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疑团

平康初年的正月十五过后,昌睦公主府的人马准备要南下宣州了,再此之前咨阅将四门馆三十万贯的公廨费存入了京中的隆裕柜坊,然后请京兆尹独孤上野到公主府喝茶。

孤独上野抵达公主府时发现花鸟司司长兼起居郎唐颂和户部度支员外郎常子依也在昌睦公主的邀请之列。

四人相互见礼后,咨阅比手请三人入座,她看向独孤上野笑道:“表兄执掌京府事务已有一年,隆裕柜坊的主家你可认识?今日请表兄前来是想着熟人好办事,我要保证四门馆这三十万贯的钱票到了宣州随时就能提钱出来。过年期间实在没好意思打扰世子府。”

京兆府掌治辇毂之下,长安百物供给,夫役调拨,包括东市、西市的秩序均由京兆尹所辖管,钱柜属于商市行业,也由独孤上野负责。

“隆裕在京中办的是分号,我只认识长安分号的号头。”独孤上野道:“他们的总号在杭州,主家是杭州本地人,我还没了解到是谁,不过妹妹放心,他们不敢怠慢四门馆的公务,我可以让长安分号的号头写封凭证盖个印,交给妹妹的人手带着,等到了宣州,出示给宣州那面的号头,保证四门馆的钱财出纳无碍。”

咨阅放下心同他道谢,独孤上野摆摆手说:“这不应该的么,谢什么。”说着叫来他的司马韩映,当即就交代去办。

韩映腿脚快,一盏茶的功夫就带着一封信函回来复命。独孤上野确认无误后交给了咨阅,咨阅看到那信函封皮上印着隆裕柜坊长安分号的章印,她点了点头又交给了常子依,常子依万般珍重的将信函收进了自己怀里。

咨阅道:“如果谢昭回的产业可靠,这笔钱直接拨给他用,否则原封不动的带回来。”

常子依回道:“臣明白。”

昌睦公主办事追求时效性,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疏通四门馆三十万贯公廨费的顺畅流转。

一场谈话结束后,常子依留下来同咨阅对接南下的事宜,唐颂和独孤上野告辞离开,两人一路走着,独孤上野道:“秦戎钺不日也要离京,我就不去送了,请唐司长帮我带声问候。”

待她答应后,独孤上野问:“听苍苍说最近太极宫内的事情不好听闻了?”

“秦哲的戒心越来越重,殿内秘辛的确不易探听。”唐颂承认,“上元节大宴上齐王没能削掉梅向荣手里的兵权,必然有下一步的谋划,现在双方的势力不均等,齐王间接掌着皇权,梅向荣处于御史台的监视之下也不好有破格的举动,若要应对齐王的攻势,燕王应该会动用所有的人脉呼群结党。世子殿下,洛城王府就是燕王的同党,至少从明面上来说。”

“谁说不是呢。”独孤上野自讽一笑:“瓜皮搭李皮,拉扯不清,梅府若是失势,保不齐洛城王府也得跟着受挫。说起这个,请唐司长再帮我道声谢,感谢秦戎钺多那一嘴。”

洛城王世子的腔调有时很有风趣,唐颂笑着说好,“殿下要防着了。”

独孤上野勾唇笑:“防着呢。”

正月十六,昌睦公主府的人马南下宣州。正月二十,突厥使臣抵达长安,他们赠给大秦的两千匹马顺利进入了万年县平康军屯田的所在之处。

礼部尚书洪兴、礼部主客郎中胡天宜、司宫台兼诸牧监大监江陌以及靖王负责接洽突厥使臣,共商重建邦交一事。经过一番磋商,双方初步议定恢复两国之间的通商互市。

二月初,突厥使臣离开长安后,靖王来同平康帝告别,他要离京前往各州巡查马政。

秦哲又提起了那五千匹马,“四哥尽快吧,平康军的兵丁还有一个月就要招募完毕了。”

秦衍说:“调马的公函已经发往四州,到了月底八牧田的这五千匹马应该就能全部抵京。”

秦哲笑道:“平康军不用驽马,希望四哥……”

秦衍打断他的话:“年前官员考课那时,八牧田马匹的驽良都核查、划分清楚了,陛下放心,给平康军用的自然都得是良马。”

秦哲没能看出他脸色有任何不耐烦,也没听出他语气有任何不敬,但是跟秦衍来往时,即使秦衍顺着他的意说话,他仍给他一种倍感压迫的感觉。秦哲憋着火说:“四哥一路顺风。”

秦衍听后,放下手中一盏热茶起身。他无视虚情假意,不言谢只告辞:“臣这就走。”

雪已经化尽了,走出殿门时不必再受寒风的冲击,浅薄日光照进檐下,在阶前铺满一层霜,殿前还是清冷的。

秦衍很想给唐颂一些承诺,很想。

他走到她的面前,小心避让着,让日光能够泻在她的身上。

她双眼微微眯睎着瞧他,笑问:“秦戎钺,我该如何得知你的下落?”

“兵部。”秦衍给她暖着手回答:“到一个马场我会往长安发一封公函,你去兵部打听就能知道我人在哪里。”

唐颂垂下眼点头,其实她知道马政上的公务如何运作,只是她需要听到他亲口说出来,他的话听起来最为可信。

她从他掌中抽回了手,握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该走了。”

秦衍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她:“这个带在身上,天热了驱蚊用。”

唐颂接了,他送她的是一枚金制球形的香囊,上面雕镂着花鸟的纹样,打开后里面可以放置各种香料,他之前说她宫装上的香囊配不上她,要送她别的,那就是这个了。

“喜欢么?”他在她端详香囊的时候问:“照着你花鸟服的样式打的。”

“贵重玩意啊,”唐颂抬头望着他,眸底光焰绚烂,“喜欢,秦戎钺送我的,我怎会不喜欢。”

他知道她最在意什么。

春意最先在她眼中展露了痕迹。

让她警惕小心,让她照顾好自己,花鸟司的唐颂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话。秦衍从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是唐颂让他有了牵挂,让他在离开长安时忽生犹豫。

“长安的天地对于秦戎钺来说太小了。”她说。

他该走出去。

秦衍年少时曾经极度自卑,沐抑愁是顺永帝眼中他人的替身,在她失宠后,顺永帝从不过问他们母子,顺永帝偶尔会关心各个皇子的功课和近况,然而秦衍不是其一。直到最后被发配武州时,他前往含元殿同顺永帝告别,他的父皇只说了一句话:“去吧。”

顺永帝批阅着牒文,甚至不屑于抬头看他一眼,那日他从殿中走出,在檐下的日光中闭眼,那一刻他不觉得悲伤难过,只是觉得世间的一切都索然无味。

在边境,他适应了荒芜寒冷,他的感官被这两样东西养得麻木。再次回到长安,在顺永帝的御案前他遇到了一双眸,在那双眸的注视下,他眉间的伤口有了痛感。

原来,受伤是会觉出疼痛的。

他又要走了,这一次有人告诉他,他应该如此。

秦衍垂眸颔首,她还是初遇他时的那副神情,她只需看着他,他就满足了。

唐颂看着他转身走向阶边,停顿后消失在了阶下。别回头啊秦戎钺,自由不羁才是他的品格。

她给香囊里放了香料,等到一席暖风拂面时,三法司三位长官前来太极宫禀报,吕庆他勒案陷入了僵局,关于凶手的线索仍然查找无果,案子肯定是要继续查,不查愧对于律法,但是吕庆的尸首却在日渐腐烂。

在秦哲的预料之中,这桩案件俨然成了一桩无头公案。“继续查,”他命道:“尸体若真的难以存放,就先处理了。”

吕庆的尸体存放在大理寺,唐颂在散值后来到大理寺,燕序齐带她来到一间狱室内,唐颂蹲下身揭开一张草席,下面铺满了冰,冰层上的尸首已呈现出腐烂的状态,脓水四下渗透,散发着一阵一阵的恶臭。

唐颂看向吕庆的脖颈,此处的勒沟也已腐烂,失去了最初的痕迹。确实,继续存放尸体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腐肉只会生出蛆虫,而不能再作为证据。

燕序齐道:“上林署的冰一直没断过,但也只能起到延缓尸体腐烂的速度,无法杜绝。”

唐颂放下草席,起身同燕序齐一起往狱外走,“这次是一条人命,不知下次又会使什么手段。”燕序齐无奈轻叹。

他们不会草菅人命,所以他们只能延迟做出判断和决定。唐颂看着自己的长靴踩在阴暗的地面上一步一步的迈,“池浚是齐王的人,杀害吕庆的凶手也最有可能是齐王的人,池浚若知凶手为何人却知情不报,三法司永远都不可能查出真相。”

燕序齐道:“原本三法司共事是为了鞫理大案,如今是为了什么?御史台代表个人的立场,大理寺和刑部成了个人立场的佐证,佐证一个表面的公正,这不是虚伪又是什么?”

燕序齐雅量高致,即使是质问,他的语气依旧平和,但在狭窄狱室的通道内,这声质问惊天动地。

唐颂抬头看向狱室的出口,“池浚是玉向的科考同年,你们共事多次,依玉向看,此人的能力到底如何?”

燕序齐一边回忆一边道:“思虑严谨,办案手段合规守法,为人谦逊,三法司之间的相处绝对算的上是融洽,但这都是表象。慎王谋反案,三法司查出了所谓误杀慎王良娣虞扶箬的两个南北衙的兵士,吕庆这案子,任何形迹都查不到。这两个结果可能都是池浚预知的结果,那么他的能力从何印证?”

那么问题就来了。

唐颂心底忽然涌一丝寒意,她沉吟道:“由军粮案牵扯出的杭州赋税案,是池浚南下负责调查的,不出一个月就查得一清二楚,此案能够印证池浚的能力么?”

燕序齐停下步子,立在了原地。唐颂回身看向他,两人在逼仄的过道内对视,唐颂微微偏头,不解的问:“玉向可想起了什么?”

“我在想叶赫这个人。”他答。

“叶赫?”唐颂眉头紧蹙。

如何会提到叶赫?

仅有两人所在的场地内,氛围竟然也能变得如此诡异莫名。

燕序齐和她一样,脸上浮现出迷茫之色,“唐颂,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我突然想起了叶赫,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玉向请说。”

于是燕序齐将叶赫行刑之时所发生的一切告知了她,唐颂缓慢在过道内踱步,脑海里逐渐勾勒出一幅画面,是叶赫临终前和燕序齐对话的那个场景。

最后,燕序齐道:“我总觉得叶赫身上还藏有秘密,但是我不确信。此事一直在我心里压着,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你。”

唐颂不断回想着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最后垂眼靠在墙上抱胸说:“叶赫生前与玉向来往甚少,与玉向之间没有私仇,那日却出言讽刺狱政不公,一个不惧死的人,为何要逞这等口舌之快?”

燕序齐道:“我甚至有些不明白他的真实意图,他是燕王的人,他知道燕王要杀他,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唐颂抬眸:“先帝驾崩后,四王夺嫡,自那之后三法司查的案就再未公正过,上一次三法司秉公执法还是重审军粮案,还上官瑾等人清白的那一次。”

燕序齐凝神片刻后颔首:“这就是叶赫给我的感觉,他讽刺的似乎是当下的狱政。”

而当下的狱政不公主因是御史台,御史台长官御史大夫正是池浚。

两人寒毛直竖,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叶赫是燕王的人,池浚是齐王的人。”唐颂自言自语的道:“他们各为其主,如今已是阴阳两隔,两人之间会有关系么?等等,慎王谋反自刎后,叶赫伙同慎王私藏龙袍的罪名也是由三法司定夺的,在慎王谋反一案中,两人是有交集的。”

“不错,”燕序齐仔细回忆,随即摇头道:“但是在审讯过程中,池浚、我还有万鹤立,我们三人从始至终一同审讯叶赫,池浚和叶赫的行为举动没有异常之处。唐颂,你私下里肯定调查过他们。”

唐颂点头,“池浚是关内道丰州武乡人,叶赫是河东道朔州平鲁人,入仕后的履历都没有疑点,其他方面看不出两人有交集。温绪也是丰州武乡人,他和池浚两人是同乡,目前看来他们都被齐王所用,那也就不奇怪了。”

“这跟我查出的结果相符。”燕序齐道:“所以我时常怀疑是否是自己多想了。”

两人思绪错乱,导致对话也是混乱的。

唐颂说:“我有疑问,玉向也有疑问,会是巧合么?”

两人都未料到今日他们之间这场对话竟然追溯到了以前的旧案,而其中的上官瑾军粮案是五年前顺永帝在位时的冤案。这桩案子驱使唐颂来到长安,与此同时,燕序齐被贬谪又因此案晋升,他们因为这桩案子结识,然后所有人都被卷入了夺嫡的风波,这场风波延续至今。

诸王争权,大局未定,疑团迭出。他们走出一段路后,好像又回到了起点。两人均是一头雾水,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燕序齐道:“顺永四十四年,池浚两次南下,一次是查杭州赋税案,一次是巡查江南道,而这两次他都避开了御史台的一个人,我和殿下的学生。”

燕序齐口中的殿下是昌睦公主专属的称呼,而这个学生是四门馆出身的冷思州。

唐颂跟着他的思路回溯,“冷思州是顺永四十四年春闱进士科的科考状元,被先帝钦点为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我们花鸟司带着许顷智从杭州归京后,先帝正式下命花鸟司联合三法司彻查上官瑾军粮案,此时的御史台兵分两路,冷思州负责与我们一起共同查案,而池浚则是受命南下彻查以许顷智为主谋的杭州赋税案,这一次他们两人确实是各自行事。军粮案和赋税案结案后,池浚被擢升为御史大夫,冷思州被擢升为御史中丞,先帝因为不放心江南道其他各州的赋税情况,故命令御史台分派监察御史南下江南道清除积弊……”

“而这一次,”燕序齐接上她的话道:“池浚把冷思州留在了京里,自己带人南下,没有让冷思州插手南下的政务,他对冷思州有戒备。唐颂,冷思州跟我们一样,他在他的衙署没有真正掌握到实权,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此时,唐颂回忆起了她和秦衍的两场谈话,一场是军粮案和赋税案结案后,秦衍到延寿坊来找她,两人谈到顺永帝对燕序齐、万鹤立和冷思州三位寒门出身的官员任用,那时他们已经留意到了池浚不断的在推动局势,池浚所属的派别可疑,顺永帝为了暂稳三法司的政派,任用池浚为御史台长官的同时,任用冷思州为仅次于御史大夫之位的御史中丞。

不过目前看来,冷思州在御史台发挥的作用没有达到顺永帝原本的预期。

另外一场谈话发生在秦衍前往甘州同吐蕃共商马匹互市之事归京后,那时以池浚为首南下巡查江南道的监察御史们在秦衍之前也已归京,御史台查出了江南西道的袁州、吉州和江南东道的水州这三州官员厚敛的弊政,为此顺永帝罢黜了三州刺史的官位,重新任用三州的官员。

想到这里,唐颂开口道:“这也就是说,池浚本人的能力到底如何,并非有目共睹,他的政绩突出,也只是他和他心腹官员的一面之词。”

燕序齐眸光寒冷:“不错。”

唐颂摇头,倒吸一口冷气,“池浚为了助齐王夺嫡,不惜牺牲狱政公正,蔑视人命,吕庆他勒案影响的仅是朝中的局势,但是御史台巡察各州的职责关系到民生大计。”她说着抬起头:“玉向,有些事情我是不敢深想的,我应该相信池浚至少在国事方面不会偷奸耍滑么?”

燕序齐看着怀疑和迷茫从唐颂眼中溢出,她来到长安,是为了保证边境将士的口粮,御史台如果尽不到监察各道各州的责任,而是单纯沦落为了某位亲王的喉舌,那么各州赋税每年能否顺利抵达长安,军饷军粮每年能否有稳定的供给?

“至少我们知道池浚不可能成为友人,甚至是同僚。”燕序齐昂首,口吻果决的说:“所以,池浚必须出局,届时也许我们可以查明一些事情,解除今日的困惑。”

池浚出局,以燕序齐、冷思州、万鹤立三位寒门学士为首的三法司政派才是真正稳定的政派,才是心志一致,言行不贰,力求狱政公正的政派。

这就是燕序齐的野心,而他的野心并不是为了自己。

昌睦公主。

唐颂站直身,扶刀望着燕序齐,初见时的燕序齐是忧心自己处境的失意公子,而今的他是无苟求,有素守的君子,君子有意气,他的锋芒便会愈发明锐。

唐颂下颌高抬:“这是殿下的铺谋?”

燕序齐淡然而笑:“这是默契。”

“池浚背后的势力是猛虎恶龙。”她说。

“刑名衙署除了三法司,还有花鸟司。”燕序齐笑道:“我燕某人有幸与唐司长同行,何惧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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