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角断清秋,征人倚戍楼。
春风对青冢,白日落凉州。”
……
包厢里,艺伎拨动琵琶弦,缓慢吟唱着这首由诗改成的曲,腔调幽慵又靡靡。
高枧溪听得皱眉,他看向燕王,燕王一直视着那名艺伎,目不转睛,看似已经沉溺于曲中的意境了。
另外一人向他看过来,高枧溪与之对视。温绪比手请他喝茶,笑道:“今秋边境安宁,此曲十分应景,将军以为呢?”
水雾蒸腾,在杯口缭绕,高枧溪抬手挥散它们,否认道:“诗是好诗,只是唱法不佳,艳俗之音罢了。”
他未能忍住,他不想附和面前这位阉宦,提出了不同的见解。
“是卑职的罪过。”温绪笑道。
“何意?”高枧溪问。
“卑职是作曲之人。”温绪答。
高枧溪抿茶,嘴边打了个嗤。温绪听着这声嗤,默然一笑。
由此歌声戛然而止,那艺伎抱着琵琶起身再蹲身,行礼道歉。燕王这才调眼,回过头来端杯抿茶。
高枧溪紧跟着起身,俯身作揖道:“卑职不是有意打扰殿下雅兴,请殿下恕……”
燕王抬手打断他的话,下颌抬了抬示意他坐,“无妨。”
高枧溪领命又坐下,他觑探燕王的脸色,燕王看起来并无不悦,只是一直垂着眼,精神似乎有些困倦。
温绪挥了挥手,那名艺伎退场,关闭了包厢的门。
“萧侍郎领兵部尚书职,这于殿下来说是如虎添翼的好事。”温绪提到了最近朝中的变动。
“萧泓然走这一步,是为了萧家,不是为了燕王府,否则,他早就该走了。你瞧见他听我的话了么?”燕王对萧羽擢升一事的评价并不乐观。
高枧溪放下手里的茶盅,面前两人的对话他听得是一头雾水,此时,他仍不知今日赴约,东家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不知为何平康帝的近臣会同燕王一起同席而坐。
温绪看向他,笑着为他解疑,“殿下同时邀了萧尚书喝茶,被拒绝了。”
萧羽能驳燕王的面子,而他不能。高枧溪不知这句话中究竟有没有暗示之意,面对温绪的笑意,他有些迟疑。
他不发表任何见解,温绪的笑声追到了燕王那边,“殿下还想听曲么?”
燕王放下茶盅,很轻的一声响落在桌面上,他的茶喝完了。“不了,我先回王府,你们二位慢坐。”他起身道。
诡异。
高枧溪踮脚,燕王压下手制止了他起身的动作,侧身道:“伯为,陪温大夫再坐坐,不必相送。”说完,便往门外走。
在今夜这场局中,他与燕王从始至终没有获取过一眼对视,燕王在回避,温绪才是做局之人,燕王只是饵,要诱引的人是他。
喝茶、闻曲不是为了助兴而是为了铺垫,燕王走后,包厢内的对话才是此局的要点,他不是陪坐的角儿,是主角儿。
高枧溪一瞬向温绪看去,对方笑着再次比手请他喝茶,“将军还要听什么曲?”
这是高枧溪初次来到藻阁,他之前所从事的公务与这处场所没有任何牵扯。置身于陌生的环境,诡异的场景内,他心底渐生质疑与不安,尤其在燕王走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因为他知道,他所面对的这位阉宦是何等人。
左右皇权的这等人。
“不必。”高枧溪选择开门见山,去破题,他问:“温大夫今日邀本将前来,所为何事?”
温绪开口,正要应答他的话,他又问道:“与靖王有关?”
中秋夜宴上,局中被谋杀的人是齐王而非燕王,是因为燕王暗中与太极宫一派,也就是平康帝秦哲所掌的皇权一派做了某种交易。
这项交易的内容及其隐晦,高枧溪并不知情,他从燕王那里得到的只是安抚,燕王透露给他:燕王府的危机已解,仅此而已。
齐王府被根除后,燕王府的危机重新浮现,燕王若想自保,就要设法说服太极宫一派将恩慈偏向于燕王府,既然燕王今夜能同温绪同席,说明燕王已经达到了目的。
那么,皇权下一次挥刃,朝向的便是另外一方:靖王。
太极宫欲将与燕王联手除靖王,而他手中掌着兵部南衙一卫兵权,温绪请他喝茶,行的是拉拢之意,或将请他在图谋靖王的局中推波助澜。
这是高枧溪基于当下的形势,所能做出的推断。
“将军是聪明人。”温绪笑道。
这是一种隐晦的承认。
“不过。”温绪话中起了转折,“今日邀将军来凑局,与靖王无关。”
高枧溪心中顿时疑窦丛生,也就是说太极宫下一步针对的确实是靖王,但并不准备借助于他手中的兵权达成目的。
温绪提壶探手,为他添满了茶,笑道:“请将军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何事?”
“不急,将军先喝口茶。”
“你别跟我弯弯绕绕玩儿花舌。”高枧溪冷笑,“有话说话。”
“将军莫急。”温绪仍温和笑着,“太极宫为何不除燕王府,将军知道原因否?”
这就涉及到了燕王府和太极宫之间那场交易。
高枧溪心底泛出一阵寒意,听温绪娓娓道来,“燕王殿下答应卑职,待齐王薨后,介绍将军同卑职做个朋友。”
原来,他就是那场交易的事项。
至此,对话首尾已经超出了高枧溪的认知,他感到诧异,甚至是骇然。他不禁向包厢的门口看去,回眼时正对上温绪的目光。
又一个推测在他脑海中成型。
“不错。”温绪笑着确定他的推测,“燕王殿下不知今晚卑职与将军谈话的内容。”
“温绪,我没多少耐心。”高枧溪逼问道:“你究竟是何意?”
“卑职想要一件物什儿。”温绪终于道明目的,“将军给的了,将军不仅给得了,还会为卑职守口如瓶。”
高枧溪此时已经顾不得斟酌对方话中的深意了,继续往下挖掘,问道:“什么物什?”
温绪垂眼抿了口茶,咽下后再抬眼,笑了笑说:“……”
高枧溪微怔,难以置信地问:“……事关兵部军事机密,你要它做什么?何用?”
“不是卑职想要,是圣上要瞧。”
“圣上为何不从兵部直接调取?而是通过你?”
温绪说:“兵部侍郎萧羽是燕王殿下的妻弟,不受圣上信任,卑职呢,圣上信得过。”
“满口胡言乱语。”高枧溪起身道:“萧羽受不受信任跟圣上调取……,这两件事没有任何冲突。本回,我帮不上温大夫的忙。”
温绪笑视他转身离开,等他行至门边,推开那两扇雕花门时,再开口笑道:“高阁明月夜,闲茶对云汉。高上将,皇后娘娘会做诗,对否?”
毛骨悚然之感瞬间侵袭他的神体,高枧溪浑身僵冷,在门边驻足。他强自捱下心跳,用冷静的口吻说:“怎么又扯到皇后娘娘,这是娘娘在昌睦公主府作的一首诗,众人皆知,何足为怪?”
“将军懂卑职的意思。”他的笑声追上他的背影,穷追不舍。
高枧溪摔上门,回身道:“我还真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高上将。”温绪望着他笑,“娘娘最近新作了首诗,卑职邀您一同赏析,可否?”
高枧溪忍无可忍,他快步走向温绪,拎起他的衣领,寒声质问:“温绪,你到底什么意思?”
温绪随着他的力道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抬至他眼前,笑道:“将军,请阅。”
高枧溪怒视他片刻,从他手中抢过那封信笺打开,雪白的底色上提着一首诗:
“涤砚溪边,高鸟入闲庭,春水融残墨。
明月载缺,密藻泛微波,碧染君王池。”
分明是她的笔迹。
不对。
这不是她的笔迹。
那幅双雁图。
高枧溪思索着在惊骇中抬眼,温绪笑道:“高上将,娘娘那幅《双雁图》,值三十万贯呢。”
是温绪,他竞拍买下了她的《双雁图》,模仿她的字迹,捏造了这首诗,以此来要挟他。
“你想说明什么?”高枧溪抑制嗓音里的颤动道。
“高上将,您太不当心了。”温绪一笑再笑,“跟皇后娘娘来往,如何能被人目睹呢?”
被人目睹。
他有证人。
高枧溪在此时想到了申育,那个指证齐王谋反的云韵府伎人。温绪操控证人,可以指证任何事件。
“这首诗非娘娘所作。”高枧溪一下一下将手中的信笺撕碎,攥在拳中。
“将军看得出破绽么?”温绪反问。
他用肉眼根本看不出,温绪模仿出的字迹与她的毫无差别。
“娘娘诗意暧昧,”温绪一边抬手整理衣襟,一边笑:“不过卑职想,圣上应该能读的懂,所有人都读的懂,将军,娘娘逾墙,人证物证俱在,即便圣上垂恩恕罪,宫规礼法恐怕也是饶不过娘娘的。”
高枧溪握紧腰间刀柄,拔出,横在温绪颈肩,哂笑不已,“兵部……,不是圣上要瞧,是你这阉人要瞧。说,你到底什么图谋?”
温绪的耳目已经渗透到了宫宇深处,可能不止宫内一处,不然温绪不可能会发现他与砚庭来往的痕迹。
他向他索求的那件机要之物,平康帝想要查看,通过兵部调取即可,本不必大费周章地避开兵部行事。
所以,是温绪要避开平康帝,避开所有人的视线,私自从兵部获取军事机密,他若助其实现目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泄密之举会造成什么后果。
他仍是那种感觉,至此,今夜在这个包厢内,这场对话彻底超出了他的认知,他清楚温绪是位权宦,但他不清楚对方的权力到底扩大到了何种程度,是否在平康帝知情的范围内。他无法试探,因为他受到了对方的要挟,但他可以尝试将温绪身上浮现的疑点禀明朝中。
不妄他高枧溪是花鸟司出身的花鸟使,嗅觉相当敏锐。
温绪垂眼看他的刀,笑道:“高上将就是把卑职给杀了,卑职也不会开口道一个字。”
“好。”高枧溪冷冷颔首:“这就回太极宫,咱们把话在圣上跟前说明白。”
“今晚,这儿的一切天知地知,将军知,卑职知,除此之外呢?将军空口白牙,怕是说不明白,您要说明什么?”温绪抬眸,反客为主,他的眸中泛着他刀刃上的寒光,“而高上将同皇后娘娘的风月秘事,卑职应当能说得明白。各自举证,卑职可能还要反将一军,诬陷之罪名,将军担得起么?届时,圣上是会信将军,还是信卑职呢?”
“将军,您这个哨儿,难吹响。”
他看着案上的热茶生生冷掉了,回过神时,包厢内只余下他一人,灯烛燃尽,他的深思也跟着灭了,站在了一片迷雾中。
黑暗中一人的余音仍在回荡。
“涤砚溪边,高鸟入闲庭。真是首好诗。”
“卑职提醒高上将,请将军不要忘了,您自个当初为何入南衙?”
“不急,请高上将深思熟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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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角断清秋,征人倚戍楼。
春风对青冢,白日落凉州。”
……
包厢内的曲终了,大堂内又再响起。
一人跨出藻阁的门槛提唇,大秦的诗沦落为俗艳之曲,便是他谋反盛世的局。
今日碎碎念:
有时构想《玉阶》时,会考虑男女主的年龄差问题,是同岁呢?还是有年龄差呢?目前我比较偏向于同岁耶。
今日迷思:
Q1:一直有个疑问,我这文就开文时申请过一次榜单,此后再没申请过榜单,一直以来基本属于纯透明状态,那增加的收藏是哪来的,是不是新用户下载晋江,系统默认书架给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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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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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涤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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