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唐颂刚在高台上站定,但见洛城王独孤谋一人的身影出现在了玉阶上。独孤上野穿着世子袍服时,满身繁花风流,而青龙卧墨池绽放在他的父亲独孤谋身上,是一种肃杀之气。
丹墀两侧,侍卫们所执矟戟上的锋芒遇到他的肩头时,似乎纷纷避了开。通传的太监还未来得及有动作,他便道:“去传话。”
等候宣见的间隙,独孤谋向南窗前看去,窗边的女官已经敛衽向他行礼了,“见过大王。”
有一类人不会一直乖乖侯着,等待别人的示下,显然平康初年上位的花鸟司司长便是如此。他无话,她就抬眼探询,这类人的目光敢于周旋。
直到独孤谋微微颔首,唐颂这才直起身完成了两人初次来往时的礼仪。她穿着起居郎板正的官袍,姿态很文雅,如果换上那身花鸟服,会是个在阴暗血腥中行走无碍的人。
“洛城王独孤谋觐见!”
独孤谋伴着太监的尖嗓门儿跨入殿中,唐颂抬颌望向远处,她的唇角高挑了起来,以往她的视线只能触及洛城王的足靴,今日她得以与之对视。
她被人看到了,不是身为唐骋的女儿、唐铭的妹妹被人看到,而因她是唐颂。
独孤谋入殿后行君臣之礼,秦哲起身来迎:“大王不必多礼。”
两人隔着御案相对而坐,跟手腕强硬的人对弈,亲情做不了筹码。
秦哲态度随和,话语中却漏出了刀光,“朕特意让表兄发函代为转达,没想到牡丹堰这头还是出了漏子,全天下人的眼睛盯着,大王,朕很难办。”
抽刀不一定要见血,不一定要刺穿筋骨,但总要剜着皮肉。
“粮食在牡丹堰没了,是洛城一方的主要责任。”独孤谋笑道:“陛下忧心,臣为陛下解忧,给全天下人一个交代。等随后征收秋税时,朝廷还得指靠江南道,还得跟南方各州打交道,甭管那伙匪盗是我洛城境内的,扬州境内的,还是哪来的,罪责全都由我独孤谋一人担,问罪他人,也就得罪了他人,朝廷完全没有必要同扬州之间闹矛盾。”
秦哲启齿,话却没能说出口。独孤谋又笑:“二百万石漕粮,按洛城今年的税收,可向朝廷补偿一百万石。”
秦哲见他话落之后端杯品茶没说话,便道:“大王……”
独孤谋放下杯盅抬眼,“陛下等臣把话说完。”
秦哲唯有道:“大王请讲。”
独孤谋道:“一百万石粮食确实是洛城所能负担的极限了,剩下的一半臣拿其它的资物折纳,如何?”
秦哲问:“比如?”
独孤谋道:“陛下缺什么?”
秦哲瞬间想到了平康军,他看了眼温绪又看向独孤谋,笑道:“洛城有好钢。”
独孤谋气定神闲的问:“要多少?”
“平康军五年的军需。”
“两年。”
“大王……”
“两年。”
“姑父。”
“两年。”
在秦哲看来,独孤谋是理亏的一方,但他动摇不了对方的态度。
“两年。”相互拉扯后,他同意了这项提议。
独孤谋起身,降低视线说:“臣这就发函,让他们做准备。”
秦哲起身相送,笑问:“大王,朕听说独孤氏即将解除和梅府之间的婚姻?”
独孤谋没有否认,一边往殿外跨,一边结束了这场对话:“陛下留步,不必相送。”
独孤上野在殿外等候,见独孤谋下阶忙迎了上来,“父亲。”
独孤谋问:“你跑来做什么?怎么没去上值?”
独孤上野笑道:“我和母亲都很担心父亲,连纪襄您都没让跟着。”
独孤谋看向宫门外,“殿下她也来了?”
独孤上野应是:“我陪母亲一起来的。父亲,这次……”
见他面有愧色,独孤上野打断他,“你我之间不谈有的没的,跟梅家撇清关系是为了独孤氏,不单是为了你个人,之后的事情自个去办,办得让双方都体面,尽快。”
“是。”
“回府衙当差,别在我跟前绕。”
“是。”独孤上野落后,看着他的父亲走远了。
独孤谋出宫后登上马车,对上一双目光关切的眼睛。秦思赋扶他坐下身,“大王。”
独孤谋安慰她说,“殿下不必担心,谈妥了。”
秦思赋握他的手,“这回我这皇帝侄儿痛宰了大王一刀呢。”
独孤谋回握她的手,“无妨,过两天紧巴日子就缓过来了。”
“大王不生气?”
“照照,我说过,我会护你和风暄还有整个洛城百姓的周全。”
她的手指在他掌中微蜷,“独孤谋从未食言过,我信。”
马车行驶起来,独孤谋两肩微微摇晃着,他问:“照照,你真的很担心我么?”
身旁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肩上,她摇头笑道:“并不是。”
他不喜欢她口中一切否定的措辞,于是脸色有些不快,又听她说:“当年大王只身入敌营,十万军中取人首级,竟也成功脱身了。今日的情形算得了什么?所以我不担心。”
独孤谋看向她:“照照对当年的事情还有印象?”
秦思赋垂眼,偏过脸再未说话,却把他的手握得更紧,她回想起自己年幼时对独孤谋的印象。宫中太监宫女们的口舌纷杂,他们曾改了一首诗来形容洛城王。
“盈盈禁垣步,冉冉禁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驸马殊。”
拥有万斛闲情的人看独孤谋,他身姿是盈盈、冉冉的,而在秦思赋眼中,独孤谋是那位斩杀剑南道叛军首领的异性王。
当年,洛城王凯旋而归,快马入长安,刀尖淌血一路在朱雀大街上飞驰。秦思赋随扈顺永帝身侧迎他入城门,深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那一幕绝不是风流的画面。
驸马,彼时他还不是她的驸马,后来是了。
独孤谋垂眸望着掌心中那洁白的五指,片刻后晃过神来,无声一笑。
三日后。
洛城世子独孤上野通过宗正寺下发和离文书,协议与正妃梅寒迟、侧妃上官苍苍解除婚姻关系。
五日后。
寒迟搬离世子府,出发回幽州。独孤上野前来相送,寒迟等风把脚边的落叶吹走后方抬眼,“殿下与我和离的原因是夫妻不相安谐。”
独孤上野在阶边躬身一揖:“多有怠慢。”
就像大婚当日的那一揖。她等他抬眼,望进两片秋水中央,这次她不容许自己过于沉溺其中。“可是我与殿下相处的也算安谐吧?”寒迟笑问。
独孤上野颔首:“深以为然。”
“独孤上野是真君子。”
“谬赞。”
要回家了,寒迟选择驾马而不是坐车,上了马背她有想要回头的**,愈演愈烈。日光有些刺眼,她迎了上去,于是眼睛有些酸涩。
“驾。”她轻声喝马。
若是回头,她会见到初遇时的他,她把他留在了原地,这次换他来看她的背影。
独孤上野从不喜欢宫宇的深静,也不喜欢巡街太监们拖长腔发出警示:“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万年不变的一句话,在他们口中,天似乎就没有不燥的时候。宫墙被落日染上红晕,又一下暗沉,墙角处的暮色被他的脚步声逼退,使他下一步迈入了阴影。
甬道尽头的宫门处燃起了一盏灯火,嵌着一人的侧影,她好像笑着跟门边的太监说了句什么,转身走出了门框。
她面色亮了一瞬,就模糊不清了。独孤上野凭空揣测,心跳越来越紧张。
“殿下。”苍苍走近,甚至照常向他行了个礼。
他看不出她面色有任何的不适和异样,有些话也就无从说起了。“天黑得早了,路不好走,我来接你。”他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动机。
“嗯。”她笑了笑,经过他向前走。
他静在原地,她未能走远,回眸来望他。
独孤上野解除了他和世子侧妃上官苍苍之间的婚姻,他在和离书上标明的原因是“不详”。
不详。
于是,苍苍觉得她不需要他的任何解释。
她在等,他迈步跟上,握住她的手。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苍苍想起从前,在掖庭宫时,她夜夜闻着此话入眠,又闻着此话惊醒。
“苍苍,我想对你好。”身边人的话取代了此话。
苍苍轻笑:“我对殿下好,殿下再还回来,好么?”
“好。”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