娘,你们在哪儿?”
“哪——儿——”空闻山谷的回响。
约摸走了两刻钟,洛载清以手按于小谷的肩上,示意他暂停呼喊。
夜风送来隐隐约约之声,缥缈而不真切,似乎有人回应,“我们在这儿。”
虽听起来相距甚遥,却予几人极大的信心。小谷呼唤得更为急切。
洛载清问小谷:“该如何称呼你爷娘?”
“我阿耶姓许,行三。”
洛载清提气扬声,“许三郎,许三婶。我们马上便到。”他的气息浑厚,声音洪亮,如一排离矢的箭直送向人声之处。
“太好了!谢谢你们!”风儿再将对方的回答传了回来。
洛载清对于空道:“盈之,不知他们情形如何,事不容缓,我先过去看看。”
于空低下头对小谷道:“小谷,听声音此地至你爷娘那儿还需走一刻钟。洛大郎施展轻功先行一步,我们随后。”
小谷眨了眨眼,“郎君,你也会功夫吧?莫如你们俩都快些过去。救我爷娘要紧,不用担心我。这段路我熟悉的很。”
于空牵住他的手,“怎能留下你一人呢?”
洛载清提气纵步,不消片时便来到小谷爷娘所在之处。
二人的声音自低处传来。洛载清以火把一划,看清了周遭。
积满落叶的地面凹陷了一大块,现出一个径宽丈许的坑。
火光的映照下,坑底一对瘦小的夫妻紧贴着坑壁依偎在一起,仰着面看向坑面。
见到洛载清,二人面上不由一愣。
洛载清以为他们忧心小谷,便道:“许三郎,许三婶,小谷和我的朋友于小郎随后便至。茵儿在家中,由我们的朋友吴娘子陪伴着。”
坑深约有丈余,火把照不至底,他看不清二人的情形,关心地问道:“你们可有受伤?”
许三郎与妻子对视一眼,答道:“幸好坑底的落叶厚,我们倒未如何伤着。只是崴了脚。唉!别!”
原来洛载清想也不想便跳入坑中,正欲将二人一个个背出来。
许三郎急急阻道:“别动!别过来!”
洛载清面露不解。
许三婶忙解释道:“郎君,我们这山里猎户喜欢在猎坑中放些捕兽夹。我郎君是担心你触碰到夹子受伤。我们三人都属幸运落下时未触到夹子。但这坑里落叶如此之厚,埋有多少夹子埋在何处完全看不见。我和郎君自落入坑中便不敢随意移动脚步。我们莫如就都停在原地等你的朋友到来,人多一起想办法。”
洛载清道:“我能够无需踏地便将你们带出坑。”
许三婶怔了怔,脱口而出道:“小郎你的功夫竟如此高?”
她再一思索,摇了摇头,“可是我是女子,男女授受不亲你如何带我出去?”
许三郎叹了口气,“如若我的手和腿尚有力气,我可抱着负着你。可是,在坑底撑了这几个时辰我现下也实在已是疲惫至极了。”
洛载清想了想,道:“劳烦你们等我一会儿。”身子一拔便纵出了坑。
许三婶急忙呼道:“你去哪里?”
“我去砍些藤蔓,编成绳垂下来拉你们上去。”
许三婶的声音中已带着些哭音,“求求你莫要离开!我们被困在这坑底数个时辰,实是又累又怕得紧。好不容易盼来了你,侠士,请你就呆在这儿,陪陪我们吧!”
洛载清见他们实在可怜,思道:“也罢,等于空来了我们一人砍藤蔓一人陪他们。”
便重又跳下了坑。
不多时,于空和小谷来到。见到小谷,许三郎夫妻俩欢然不已,连声唤道:“小谷,我的儿!我的儿!”
小谷挣脱于空的手,奔到坑边叫了声“阿耶阿娘”,便向坑内跳去。
许三郎伸臂来接,小谷稳稳落入他怀中。
看着这一幕,于空唇角一弯,幽幽道:“嗨,也接着我吧。”
他身子一坠,似失足跌入坑中,向着许三郎夫妇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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