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上野用过晚膳后又回到京兆府,何胥带着一帮府兵已经在等候了。“怎么回事?”他跨入堂中,拎着茶壶倒茶:“物价怎么涨得这样厉害?”
“供不应求。”何胥说:“从三日前开始,坊间各行货物供给的量就开始缩减,缩减的还不少,今日订价,咱们衙门只得跟着涨。殿下没下令,卑职也不敢带人深入调查。”
“这会儿查。”独孤上野呷了口茶说:“请各行的行头来衙门里议事。”
等何胥带着人离开,他端着一盏茶中步入廊间说:“哪位贵客?露面吧。”
房檐上跃下一人,单膝落地后扶着刀起身,面向他说:“世子殿下。”
功底深厚的人必然身轻如燕,收放自如。她靴底悄然触及地面,曳撒的袍尾扬起来又无声落下。
“唐司长,”独孤上野抿着茶转身:“猜到是你,进来吧,请你喝杯茶,京兆府的大门敞开着,司长走人房檐的习惯应当改改了。”
“既是习惯,就不好改了。”她声称。
杯满了,唐颂端起来道了声谢。独孤上野问:“唐司长来问物价一事?”
“是,”唐颂点头:“涨得过快过高,我觉得有些反常。”
独孤上野说:“我也觉得反常,从我主持京府政务开始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两人边聊边喝茶,半盏茶后,何胥带着十几位商市的行头入了京兆府的大门。大秦商行种类繁多,肉行、绢行、铁行、面行、米行、秤行、药行等等,共计可达三百多行。
各地的行业内部由商贾自发组建行会,目的是为了保证自己行业内的货物能够顺利生产与交换。诸行由内部的商贾们推选出行头也称行首,行头需要配合官府工作,检查各行业内的不法行为,行头主管的各大行会有协助官府平抑物价、稳定市场秩序的责任。
何胥带来的这帮行头是米行、肉行、油行、绢行、炭行等行会的行头,因为吃穿用度这类行业与普通老百姓息息相关,京兆府要调节物价,最先调节的就是这类商行内货物的物价。诸如金行银行和珠宝行这种商行,他们的货物不是普罗大众日常所需的货物,物价起伏通常来说不会很大,反而不在官府调节物价时首要考虑的范围内。
门里站着两人,一人桃花眼刚醒的样子,眼波含笑。一人英姿勃勃,官服上的花鸟纹样像是活物,那鸟张口就要叫了似的。
何胥跨过门槛就抱拳,笑着寒暄:“唐司长。”
顺永年间,两人一同稽查过恭王秦哲,有过一段共事的经历。唐颂笑着回礼:“何参军。”
独孤上野迎一帮行头入门,比手说:“这位是花鸟司司长唐颂,诸位混个眼熟先,日后说不定还会打交道。”
顺永年间花鸟司南下了一趟,花鸟使们归来后把一国宰相下了狱,剥夺了一国太子的储君之名。为此花鸟司在坊间名声大噪,这个刑名衙署不仅能为人申冤,也能斩杀强权。坊间的口舌津津乐道之余,对花鸟司自然而然生出了一份畏惧,因为花鸟使的刀肆意妄为,杀得了任何人。
唐颂单手握着刀,只是站着尚未开口说话,就已经威慑到了面前一帮行头,他们对上她的目光,都纷纷垂头避开了。独孤上野见状笑道:“诸位也别紧张,接下来京兆府衙门要问话,请各位行首如实告知。”
何胥接到他递过来的眼色,开口询问:“近日京中物价飞涨,想必诸位知道个中缘由。”
十几位行头支吾其词,半晌没说出个所以然,看来是知情但不愿轻易开口。何胥看向面行的行首吴金鸥问:“吴掌柜,你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吴金鸥神色为难,反问:“大……大人,坊间的传闻是真的么?”
“什么传闻?”何胥疑惑。
“听说宫内的司天台预测关内等四道的旱情会持续很长时间,为此朝中已经派遣了两位大臣南下江淮两道督察春耕。”吴金鸥说。
独孤上野缓慢放下手里的茶盅,唐颂握紧了手里刀柄,两人相视了一眼保持沉默。何胥顿了下,继续追问:“胡说八道!你们从哪儿听说的?”
吴金鸥惊愣着回答说:“大人,草民只是听说,不知道消息具体打哪儿传出的,请大人明鉴!”他说完看向周围其他行头求助。
行头们纷纷开口帮腔。
鱼行的行头说:“大人,咱们也不知京中的传闻是真是假,但是这些日江淮两道的鱼肉确实供给不足,问呢,当地的行头说是因为干旱,捕鱼的养鱼的都受到了影响,鱼塘里的鱼苗长势不好,大鱼入京后要么被光禄寺和司农寺收购,要么作为土贡入宫,总之要紧着宫内最先食用,剩余的就没多少了,鱼市上的大鱼和鱼苗稀缺,它可不得涨价么?”
米行的行头道:“近些日江淮特产的几类糯稻和粳稻供给京中的量也少了很多,眼下京中售卖的主要是咱们关内的粮食,可到了五月马上又是一年的征税,出于对旱情的顾虑,百姓们多余的米粮绢布不肯轻易卖出,各行必须得加价才能购到,量少了价就高了,而且各行货物的储量也有限,根据实际情况考虑,不能再大肆供应了。”
接下来其他行头也言明了一些难处,基本与前三位行头的说法类似,最后独孤上野问:“那些消息诸位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听说的?”
吴金鸥回忆了一下说:“大概半个月前。”
“那日头还东升西落呢,月也有个阴晴圆缺,天上的星斗更是瞬息万变,”独孤上野道:“司天台夜夜观测天象,每天观测到的结果都不一样,诸位动脑子想想,坊间的流言怎可轻信?”
“殿下,”吴金鸥俯身说:“流言亦真亦假,可旱情确是真的,司天台的预测从不向外公示,普通老百姓谁也料不准今年老天爷到底赏不赏饭吃,怎能不让人惶恐?”
“别慌,”独孤上野道:“各位行头要是慌了,长安城内就乱了,近些日请诸位务必放开手脚,正常供粮供货,稳住京中的物价,如再有谣言出现,及时上报官府。官府应对天灾有官府的计策,肯定不会让老百姓们饿着肚子。”
一众行头得到安抚后离去,独孤上野吩咐何胥去调查坊间流言的源头,然后和唐颂一同前往太极宫,赶在宫门下匙前向朝中回禀此事。
秦哲听后看向唐颂,问道:“花鸟司怎么掺和到这件事中了?”
“回陛下,”唐颂解释说:“臣留意到了近日坊间的舆论,所以上京兆府问明情况,旁听了各位行头的陈述。”
秦哲盯着她说:“两位官员南下督察水利还有司天台的天象只有宫中少数人知晓,这两件事情如何泄露到了宫外?意思是说宫内有人泄密么?”
“不排除这样的可能。”独孤上野在一旁道:“臣已经派人去追查源头了。”
唐颂在秦哲的注视下握拳请命:“臣愿在散值后协助京兆府追溯源头,请陛下准许。”
秦哲看着她的双眼,她眼中满是恳切,却给他一种步步紧逼之感。他不说准,她就等。
“准。”秦哲沉默片刻,又看向独孤上野说,“尽快查清楚。”
两人应是,随后退出了殿外,迎着夜色向外走。独孤上野偏头看向唐颂,“唐司长,你真的很在意每岁的粮产吧。”
唐颂点头,“很在意。”
“牵扯到宫里的人,要小心了。”
“明白。”
独孤上野望向前方宫门的轮廓,笑了笑说:“跟他一个样子?”
“谁?”
“秦戎钺,还能有谁?”独孤上野说完,长长打了个哈欠。
唐颂看向他,“这才什么时候?殿下您就困了?”
独孤上野有些心虚,抬手揉着脖颈说,“晚饭吃撑了。”想到苍苍,他问:“唐司长,你们姑娘家的都喜欢什么?”
“殿下问这个做什么?”唐颂问。
独孤上野说:“苍苍的生辰快到了,我想送她些什么?”
“殿下应该去问她本人,人跟人喜欢的事物不一样。”唐颂回道。
“我问她,她肯定什么都不要,我问她,日后还有惊喜么?唐司长,仔细想想这当中的道理。”独孤上野说。
两人跨出宫门,唐颂停下步子看向他,“我喜欢刀,苍苍喜欢么?您要给她锻刀么?”说着她抬起一手,用食指敲了敲太阳穴,“殿下,仔细想想。”
等唐颂告别离开后,独孤上野立在原地想了片刻,恍然说道:“她喜欢花。”
韩映在一旁附和,“上官姑娘是挺喜欢花的。”
独孤上野咬唇思索,“眼下最时兴什么花?”
韩映说:“那多了去了,青莲、郁金香、水仙、菩提、娑罗、佛土叶……很多都是外邦引进的名贵花种,卑职瞧上官姑娘种的都是寻常的花,这些还没见她种过。”
独孤上野听了转身往皇城走,韩映赶忙跟上,“殿下,这各处都下钥了,您上哪儿呢?”
独孤上野道:“上林署,找他们要花种。”
“殿下,”韩映说:“没这个必要,咱们府上就有啊。”
“什么时候有的?”独孤上野驻足问,接着一顿,“我说呢,你怎么这么了解。”
“早就有了,”韩映道:“只是殿下平日不爱摆弄花草,不留意而已,卑职陪您回一趟家?”
见独孤上野翻身上马犹豫着不言声,韩映劝说道:“殿下,那是您的府邸,您不该避着。”
回到世子府,独孤上野径直去了后花园,蹲在地上一番挑拣后说:“再过两日,把这两株郁金香和这一株菩提送到上官府。”
没有听到韩映回应,他偏头看向身侧,看到一双翘头牡丹履和一段裙边,韩映则远远在边上立着。独孤上野避开视线起身,两掌交错着拍去了尘土,一言不发的转身。
“殿下。”身后人开口叫住他。
他执意迈步,她追了上来,在他身侧蹲身行礼,“进殿里喝口茶吧。”
“不必。”独孤上野从韩映手里接过马鞭道:“你起身吧,我不是有意打扰,这就走。”
梅寒迟抬眼,“只是请殿下喝杯茶。”
独孤上野继续往前走,寒迟紧跟其后。“我回上官府,要跟着么?”他问。
寒迟强忍鼻腔里的酸意,望着他的背影质问:“殿下知道这样的话有多锥心么?”
“抱歉。”独孤上野说:“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请梅姑娘别再跟着我。”
“我是殿下的正妃。”寒迟唇齿颤抖,“请殿下喝杯茶的资格都没有么?自从大婚后,殿下再未踏入府中半步,请问殿下,我做错了什么?”
独孤上野回身,疾步走向她,声色冷淡的道:“当下太极宫和齐王两派咬紧燕王一派不放,孤独氏和梅府的关联不仅是你我二人之间的婚姻这样简单,寒迟,现在不是追究对错的时候,你明白么?”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寒迟第一次这样近的面对他,彻底看清了他的脸,这也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她的名字。她急出了泪,却悸动不安的脸红,“我明白殿下,我明白。可是……你会受到牵连么?”
“不清楚。”独孤上野轻叹了口气,直视她说:“京兆府最近的事务很忙,忙完后,我会重新斟酌我们两府之间的事情。”
他再忙,也愿抽出时间为上官苍苍移花接木,却不愿在她身上花费一盏茶的功夫。
两人说到此处,寒迟身边的婢女雪峙从院外走进,行礼说:“回殿下、世子妃,街面上已经宵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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