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帅,北、西、南三面的随军铺子都设好了,一天轮换一次人员。”钟黎还没来的及下马就汇报道。
他们在西固烽堠上安顿下来后,唐颂分布人手在烽堠的外围设置了随军的监测地点,如此一来,烽堠的前一站还有一道预警体系,一旦有敌人入侵,方便他们将敌情更加快速的传达到位。
唐颂颔首,迎他和另外三个递铺里的烽子下马,“大家都辛苦了,开饭。”
刚转过身,便见远处驰来三对人马,他们身后的夕阳沉沦,灭在了天地交界处。
“唐颂!”常子依为首,扬臂高呼。
她快步迎向他们,三人已经下了马,携着酒壶还有那顶风臭十里的羊膻味向她走来。唐颂十分意外的道:“你们怎么来了?”
常子依笑道:“今儿营里杀了羊,给各位改善伙食来了,怎么,唐峰帅不欢迎?”
“怎能?”唐颂笑道:“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她让钟黎接了他们带来的酒和羊腿,分给烽子们共享,接着请常子依、杜郁茂和燕序齐三人在烽堠外的石墩前落座。
金乌给他们斟了葡萄酒,银子在他们的腿间溜来溜去,讨口肉吃,挨声骂,像从前那样。
常子依举杯,看向杜郁茂发笑:“老规矩,喝酒前,请咱们小阁老吟两句诗助助兴。”
杜郁茂没有再指责常子依说这样的玩笑话了,他看向烽堠的墙根处,那片零星绽放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不算鲜艳,但他们的颜色没有被夜色侵吞。杜郁茂轻叹,举杯道:“从前是‘雪中杯酒欢’,如今是‘花下鞍马游’,诸位,来吧,一起。”
“风花雪月。”常子依赞道:“好啊,还得是杜原荣。”
四人说笑着碰杯饮酒,唐颂迫不及待的问道:“募兵一事进展如何?有什么消息么?”
燕序齐还是那副笑意浅淡的神情,脸上看不出端倪,常子依性急,早就憋不住了,大口吃着肉说:“为唐峰帅改善伙食也用不着我们仨兴师动众的都跑来啊!”
唐颂诧异,又瞬间笑了,燕序齐道:“唐颂,那道敕令下发后产生的结果比我们预想的情况要好。”
唐颂有些恍惚,常子依抬起手肘,架在杜郁茂的肩上冲她眨眼,“要好得多呢,下发后到现在差不多有半个月了吧,已经征到八千兵员了,有的人甚至自带军食马匹,多亏了咱们小阁老的文采!”
杜郁茂任常子依起哄笑闹,他微微垂着眼,眼周通红,“我总感觉,即使不那样长篇大论的渲染,他们也会来的。”
也许在他们瞻望不到的地方,某些潮流已经开始涌动蔓延了。
常子依立马安静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三人默默注视着他一人,他们想说什么,却又悲伤难言,好在,他们之间可以取得共情。
唐颂举杯,含泪邀请,面前三人默契应邀,他们的酒盅轻轻碰在了一起,酒香中掺有幽芳,他们饮下,那是满杯的迷醉。
之后叙话半晌,唐颂送走他们,登上烽堠顶端,望着三人驾马返回兰州,他们的背影越来越模糊,而他们的前方并不黑暗,她可以看到驻扎在兰州西城门外的军营,营地里光火点点,连成通明的一片,像大片的烟火落了人间。
她靠在墙壁上坐下身,仰面望着夜空,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巨变,有些事情一如从前,后者是对她莫大的慰藉。
最近她愈发喜欢一个人呆在峰顶,与苍穹里的那双眼睛相视,她无法看穿它,它却将她一览无余。
就这样裸/露在它的注视下吧,她不再畏惧。
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知道,是他来了。
他的袍角穿过门洞,拂过她的眼角,上面的飞马轻轻跃动,便又静了下来。他陪她坐下,陪她一起仰望苍穹。
她看向他,他回望她。他就那样从暗夜中走来,眉眼明朗,在夜色中并不显得突兀,那一双星辰本来就是夜的点缀。
她终于觉察出一丝疲倦,阖眼落入他的怀中,轻声的说:“秦戎钺,我好高兴。”
秦衍拥紧她,轻声回应:“那道敕令眼下只张贴到了山南、剑南两道,等到传遍天下时,还会有很多很多人前来的。”
“真的么?”
“真的。颂颂能看到吧,兰州城内的容量已经达到极限了,大部分的兵马只能在城外住宿,咱们的辎重军已经开始建制了。”秦衍解释。
“是么?”她笑着追问起来:“秦戎钺,你也被赶出城了么?”
秦衍颔首,笑问:“颂颂想知道我驻哪片儿么?”
“我当然想。”她睁开眼睛。
秦衍拉她起身,带她看出城墙之外,“南面那上百个军营是我的人马,你回城的话,到那处找我。”
唐颂点头说好,她远望那一汪如金水般的城池,它的周围散落着粼粼金箔,它光明,有热意,犬马牛羊在其中惬意地游动着蹄足。
秦衍抬手,沿着天边那柄北斗向西画了条直线,然后引向东南处开了条茬,“颂颂,下一次,我们取河州。”
唐颂凝视那带星象的底端,听秦衍又道:“颂颂知道为什么。”
她知道。
目前河州被吐蕃占据,它的位置靠下,不在西进的那条平直路线上,然而他们必须先取下河州,否则,当他们离开兰州,向鄯州进发时,吐蕃极有可能从河州出兵再次攻占兰州,甚至突破兰州北部尚未失守的岷州,最后将他们的足迹截断,将他们围困、剿杀于鄯州。只有克复河州,恢复大秦这处边境的防线,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事关军略大计,与她无关,但是,她的父母兄长都殁于河州,河州是她的家。她渴望,渴望再次回到她的家,同时,她也望而却步。
唐颂望着满天的星斗,沉默着,沉默着,直到深夜里的风不再经过。
“我知道。”良久,她垂眸,点头。
秦衍一手挽回她纷乱的鬓发,一臂拥她入怀,“颂颂,带着万千兵马杀回河州。”
她把脸遮起来,不住的哽咽,他安抚她的颤抖,他心胸上的飞马湿了眼,与她一同泪流。
“秦戎钺,你什么时候走?”她喃喃的问。
“今儿的衣裳洗了没?”他说:“给你洗完了再走。”
“不要,我自己洗。”她道:“我就想你多陪我一会儿。”
“颂颂,我在呢。”秦衍笑道。
她牵着他,坠落夜色中,他们躺在苍穹的注视下,看它深邃眼眸里的星云变幻。
“颂颂,将来某一天,我们会像眼下这样。”
“什么样?”
“就我们两个,在那里,不再追问它,究竟为什么?”他说。
“那里是哪里?”她问。
他答:“我们会有答案的。”
“会么?”
“会。”
她转过身,望向他,又躲进他的怀里,“秦戎钺,我累了。”
秦衍听后要起身,她拦着,“就在这里。”
“冷么?”
“你在,我就不冷了。”
她在酒意中迷失,在万里星河里入眠,它不冷,它是滚烫的。
秦衍望着怀中那张熟睡的面孔,他轻吻她的额,陪伴着她,拥紧她梦中的每一次惊动。
当她不再剖割自己时,他的痛意才会跟着有所消退。
————
橙黄的灯火从帐篷里涌出,溅落一地,像一把碎金,梁落声踩过它们,在一顶一顶帐篷之间辗转,为原州和兰州两场战役中受伤的兵士们再次查询病情,更换药物。
她脚步匆匆,从一处帐篷走出时,一人刚好经过,两人迎面相撞,她慌忙避让,抬眼看清对方的脸后,一怔问:“韦司长怎么回城了?”
韦笙视着她的双手,它们沾满了血污,提着药箱,他视线上移看到她的衣襟袖口也满是血污,最后他同她对视,“没什么大事,抽空回来一趟。”
落声这就同他告别了,抬手向他身后指了指,“我还要……”
韦笙侧身让开,颔首道:“你忙你的。”
她经过他,走远了。他忽然回头,向她的背影张望了一眼,一瞬又回眼,垂头望着草地,抬脚随意拨弄着,一地碎金就这样被他揉搓在一起,融化、流淌成一条金河,河水逐渐浸湿他的长靴和袍尾。
落声查询过最后一处营帐,出门时看到旁边有一人在等待,是洛城世子的司马韩映。
韩映言简意赅的道:“梁司药,上官姑娘身子不适,请您帮忙问诊一下。”
落声点头,跟着韩映向前走,伊阙和寿安两地的兵马同样驻扎在城外,他们很快便到了独孤上野起居的营帐内。
上官苍苍斜靠在草榻上,脸色看起来很苍白,与独孤上野争辩着什么。
“明日我就让韩映送你回长安,吃不下睡不好,身子迟早要垮。”洛城世子道。
上官苍苍从他的膝上起身,噘着嘴说不要:“我就是水土不服而已,熬几天就好了。”
“怎么不听话?当初我就说……”
“我就不听话,我凭什么听你的话……”
见到她来,两人才没有再争辩下去,独孤上野面色不善的起身,让出位置请她靠近。落声在塌边坐下,轻握苍苍的手腕,笑着安抚她,“上官典赞平复一下心情,这样把的脉才准呢。”
苍苍看了眼独孤,见他脸上浮着一层薄怒,瞬间心里就委屈起来,蹙眉眼红了,落声也跟着蹙了眉。
独孤上野见此,缓和了脸色,忙追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落声的眼色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笑道:“非但没有不妥,却还是喜事呢,上官典赞身怀有孕,大概有两个月了,是喜脉,请两位相信我,我把脉无数,绝不会有错。”
她的话出口,面前两人都怔楞住了,苍苍攥住她的手摇头,“不可能的,我跟殿下……”
有些话羞于启齿,落声便讲得隐晦,她笑道:“有些法子也不是十分有效的,偶然也有出错的时候。”
独孤上野反驳:“可这不是错。”
这位世子爷手足无措的立在原地,只敢望着塌上的人而不敢上前一步,苍苍垂下头,沉闷不语。落声就这样劝和了两人,起身便告辞离开了,“回头我给典赞熬些安胎药吧。”
她出了营帐,走出几步后又忽然回头,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的视野内除了来往的兵员,再没有其他人了,便摇了摇头驱散了那种感觉。
营帐内,独孤上野挨近塌边,坐下来握住苍苍的手腕,低声乞求,“苍苍,我想你……我会,我会是个好……”
她扑进他的怀里拼命点头,又哭又笑又闹般的嗔怪道:“那殿下……让我留下……留下来,好么?这样你天天都能见到我们……我们了。”
独孤上野拥紧怀里的人,一遍又一遍的安慰她,“我答应苍苍,我答应苍苍……”
————
韦笙从兰州赶回西固烽堠时,已至深夜,烽子们都已经休憩了。他在马圈里拴好马,正准备回身时,一把雕刻花鸟的刀架在了他的脖根处。
“别动。”
韦笙听到身后那人的声音,嗤笑起来,“梁司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你为什么要带她来行军?”身后之人咬牙切齿的问。
韦笙冷笑不已,“还真让我给查对了,那梁落声是你的亲妹妹。”
“别废话!”身后之人转到他的面前来,露出一张令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她威胁他道:“今后,离她远些!”
韦笙挑衅的笑,“我若不带她一起来行军,怎么还能再见到梁司长您呢?”
梁熙君面色凶狠的道:“韦笙,你利用她是为了逼我露面,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咱们两人的恩怨,咱们两个勾销,别再靠近她!”
韦笙双眼猩红,质问道:“梁熙君,你们齐王一派杀我至亲的时候,你想到今天了么?”
梁熙君突然从他肩上收回刀,她泪眼相逼,“杀了我,只要你能放过她。”
韦笙双眼充满恨意,逼问她:“梁熙君,你方才为什么不先杀了我?”
她垂眼,并不作答。韦神低吼,“你说!到底为什么?”
梁熙君溃不成军,啜泣道:“我愧疚!韦笙!因为我愧疚!无论如何,你放过她!”
韦笙连连点头,摸到自己的刀柄,抽出了刀,梁熙君静立着阖眼,等待他审判她的时刻到来。
可他并没有逼近她一步,而是道:“按规矩办事,今儿个不管谁杀得了谁,咱们俩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梁熙君,你来。”
梁熙君微怔,她睁眼与他相视,韦笙含泪向她抬了抬下颌,提醒她拔刀。她紧握刀柄,笑着流着泪,向他杀去。
唐颂醒来时已经身处烽堠内了,不知何时秦衍将她带下来离开的。她刚穿戴好出门,就撞见钟黎慌张的跑到她跟前道:“烽帅,不好了!韦笙和梁熙君打起来了,他们要决一死战呢!”
唐颂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并不追问,跟着钟黎来到烽堠的另一侧,一大群烽子已经在围观了。
远处的旷野上,有两个人在举刀拼杀,不分上下,他们显然打得累极了,打一阵就得各自倚刀缓一阵,然后再一次冲向对方。
有那么一瞬间,唐颂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曾经的芳林门上,有段时日换班时,他们这帮花鸟使会乘着这个闲隙,像此时的韦笙和梁熙君一样两两比武对拼。
那段时日里,他们每个人之间还没有视做仇雠,不会拼了命的想要对方的命。
她看着他们,唇角逐渐勾起了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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