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九十六、蓝袄策

出了刑狱,刘庐与几人再度告别后离去。

三人悄然返回所居的客舍。

吴行歌问道:“洛大郎,救出宋前辈后你有何打算?”

洛载清面上凝重,“我们原本的居处已不能回。义父的伤需好生将养,我准备带义父去和州找陆五叔。”

“哦。”吴行歌想了想,又问道:“洛正阳与宋前辈为结拜兄弟,却做下此等背信弃义之事。宋前辈身怀绝世之秘,陆刺史定然不会出卖他吗?”

洛载清毫不犹疑地答道:“我相信陆五叔。”

“嗯。”吴行歌抚了抚肚,“我去灶间找些吃的。”离去前她朝于空投去一瞥。

吴行歌下了楼,走过转角,伫了足。

不一会儿,一双乌皮靴亦转过廊角停于她面前。

“行歌,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正是。需要借用你的聪明脑袋。”吴行歌将手掌伸至于空面前,缓缓摊开,露出掌心的小物。

子规声里雨如烟,润逼红绡透客毡。

映水黄梅多半老,邻家蚕熟麦秋天。

晨光微露,空气湿润而清新,朝阳将一条影子拉得老长。

瘦长的影子一点点的消失于刑狱入口的黑暗中。

铁门被打开,听着靴子落地之声,宋扶山睁开了眼。

“大哥,”来人将袍子一撂,盘膝坐于他身前。“大哥这是何苦来哉?黄王已去了三十余年,他亦无后,你守着那个秘密究竟是为了甚么?那些财宝多为黄王攻入长安后劫掠所得,你我皆于那些胜仗有功,认真计较起来,其中当有你我一份。眼下大梁动荡,人心惶惶,而你我兄弟正当盛年,正是可联手搏他一搏之时。若有这份资财相助,必将如虎添翼。大哥,我们虽分别日久,但每当想起大哥和大哥当年的英勇事迹,弟心中总是对大哥敬佩不已。在小弟心中,大哥永如昭昭明日。若天佑我们得成大业,小弟愿以大哥为尊,弟居左辅助。”

这些日子洛正阳屡次尝试说服宋扶山。宋扶山始终不为所动,更是不发一言。虽洛元昊多次建议严刑逼问,洛正阳知大哥的性子,硬上反而不利。但,大哥的忠义如极硬之石,该如何劈开他?

“今日已是何日?”令他意外且兴奋的,宋扶山今天开口了。

“是弟思虑不周。大哥此屋不见光,实难辨知时日。弟早已备好了轩窗之室,有软褥薰笼,红袖添香。大哥若愿意,随时可搬过去。”

见宋扶山不作声,洛正阳道:“哦,还未回答大哥的问题。今日恰为小满。”

“小满……,”宋扶山缓缓坐起身,目中有些感伤。“犹记当年小满日,黄王亲自与我们一起做苦菜饼,在城楼上分发与百姓。”

“记得!我记得的!那时我军连胜数仗,士气高涨。那夜,我们个个酣醉一场。”洛正阳摇了摇头,叹气惋惜道:“谁成想,短短两年竟天地大变。”

他猛得握住宋扶山的手,“大哥,我曾反复思量形势为何急转直下,黄王落得那般下场。思来想去,黄王是输在了嗜杀残暴,骄奢淫逸。人心背离,败势便如洪水滚滚而来。但大哥仁义智勇,天下少有匹敌。若大哥有心逐鹿中原,定将成就一番霸业!”

宋扶山沉默着,洛正阳的此番话再次勾起其心中最隐秘的重负。

黄巢入长安后尽杀宗室士族、劫掠富户、焚烧市肆。二次攻入长安后,纵兵屠杀,流血成川。民心已失尽。后屡次战败断了粮草更是抢人为粮,生投于碓硙,并骨食之,行径残暴至极。

他无力阻止,屡次请辞但黄巢不允。因报恩而留下的他目睹此些,内心的挣扎痛苦无人可以言说。呵,什么仁什么义,我宋扶山这条身子,背负了不知多少人命血债。早该还了!

他吁出一口气,“真想念那日兄弟一同做苦菜饼分与百姓的时光。”

洛正阳双目一亮,“大哥,我今日正准备仿效黄王当年做苦菜饼分发与百姓。大哥若有兴致,何不与我一起?”

他等了好一会儿,终见宋扶山缓缓点了点头。

清晨,洛载清三人一踏出客舍之门,街对面已有一人等待着他们。

“刘二郎。”

刘庐一身利落的短打装扮,神情哀伤。“今日一早,我那挚友的一个同侪悄悄来找我,我才知他入狱后被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拷打,扛不住已然去了。”他眼泛红丝,恨恨道:“这狗官,草菅人命天良丧尽!”

吴行歌问道:“可知是何人审的他?”

“不知具体为何人。但听说当时刺史就在狱中。我那好友直呼冤枉求刺史明判,他却一步未停,反嫌好友的呼声太吵。下人观其色堵了好友之口并痛下重手,好友不多时便只有出气而无进气了。”

刘庐望着洛载清,目中神色刚毅。“刺史身边护卫众多。我自思无能杀此狗官为好友报仇。但,若有人与他作对我定要帮。洛大郎,相救尔义父一事算我一个!”

洛载清正犹豫间,吴行歌笑道:“刘二郎本领出众,得你做帮手再好不过了。”

于空亦道:“有刘二郎相助,胜算增加不少。不知刘二郎对郢州可算熟悉?”

“我曾居于此地数月。”

洛载清对刘庐深躬一礼。“载清在此谢过二郎。由昨夜刑狱情形来看,救义父出刑狱不难。难的是,义父身上有伤行路不可疾。我们不仅需要安然离城,且需短时间内不被察觉,在追兵追上前已进入荆楚。”

刘庐思考片刻后道:“我有一法。听闻明日刺史夫人的生辰宴酉时正开席,城门落钥为酉时二刻。每日落钥前城中的泔水皆被送出城。而今天气渐热,泔水那般气味守卫没几人有耐心仔细盘查。”

洛载清道:“好主意!我们寻几个木桶改装为内可藏人。一日内即可完成。”

“如此甚好!”吴行歌道。“莫若洛大郎于刘二郎你们一起去找木桶,我和于空研究一番路线。”

四人分头而行。

吴行歌和于空走出一条街后,踏进一间针线铺。稍顷,又入了间文房四宝店。出了店后转了几转回到了客舍。

于空与洛载清同住一室。进了室内,于空径直走至柜前,取出洛载清的包袱。

包袱内一众简单陈旧的物品中,一件簇新的靛蓝袄子格外出挑。

“这便是宋前辈为洛大郎做的袄衫?”

“嗯。那日洛大郎打开包袱我一眼瞥见时也是如你一般惊讶,他为何带着这件新衣却始终未着。一问之下才知是宋前辈为了洛大郎的加冠礼而亲手缝制。他下山时不舍将其留在屋中而带了出来。”

“好。我们快些。”

二人将包袱扎好放回,带着袄衫进了吴行歌的房间,约三个时辰后又回到此间将袄衫按原样折好放回原处。

不多时,洛载清与刘庐回到客舍,并带回一个消息。

“一个时辰后刺史将于城楼分发苦菜饼?!”吴行歌和于空对视一眼。

洛载清道:“他为我大伯,更是背信弃义伤害义父之人。我,想靠近仔细地看看他。”

“一同去。”刘庐道。

“我和行歌还要再走一遍几条道路,一个时辰后城楼下见。”于空和吴行歌先行离了客舍。

二人分头将刑狱至城门的各条通路走了一遍,在城楼附近汇合后商议定下了次日的撤离路线。

离分发苦菜饼之时尚有一刻钟,人群已渐向城楼处涌动。

“载清他们还未至。”于空收回眺向人群的目光,却见吴行歌望着人流,神情怔忡。“行歌,怎么了?”

“嗯,”吴行歌垂下目,举起茶碗送至唇边喝了一口。“好似看见了某个相识之人。”

于空瞧着她的神情,略一沉默后,扬起面庞,唇角咧成弯弯的弧,凤眼中晶光流动。他前倾着身,望进吴行歌的双目道:“你若需做什么便去做。我等你。”

吴行歌抬起头,目中盛着疑惑与些微担忧。“是苏锡常。我不知他是否因追踪我们而来,担心对我们的计划造成变数。”

于空心中低叹一声‘她是身在此山中啊’。“行歌,以钱刺史的才智,他若定意要留下洛大郎,我们不会有机会离开西府。”

“你如此认为?”

“千真万确。”

吴行歌等人离开西府后的第二日,苏锡常在常州的暗探找到了董氏老仆,知晓了董茵茵之青梅竹马姓洛。消息传至西府,再结合当日听到几人对话的兵士对他们口音的描述,分析出掳走宋扶山之人在楚地,且为掌兵之人。几相一合,郢州刺史洛方明便被勾圈了出来。

一路向此,在鄂州码头苏锡常打听到了吴行歌等人来了郢州,更证实了判断。

“刺史,王命为带回宋扶山或得到藏宝地。若与吴娘子等人起了冲突,该当如何?”临行前他如此问钱传瓘。

钱传瓘立于窗前,凝视着窗外的芭蕉。细雨淅淅沥沥地落于叶上,滴滴答答滚入树下的缸中。

久久的沉默,就在苏锡常转身离去时,钱传瓘叫住了他。“若那样,便放手。”接着并交待一句,“若她遇险,全力相助。”

苏锡常素来稳重,此刻想了想终忍不住道:“那日我带人赶到时她们已于胡进思手中逃脱,是为幸事。大王虽龙颜大怒但刺史被责的不过是失察中毒的小过。十二郎虽有怀疑却找不到证据。此次赴楚地我虽带的均为亲信,但永不知亲信是否有一日成捅刀之人。放走宋扶山之罪实在不小。”

“财宝惑人心乱人思啊。” 钱传瓘轻摇了摇头,“若为了宋扶山,你这一趟注定一无所获。”

他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转至苏锡常道:“宋扶山被掳已逾一月,若他贪生怕死,必已早早说出藏宝所在,宝藏或已被转移,宋扶山亦不知是否还在楚地。若他坚毅不屈,此刻是否尚在世已难料。纵然在世,对方撬不开的口我们有何信心定能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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