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沐抑愁

“娉婷月下步,罗袖舞风轻。

最爱花前态,君王任多情。”

伶人们歌喉婉转,展臂而舞。

座上君王闻声向她们看去,恰恰遇到一人抬眼,长眉连娟,摄人心魂。

“陛下,”司宫台大监黄阁躬身上前回话,“贵妃娘娘有恙,恐不能出席晚宴。”

“什么恙?”秦重渊仍望着下首那些笙歌舞乐。

黄阁只是躬身,无从答复。秦重渊颔首:“转告贵妃,不必出席,晚宴过后朕去瞧她。”

黄阁抬起半张脸,露出难色。秦重渊问:“怎么了?她还有话?”

黄阁回道:“贵妃娘娘说,今儿是八月十五,请陛下宴饮适度,早些休憩,保重龙体。”

八月十五,皇帝需循例夜宿于皇后宫中。独孤昱让黄阁代为转达的话是对他的提醒。

一曲终,秦重渊撂下手中的酒杯起身离席,冷声道:“遂她的愿。”

中秋夜宴临近尾声,顺永帝离席后,百官宫眷的热情从大宴上转移到了殿外的明月,三三两两的聚在高台玉槛前举头远望。

有人落了单,在一盏月光下静着,她在一处游廊的转折处,僻静隐蔽,有其他人经过时是很容易觉察到的。

她听到一人靴底轻踩在地砖上的声响,调眼从月中望向了廊内,来人的一身袍服使她惊了一跳。

她慌忙起身,蹲身行礼,“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岁金安。”

他不言声,而他靴上的五爪金龙在她低垂的视线里向她游近,她屏息,维持着礼节,不能退不能避。

“方才,朕在晚宴上瞧见你了。”他的声音逼近她面前,低沉,但响在空洞的游廊内甚至有回声,“唱得很好,跳得也好,什么时候入宫的?”

她如实回答,他嗯了声,“去年?”

她脖颈垂得更低,应声是同时告退:“奴婢有罪,惊扰了圣驾,奴婢不是故意……”

“朕知道。”他打断她的话,替她道:“你不是故意的,朕是故意的。”

她脸上瞬间生出惊怕的红晕,匆忙蹲身,匆忙回身,他没有让她走,她舞服的流云袖很长很长,风一吹,就飘进了他的手里。

“叫什么名字?”他裁开流云,握到了她的一只手腕,轻声问。

“沐抑愁。”

“什么?”他垂眸,微微俯肩来迁就她的视线,掌心的温度包裹她的手指。

她能感受到他目光烙在她手背上的灼热之感。“沐恩之沐,抑……”她慌张抬眼:“抑……”

他同她对视了,深深望着她颔首,“朕知道是哪两个字了,是个好名字。”

抑愁垂眼,看向自己的手,它被他攥得逐渐生痛,忍不住蹙眉一下。他忽然嗤笑一声,命令道:“听话。”

抑愁不能违抗君令,唯有照做,她微微蹙着眉,忍着痛意,不声不响,一派温驯模样。

“沐恩之沐,朕依你,好么?”他的声息靠近她的耳颈。

她不知如何拒绝,只是惶恐,他袖口的龙首张口,含住了她的流云袖。她越挣扎,它越是兴奋肆意,龙塌上所有的龙纹雕饰都是它的帮凶。

流云消散了,她涨红了脸,拼命屏息良久,才敢喘息一声释放心底的惊恐。他居高临下,俯视她,凝视她,面色冰冷又怔然。

“阿昱。”

“阿昱……”

她不再惶恐了,只是茫然无措,在秦重渊眼里,她不是沐抑愁,她是希贵妃独孤昱。后来,她见到了独孤昱,喜欢频频蹙眉的独孤昱,原来如此,他只是喜欢沐抑愁蹙眉时候的样子。

顺永帝的情思受独孤昱的哀乐左右,她面软心热时,帝妃之间就和睦,她惆怅不快时,帝妃之间就相互冷落。

帝妃之间阴晴不定时,漪澜宫就是秦重渊的栖身所在。沐抑愁凭此,从一名伎人晋升为了承旨。

“瞧她那狐媚魇道的样儿!”袁灼蕖冷笑,“一眼就勾搭上了!”

“可不是,”梅映雪乜向上首的皇后,“敢在八月十五晚上抢人,可见是把娘娘都不放在眼里的。”

杨培芝闲坐喝茶,不露什么声色,面对座下嫔妃们的满腹牢骚和满腔不忿,她恍若未闻一般。

她们最后说得没兴头了,相互一打眼色,悻悻的闭了嘴。也是,皇后的儿子是储君,杨家还有位即将拜相的国舅,杨培芝的后位任何人都难以撼动,后宫的争斗,她根本不屑于参与其中,甚至懒得过问。权力和君心,这个女人在意的是前者。

宫中接连降生男嗣,漪澜宫的沐承旨诞下一位皇子后,承乾宫的希贵妃也有身孕了。某些议论在隐秘之处压抑许久,再次萌发而出。

“这还了得。”梅映雪在晨省时出头说:“一个是心尖宠,一个跟那个脱了影儿了似的,若是她们的两个儿子绕膝御前,往后去,皇上就越发瞧不见我们了。”

袁灼蕖附和道:“近日皇上打赏了不少名贵物件儿给那漪澜宫,什么珍珠璎珞,字画儿也有的,将来不定要赏她儿子什么衔名呢!”

杨培芝的态度依旧冷淡,冷眼扫视下首道:“那两宫的人能讨得圣心欢快,说明人家有手段。敲锣卖糖,各执一行。你们谁若是眼热,也学着描个长眉,唱首曲子什么的,在我跟前撒闲气,却是半点儿用没有。”

朝中关于立储的言论已经提上了议程,嫡长秦舒是东宫的不二人选,杨培芝终身有倚靠了,嫔妃们生再多的儿子,将来也只是太子的臂膀,像花萼承托着花冠那样,还是有个主次分别的。

于是,她们再次静默了。

独孤昱开怀了,生下一个女儿,虽然这个孩子备受顺永帝的宠爱,落草即封公主,终究也只是一个公主的衔名。后宫众人针对她的视线终于松弛了下来。

独孤昱生产不出三日,竟血崩而亡。后宫的女人们戴孝为希贵妃举哀,盛大的静默下掩藏着汹涌流淌的快意。

希贵妃的丧仪结束后,后宫嫔妃们再聚首时,眼有泪意,唇角衔着隐隐的笑意,轻喟一声,将那笑叹作哀怜惋惜。

希贵妃之死,伤透了帝心,秦重渊肝肠寸断,她们的笑也有嘲讽之意。

该啊。

独孤昱灵牌归位当晚,顺永帝喝得大醉,便又去了漪澜宫,不知那沐承旨犯了什么错,触了逆鳞,那晚秦重渊离开漪澜宫后,再未近它半步。

又是一则喜信啊。后宫的嫔妃们有了期待。

然而,秦重渊也再未近后宫半步。皇后杨培芝从此也失去了礼法之内她拥有的侍君权力。

一花枯萎,百花的朱颜都为她殉了葬。

近日,顺永帝频繁斥责太子秦舒的功课不佳,罚他再三面壁思过。杨培芝的脸色终于有了波动。

嫔妃们与她来往的话语间难掩冷嘲热讽之势,同时她们自己也有了忧虑。

独孤昱生前,她是秦重渊最宠爱的女人。独孤昱死后,谁会是秦重渊最钟意的儿子?

“今儿个奴婢听载笔说,皇上到北衙校场里考教几位皇子的骑射,直夸靖王弓马娴熟呢,有皇上当年在岭南带兵的风范来着。”

众嫔妃回过神,看向一侧,发声之人是南诏国出身的孟纤闻,恭王秦哲的生母。这番话乍听起来没头脑,仔细品咂回味是有深意的。

靖王,秦衍。

杨培芝皱眉,沐抑愁受封前是个伎人,靖王没可能子凭母贵,她并未把这对母子视作是威胁。

袁灼渠拱火道:“圣上对沐承旨未必彻底断了念想,爱屋及乌也未可知呢。”

孟纤闻笑道:“贵妃娘娘没个好命,她这个影儿倒是见天的摊上好事呢。”

“孟侍栉。”梅映雪盯着她,冷笑着问:“先前你跟沐承旨的关系不是很亲密么?眼瞧着跟亲姐妹似的,一起散逛,还总是牵手拉腕儿的,背过脸儿说人长短,不明道吧?”

今日沐抑愁因为感染风寒,所以没有出席晨省,孟纤闻的语气听起来很是肆无忌惮。

孟纤闻一双明眸恬静的很,笑着看了一周,抿嘴道:“饱来觅睡,睡起逢场作戏罢了。娘娘们,不都也这样?奴婢这般说,也是为诸位娘娘们鸣不平。”

梅映雪翻了个白眼儿,冷嗤一声。杨培芝正心烦意乱着,却也明白孟纤闻这是在故意挑唆,于是及时制止了这个话头,宣布晨省结束,打发下首这帮女人走。

按照次序,位份低的嫔妃先告退,位份高的随后,逐渐的,殿中只余下了四人。

梅映雪和袁灼蕖起身,预备向上首行礼时,发现孟纤闻还在她的席位上静坐着。

两人都不耐的道:“你还搁这赖着,碍人眼呢。”

孟纤闻抬了脖颈,看向上首三人道:“娘娘们都是好性儿的,奴婢来做个恶人。”

殿中出奇的沉寂,三人看着一人,她们面色愕然,她言语平静,四人心照不宣的陷入沉默。

梅映雪和袁灼蕖相视一眼,重新坐下身子,杨培芝够到她的茶盏,垂眼抿茶,一言不发。

外头似乎下雨了,有雨打芭蕉的脆响声透进窗,孟纤闻垂颈,提起唇角轻声道:“奴婢听说,南诏刚刚进贡了一批芭蕉种,花期很长的一类,娘娘吩咐种起来吧。”

雨水打在芭蕉叶上,噼里啪啦的乱响。

殿中三人回过神,互视一眼,又撇开视线,各自端杯抿茶。

当日之事,今日在座的三人都是帮凶。

杨培芝望着自己倒映在杯口的那张脸,默然冷笑。梅映雪咽下一口茶,慢慢泄出了一口气。

袁灼蕖垂眼视着杨培芝的裙角出神。平康初年,八月十五夜,她的儿子齐王因谋反被诛,她在永安宫门前挡住了太后杨培芝的车驾,恳求她获准齐王的尸身入皇陵,但是被拒绝了。

她跪在昏暗的门洞里绝望痛哭,哭至失声,一人的四爪龙鳞靴缓慢迈入了她的视线。

她慌张抬头,对方垂眸跟她对视,面目无悲无喜,“娘娘想让三哥他入皇陵?”

她哭得喉咙干涩,忍不住咳嗽起来,他蹲身,眼底透出烛火的光亮。

“本王有法子。”

她疯了一般的不住点头,他微微提唇,嗤笑道:“娘娘知道,你应当向我坦白哪桩事件吧?”

她哑着嗓子答应,他起身,眼帘压的极低,没能照出她当下的丑态,那是一种无声的鄙夷。

他转身,声音随着背影渐行渐远。

“娘娘节哀顺变,得照常收拾的体面一些,养好自个的嗓子,日后还得出声儿呢,不为了谁,为了齐王。”

雨下得大了,砸在芭蕉叶上像玉瓷碎裂的声音。

“砰!”

瓷片碎裂,溅落了一地,他忙跪在地上,将那碎瓷一片一片捡起来兜在下袍里,慌慌张张向殿外跑去。

他一边跑,一边哭,把瓷片全埋进花园里遮掩,跪在泥里哭。

“江陌?”有人来了,远远冲他招手,“你在那儿做什么?”

是漪澜宫里的沐承旨,顺永帝传唤过她几次,五六次呢,让她过太极宫这边侍奉笔墨。

他赶紧起身,胡乱拍着身上的泥土走近请安,呜咽着说:“沐承旨好,您金安。”

她把他从花丛里拉出来,又问:“黄阁骂你了?找个背静地方偷着哭呢?”

他说不是,她追问:“皇上骂你了?”

她说完,笑了起来,逗得他放生大哭起来,“不是……不是……不好了……奴婢的命都没了……”

她也跟着慌了,摘下手绢给他擦泪擦鼻涕,“什么事情好好儿说,要死要活的做什么?”

“我把……奴婢把皇上的一只杯子给砸了,这不是没命了么?”他擤出了一把鼻涕。

她收了手绢,弯腰掸了掸他袍子上的泥土问:“有人瞧见没有?”

“没、没有……”他接着掉眼泪,“迟早得发现呢。”

“哪套杯子?汝州青玉的那套?”

“是……是那套。”

“巧了。”她又笑了,“皇上赏过我一套一模一样的,你从我宫里拿一个,这不就弥缝过去了?”

“这、这不能。”他说:“我拿了,承旨怎么办?”

“一胎五六个呢,皇上哪里就得闲挨个儿数了?就算数了,我就说我失手砸了一只,宫里碎杯子,多寻常的事,不是天大的事呢。”

他听了如蒙大赦,跪下要磕头,“沐承旨,您可太好了!”

他被她拦住了,她轻轻推他,“赶紧回去换身衣裳,没得又该寻你这桩茬儿了,御前衣衫不整的罪过才大呢。我记得你都十一二了,大孩子了,不许娇气,御前当差可再不能哭鼻子了的。”

他忙应声好,躬个身远远跑走了,后又回过身去望,那时是傍晚,她站在暮色和暖意里,裙袂被秋阳染得红艳,边上的宫墙也是红艳的,她扬起手绢挥了挥,挥出一片浩然无边的红。

芭蕉的影在眼底摇晃,他神思断灭,回到当下的情境,含着一口冷风,他提唇,淡淡一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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