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乱了

平康初年的太极宫以一桩凶杀案为开端,从元正日至正月十五三法司连日查案,却未能找到凶手的任何线索,案情一直停滞不前。既然追查未果就要继续查下去,三法司面临既不能盖棺定论又不能置之不理的困境。

太极宫一方在此期间问询过一次案件进展,顺便道了一句“尽快”作为督促,在唐颂听来秦哲的心态似乎并不迫切。

一个正六品官员的凶杀案并不会干扰宫中的节庆,吕庆是争权者奉祀权力的贡品,他们醉心于他的死亡,不会对他施舍一丝怜悯。上元节夜宴如期在咸池殿举行,雪停了,宫墙围护的四方天里仍堆积着厚重的阴霾。

唐颂站在殿门下一盏光晕中,视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她身侧经过步入殿中,其中一些人脸上流露出一种麻木的疲态,也许他们是被迫融入这种假热佯亲的局面,支撑一场又一场宫宴开始又消亡。

酒宴上的氛围正浓烈时,秦哲举了杯,向幽州节度使梅向荣敬酒:“梅督进来身子可好?听说今年是你七十一大寿了。”

梅向荣是和顺永帝打过无数交道的老臣了,他深谙君臣之间的言词隐微,况且当下各方关系正紧张,秦哲平白无故问候他的安康,话里多半含着其他意思。他同样笑得亲热,举杯回道:“劳陛下记挂,且康健着呢。”

舞乐停歇后,殿中肃然无声,两人的对话被在场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秦哲放下酒盅笑道:“朕看了兵部呈送上来的牒文,今年梅督考课的等第是上上。”

好端端的突然提到官员考第,梅向荣面色微变,他看了燕王一眼也放下了手里的酒盅:“老臣德薄能鲜,能得到朝中评定的上上等考第,实乃荣幸至极。”

秦哲笑着从手边够到一封牒文翻看起来,“其实朕很好奇梅督的考第朝中是如何评定出来的?”

唐颂在殿门外听到秦哲手中纸页轻微的翻动声,她暗暗一惊,不出意外秦哲翻看的正是兵部在年前十一月期间考课的相关牒文。殿中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秦哲面前那封牒文上,神色各异的静观事态发展。

梅向荣不接话,秦哲继续道:“大秦文武官员考课,对都督、节度使、经略使的考核尤为严格,因为这类官员通常统辖数州,职责重大。节度使主要以“销兵为上考,足食为中考,边功为下考”为考核标准,此外各地节度使考核标准中还包括“户口有无增益,土地有无荒废”这一项评判标准,梅督可认同?”

“回陛下,”梅向荣尽量维持着恭敬的口气道:“此乃官员考课之法规,臣认同。”

“实不相瞒,朕翻看了去年梅督呈送至朝中的所有牒文,根据梅督自己的说法,去年秋季,河北道有过一个月的旱情,梅督所辖包括幽州在内的四州受到了旱情不同程度的影响,顺永四十四年间四州总人口的增殖与四十三年相比有一定减损,大概相差八千余人,荒废的土地有十五万亩左右,可否属实?”

幽州节度使统辖河北道幽州、蓟州、易州、瀛洲这四州。梅向荣再次给出肯定回答:“确实如此,陛下所言均是臣陈奏的事实。”

“好,”秦哲道:“朕相信梅督的陈奏皆为实情。那么朕就要问了,幽州已多年不遇战事,“销兵”一事梅督却是做到位了,其他方面呢?既然去年四州的户口没有实现增户,土地也未能实现多余的垦荒,四州百姓是否真正“足食”了?梅督的考课等第为何是“上上”?若是让朕来评判,给个“上下”已是勉强。”

秦哲这番质问毒辣又嘲讽,面薄的官员可能脸上就挂不住了。梅向荣是在宦海中浮沉几十年,亲自带兵打过大大小小几场仗的军将,他与秦哲这位新帝交锋,面色始终不动,解释道:“旱情属于天灾,是不可控的因素,去年遭遇旱情的不仅是河北四州,但是只有臣把四州的损失降至了最低,如果陛下将四州户口和土地损失的数额与他州进行对比,结果一定一目了然,臣问心无愧,请陛下明察。”

秦哲并不买账,抓住他话中的漏洞道:“梅督误会了,朕并不是否认都督的功绩,只是质疑朝中官员考课的公正性,”他说着又从案上挑出另外一封牒文道:“去年河东道也有四州在秋季遭受旱情,河东节度使倪振抗灾除旱的功绩也十分斐然,但是他的年末考课评得是“中上”的考第,为何两位节度使情况类似,考第却大相径庭?这让朕不得不怀疑朝中在评定官员考第时用了两套标准。”

梅向荣知道这次遇到硬茬儿了,在没有斟酌好措辞前,他选择暂不做声。于是秦哲依次看向了兵部尚书乔盛和门下侍中兼尚书左仆射贾旭恒,问道:“节度使属于武官考核的范畴,考第由兵部负责定夺,门下省负责覆核所有文武官员的考课结果,乔爱卿、贾爱卿,梅督如何被评定为“上上”?也许你们二位可以为朕解惑。”

两人给不出正当理由,在梅向荣考课一事上,他们出于对燕王的服从,确实徇了私情。秦哲揣着条理分明的牒文主持上元节大宴,一问问住了燕王一派的三个人,显然此局就是冲着燕王而来。

秦哲和温绪近日的来往相对隐蔽,唐颂未能从太极宫探听到今夜事发的迹象,但是她早已有所预料。回想起他们两人之前那场对话,她恍然,好一个光明磊落。

在此事上,温绪没有诬蔑任何人,也没有使用阴谋,他挖掘事实,再用事实本身的肮脏攻奸燕王派系,秦哲出其不意的发难,当众置燕王于难堪的境地,而且使燕王一派无从回击。可以说是阳谋的至高境界了。

殿中的燕王看向齐王,齐王切断他的视线,笑着饮酒。

齐王这次又出了一个妙招。

殿中各方势力持续僵持,打破沉默的是秦哲,他道:“无人能解答朕的疑惑,可见此事确有蹊跷。背后的弯弯绕绕,朕不愿再去细究,徒增君臣之间的不睦,朕只当这是两位爱卿的无心之过,兵部和门下省的政事繁多,偶尔的疏失可从宽对待。”

他的话没有说尽,但他停下了话头,梅向荣、乔盛和贾旭恒便默契的利用这个空当泥首谢恩。

秦哲对他们的态度很满意,点了点头又看向梅向荣,“幽州一带关山险峻,据河北道平原之要地,控大秦东北之防,北狄突厥、东夷契丹强盛之时,常南下侵扰大秦,辽河和桑干河两处河谷是两国南下时选择的主要途径,幽州本身就是两处河谷的据守要地,围绕幽州的几处关隘同为扼制夷狄入侵的险要之处。出于对大秦边防的长远考虑,当下幽州节度使之职需要一位合格的将领担任,梅督年至古稀,也当悬车居家,安享晚年了。”

原来考课一事只是引子,秦哲最终的目的是奉劝梅向荣致仕,革他的职,卸他的军权。等他手里的军权卸了,燕王就少了一方势力的扶持。

梅向荣是军卒出身,官员考课那等笔墨把戏他并不十分看重,“上上”考第给他,他就接着,不给,他并不过分计较,但是提到军务,谁要说他不行,那就是践踏他的尊严。

“臣从顺永初年就跟着我爹镇守河北道,瀛洲臣驻了十年,幽州臣驻了十年,好汉不提当年勇,就往近了说,四十年间武州跟突厥开仗,是谁带兵驰援武州击退突厥的?”梅向荣冷笑不已,“臣老了,腿脚慢了,可遇到战事,我梅向荣可从来没慢过。陛下赶上了好时候,从先帝手里接了个太平世道,不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是个什么滋味儿,防御布控最忌讳坐而论道,若是人人看了舆图看了沙盘就能学会排兵布阵,哪儿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说法?河北道哪处关隘有几道沟渠,舆图上显不出来的,在我梅向荣心头印着。我梅向荣驻守幽州一日就能保河北道四州一日安如泰山,换个人他敢给这样的保证么?臣这十年幽州节度使做的到底合不合格,朝中上下有目共睹。河北道“销兵”十年,为何会“销兵”十年?这十年间没我梅向荣半点儿功劳?“上上”的名头臣不稀罕,就是年年判个“下下”等,臣服气,臣不敢有二话。如今陛下一句话就让臣告老归闲,臣不服,恕臣不能从命。”

“梅督别动气,”秦哲笑道:“朕知你功不可没,然大秦文武官员六十致仕,有殊勋异绩者可酌情延期至六十五,梅督眼下七十有余仍不肯放权,岂不是恋栈之为?朝中谋臣如雨,将相如云,梅督不让位,后辈哪来的出头之日?”

梅向荣嘲讽似的笑:“是啊,朝中多得是能臣干吏,陛下既然知道,就该重用他们,而不是什么城狐社鼠之辈。”

秦哲嗔视他,冷声问:“梅督似乎意有所指。”

梅向荣梗着脖子跟他对话,“陛下觉得没错,老臣就是有所指。取友必端,用臣必贤,一个阉宦能有什么经国之才?陛下要当心,切勿受其蒙蔽了。”

梅向荣暗骂温绪的这番话其实是朝中很多人的心声,正经官员谁瞧得起宦臣,宦臣就该在内宫谋事,自古走到前朝受天子宠信的宦臣哪个不是臭名昭著?哪个没有揽权怙势?但因梅向荣是燕王的外祖,温绪似乎为齐王谋,即使他们赞同他的话,也不敢随便开口帮腔,免得被裹进夺嫡的派系中。

无人充当和事佬,双方的对峙愈演愈烈。

“梅督何意?”秦哲正言厉色的问:“你这是质疑朕的用人,准备违抗圣旨么?”

梅向荣瞥了眼齐王道:“佛旨纶音臣哪儿敢不遵?怕就怕这不是陛下自己的意思。”

秦哲跟着他也看向了齐王,池浚在此时有了动作,他恭敬俯身朝向梅向荣道:“大秦官员考绩幽明有别,各级官员的进退升降主要由其政绩得失决定,近些年河北道与突厥、契丹僻壤的各州和平安宁,这都要归功于各州都督,各方节度使,朝中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梅督在军务方面的政绩。考第只是一类依据,朝中任用高官重臣从来尊重其本人的实绩,即使梅督的考第为下下,综合评定以后梅督也是幽州节度使的不二之选。但是朝中官员的黜陟同样也要遵照律法纲常,如陛下所言,梅督的年岁已远远超出律法规定的官员任用年限,陛下若是继续再为梅督破例,于朝中其他官员来说并不公平。陛下宽宏大量,无意追究乔尚书和贾仆射两位大人的过错,然而御史台秉持律法行使弹劾之权时,必将与王言相左。”

他最后看向秦哲道:“职责所系,请陛下明示。”

御史大夫的本职就是通过刑法典章纠正百官的罪恶,池浚和整个御史台若是动用弹劾之权来制裁燕王一派的这三人,他们的违失如何也抗衡不过所谓的法章。

池浚属齐王的派系,但他抬出法章咄咄逼人,针对的是燕王,这恰恰合乎了君上之意,秦哲若是收回大度的心胸,准许御史台行使职权,梅、乔、贾三人都要接受弹劾,池浚肯定会借着这个机会深入纠察幽州、门下省和兵部的政务,届时不管他查没查出对燕王不利的证据,只要秦哲这个傀儡愿意听信,没有?没有御史台也能强行找到。

是非黑白,谁掌权谁的话就是绳墨。依据所谓的章法,阳谋可谋,阴谋也可谋,所以,秦哲点头的后果就是燕王一派彻底陷于被动。

然而秦哲急于剪除燕王的势力,他不可能不点头。今日他就是要杯酒释兵权,逼着梅向荣卸职。

秦哲颔首,眼看同意的话就要出口了,座下传来一声低咳硬是把他的话噎了回去,出声的人是靖王,其实他的那声咳音量极轻,若放在平日可能就被人忽略了,但响在落针可闻的大殿内,足以吸引所有人紧绷的神经。

秦衍没有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轻咂了口酒,漫不经心的挑眉,“此事,操之过急了吧?”他一人与满殿人对视,“边防布控容不得一丝疏懈,朝廷要换人,换谁?梅督退了,谁来补这个缺?新将去往幽州上任,总得让他和四州的兵士、军务有个熟悉的过程。梅督驻守河北四州二十年,资历深,经验老道,一年到头的考课都不符“上上”等的考第,那么新将能否应对天灾?边境哪天真的起了战事,新将能否防御得当?”

他说着看向池浚:“池御史方才的话很有道理,大秦东北边境能与北狄、东夷两国相安无事,多亏那些个带兵的将领,州与州,将与将之间有时需要相互援兵,所以说新将要能服众,其次还要具备与饶乐、江城等都督府、平卢等节度使以及安东等都护府通力合作的能力。朝廷要派个生人前往,此人至少得花个一两年的时间才能完全熟悉州内州外的军务。当然,如果是直接启用梅督的裨将,方才的话只当是我的废话。”

幽州的东面北面还有其他州的都督带兵驻守,固守东北大局可不止他梅向荣一人,池浚方才提到其他将领,是为了弱化梅向荣在东北边防起到的作用,幽州战略地位是重要,但真正跟突厥、契丹搭界的是其他州,那些州的将领才是真正能望见邻国草场里牛羊的将领。

秦衍看待问题的角度十分刁钻,他的话也是经验之谈,如果他的质疑不能被合理解答,反过来就说明幽州节度使梅向荣的位置暂时无人能替换。

任用梅向荣的裨将对于秦哲和齐王一派来说根本没有意义,梅向荣手底下的人那还是听命于燕王的人。

乱了,在靖王加入这场对话后,局面彻底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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