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山楂

春雷从天边传来,其实声响不算很大,然而窗后人还是受了惊,她趴在窗台上颤抖了一下,然后静静听窗外两人的对话。

司宫台大监江陌正在询问尚食局的一名司药梁落声,“凤体可有大碍?”

梁落声往窗边看了一眼,“回大监,无碍。娘娘的脉象正常,肠胃内并无积食,如此食欲不佳,精神不济,八成是因思虑过重所致。”

江陌问明原因后再次入殿,面向窗前人躬身,“回娘娘……”

徐砚庭打断他说:“大监不必多言,我都听到了,尚食局配的汤药,我会遵照医嘱按时服用。”

江陌没有任何置喙的余地,只有告退说:“请娘娘保重凤体。”

江陌走后,义安宫掌事宫女李良见代杨太后前来问候,“太后娘娘听闻景绮宫宣了司药,很是担心娘娘,特意让奴婢来看望娘娘。”

徐砚庭转身端正坐姿,“有劳太后娘娘记挂。”她身边的宫女青蓝向李良见行了一礼,又将尚食局梁司药的诊断复述了一遍,“请太后娘娘不要担心。”

李良见听后笑道,“只要娘娘的身子无碍就好。”她把一只紫檀木匣递到青蓝手中,“这是太后娘娘的一份心意,请娘娘收下。”

徐砚庭再次道谢,李良见告退说:“请娘娘保重凤体。”

待耳边清净后,徐砚庭又重新趴回窗前:“今日咱们宫里若再有访客,一并回绝了吧。”

青蓝应是,打开了那只木匣,抬眼说:“娘娘,是首饰,还都是贵重首饰。”

徐砚庭只呆呆望着窗外,“你看我还戴得下么?”

青蓝合上木匣说,“奴婢陪娘娘到外面走走吧,天阴着又不下雨,娘娘在殿里闷着,越发茶饭不思了。”

“好。”窗边人郁郁寡欢的说,“别让他们跟着,我不需要那些仪仗。”

青蓝放下木匣蹲身,“听娘娘的,奴婢这就去安排。”

甩脱多余的人手,主仆两人到景绮宫旁的花苑内散心,望云亭旁有口水井,她们打了井水,提着花浇为苑中的花草浇水。不多会儿,苑内的太监宫女来了,忙上前请安,叫声娘娘,接了她手里的花浇。

总管太监说:“不敢劳驾娘娘。”

砚庭顿觉无趣,她不想动用皇后的权威指使这宫里的任何人,于是选择了避让,和青蓝一起到望云湖边上的千步廊里赏景。

湖面上有风袭来,闷热潮湿还夹杂着一股腥气,她嗅到后觉得有些反胃,趴在栏杆上垂头,廊下栽种的花丛散发出花香,花香遮盖了腥味,这才使得她好受一些。

青蓝见她难受,走上前说:“娘娘,要不奴婢陪您回宫休息吧。”

砚庭额头枕在手背上,闭眼摇了摇头说:“容我这样缓缓。”

见她眼角流出泪水,青蓝摘下手绢跟着她一道哭,瞥见长廊尽头走来一人,青蓝帮砚庭擦拭眼泪,低声提醒:“娘娘,有人来了……”

皇后有义务维护一国之母的尊严,想要哭天抹泪只能避人耳目。砚庭咽下胸腔内的憋闷,起身说:“回去吧。”

来人行至长廊中央停下了脚步,青蓝搀扶砚庭的力道加重,捏痛了砚庭的腕骨,砚庭迟迟抬眼,看清来人面目时,她愣在了原地。

对方望着她,启齿却未能发声,只是望着她。砚庭匆忙往四周看了眼,躲开了他的目光,她转过身,拼命迈步向前走。

然而她听到他的脚步声追了上来,越来越急。“别……别!”砚庭靠在长廊尽头的廊柱上,蜷缩着身子说,不是身为皇后的命令,而是乞求。

她看着他干净抹腻的一双皂靴走近,鼓起勇气面对他,用力呵斥道:“走……”

“走!”

“求你。”

对方没有遵照她的命令,而是俯身向她行礼,“南衙千牛卫上将军高枧溪见过皇后娘娘,臣给娘娘请安了,娘娘万福金安。”

宫内下对上请安时的说辞就是这样繁琐,自报家门后,还得紧跟两句尊称。这在砚庭听来字字诛心。

他逼得她无可回避,她只能打官腔,“将军免礼。”她说完经过他要走,他侧身追她的背影,“本月各门上更换门籍,臣今日打太极宫过是去通知元德门、元武门上的南衙侍卫,臣的确抄了近道,但这道上南衙侍卫能走,不算违反宫规。”

“将军随意。”她声音颤抖的说,继续往前走。

“臣抄近道,是觉得也许能在此处遇到娘娘。”他望着她的背影提高嗓音。

“将军疯了!”砚庭泪流满面的转过身斥道:“你不该如此!”

“娘娘也不该入宫的。”高枧溪音量骤降,若非廊中寂静,她可能就听不到了。

砚庭皱眉,忍不住低泣一声,满脸倔强的抹去眼尾的泪光,“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高枧溪迈进一步解释,“你别过来!”她喝止他,“求你!”

“庭庭,这不是你的错。”他驻足。

她偏过头,再一次抬头抹泪,“我们……请高上将忘……”

“忘不了,若是能忘,我今日就不打这儿走了。”他红着眼坚称。

“所以,”砚庭抬头冷笑了声质问,“事已至此,你要如何呢?”

许久不见,她瘦了许多,他没有觉得皇后的服饰与她不相配,反而觉得它把她衬托得美艳绝伦。她与他脑海中的那个人大相径庭,不过还是漂亮极了。

“不如何。”他说,“只是希望庭……娘娘能够按时吃饱饭。”

砚庭死死咬唇望着他,任由泪水滑落,她无力顾及它们了,愤怒、委屈把她的喉咙和心口撕扯得无比疼痛,她需要忍耐那些痛意。

眼前的雾气很浓,像是下雨了,砚庭又回到了两人初见时。三年前也是这样的时节,春游后从南郊回城,她的马车陷在了泥地里,辐条断了一根,她下车张望,那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城门处还有很远的路。

恰逢几名花鸟使经过,他们下了马帮她把马车推出泥泞,“姑娘到车内避雨吧,我们几个会帮你把车修好的。”高枧溪说。

砚庭没有说话,在他蹲下身时,她在他头顶撑起一把伞,她看着他把辐条修好,他起身时没有留意,撞到了她的手肘。

伞乘着风脱离了砚庭的掌控,雨水扑面,他这才留意到她方才一直在,他追出老远追回她的伞,回身时她就站在雾中望着他。

“司长留着吧。”她说。

“不了,我们骑马的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用不到。”他把伞还给了她。

坐进马车里,有人叩响了车轸,徐府的马夫听到这声提醒驱动了马车,青蓝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恍若未闻,她觉得那人就是他。要走了,她握紧伞柄看向窗边,风来的很及时,吹起了窗帘。

砚庭在帘隙中看着他一把抹去了脸上的雨水,乌纱下他的一双眉眼清晰,两肩的花鸟纹被雨水浇洗得鲜艳夺目。

“姑娘在瞧什么?”青蓝探头看向窗外问。

风走了,窗帘跌落,她的眼帘也跟着下垂。“没什么。”她抿唇轻笑着说。

再次相遇,是在一家糕点铺门口,他上阶,她下阶,他闷头走得急,撞掉了她怀里的一捆宣纸,他忙捡起来道歉,抬眸见是她,愣了下笑道,“好巧。”

她从他怀里接过宣纸问:“司长怎会在此?”

“买山楂糕。你呢?”他问,问完见她一手举着一串糖葫芦,又笑了笑说:“巧了。”

他母亲常年脾胃不和,药石吃到一定程度难以下咽,他算是买山楂糕的常客,她呢,喜欢吃山楂。或许两人之前也曾擦肩而过,但因相识之后,留意到了对方的存在,他们遇到的次数似乎就更加频繁起来。

花鸟司要南下查案了,他来徐府找她,他没有花名正大登门造访的理由,就候在徐府门外硬等,等到她在某一时刻出门。徐府旁的街巷很僻静,两人靠在墙上,透过头顶那道罅隙看天,能看到一道湛蓝。

“这个机会我等了五年,我爹不看好,所以我不知道该向谁说。”

她静静倾听,然后侧脸看向他,浅浅一笑道:“预祝高司长南下顺利,一定会平安归来的吧?”

“当然。”他点头,然后从怀中取出牛皮纸包裹的糖葫芦递给她,“同福斋的。”她怔了怔,道了声谢。

他说不用,她说,“用的,你那时帮我修车,我还没来得及道声谢。”

她出门是为了买宣纸,没有特意装扮,衣裙眉眼都素淡,天光敷在她的脸上,透着淡淡一层光泽,高枧溪嗅到一股潮湿泥土的气息,接着是一阵花香,很奇怪,街巷中明明没有花。

揭开牛皮纸,山楂串外面的那层糖衣都被他的体温暖化了,黏了她一手,他慌忙取下自己汗巾让她擦手,她把糖葫芦放进嘴里咬住,然后用他的汗巾擦手。

他垂眸看着他的汗巾上沾满糖浆,然后听到糖衣破裂时那清脆一声响。

南下归来后,花鸟司了结了一桩大案,那时隐约已有风声出现,就连花鸟司内都在议论,说恭王妃选的是徐府三姑娘,他厉声制止他们,手下们很听他的话,没敢再说什么,但他们不知他当时的心情有多复杂。

高枧溪忍不住来向砚庭求证,她不以为意,笑问:“我们徐府怎会不知此事?我怎么没有听说?”

他莫名松了口气,可能就是那帮花鸟使道听途说的,他一向信奉事实。刚刚放松下来,她垂头,轻声问:“高司长为什么会在意这件事?”

他也垂头,看着无数光斑从他靴面上落荒而逃,逃往她的裙褶里。他没有回答,又递给她一串糖葫芦后就尴尬转身离开了。

砚庭低估了她父亲徐彬硕的野心,最终他担心的事情成真了,她嫁往恭王府的那时,顺永帝即将驾鹤,他守在麟德殿的高阶上,失魂落魄的淋雨。

他听着殿内徐彬硕举证,证明恭王的嫡长身份。这一切,都是徐彬硕为了权势从而出卖她换来的。

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他恨,但他无能为力。

淋过那场雨,他还是有机会见到她的,一次是顺永帝下葬时,她陪同恭王出席,他远望她一身孝服,面色苍白得模糊。一次是元正大典,他远望太极宫高阶上,只能看到窗后她行开笔仪式时的一抹剪影。

宫城内外关于她的传闻都很消极,恭王对她不闻不问,她置身太极宫,只为坚守后位的颜面,是光耀徐府门楣的一个摆件,她不会快乐。

官员考核时,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选择了南衙千牛卫,只为再能遇见她,虽然机会很渺茫。他不在意,他觉得自己擅长等待,上次等了五年不也等到了。

回忆中止,他又从怀里取出一串糖葫芦递给她,小心翼翼的说:“听说近日娘娘胃口不好。”

砚庭强自忍着泪意看向青蓝,命令道:“别发愣,我们走。”

青蓝垂着头,快步走到她身旁,冲高枧溪蹲了蹲身说:“高上将糊涂,宫外的吃食不干不净的,娘娘可吃不得这个,今后娘娘不会再来这里了,请上将军别再抱有非分之想。”

她们相携要走,高枧溪再次挽留:“臣没有非分之想,只是担心娘娘凤体,只一口……”

“庭庭,只一口,成么?”

砚庭背着他闭眼片刻,深深喘出一口气,提裙飞快走向他,咬下他手中那串糖葫芦最顶端的那只山楂。

咔嚓。

糖衣在她口中破裂,她慢慢的嚼,嚼出酸和甜,直到唇上沾满糖丝。她从腰间摘下一条雪白的汗巾揩着唇,点点头夸赞:“很甜。”

是他那条汗巾,她从未归还。高枧溪咬齿,腮颊紧绷,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下个月的今日,各门上例行更换门籍,臣还会从此处经过,每个月都会。”他压低声,紧张的说。

砚庭从他手中夺过糖葫芦,拔出发髻里的一只白玉凤簪递给他。

“这是?”他不解。

“报酬。”她解释。

高枧溪低头望着掌心的玉簪,用力握紧。“娘娘在宫内还缺什么么?”他问。

砚庭眯眼望着远处的湖面,咬碎一只山楂摇头,“什么都不缺,珠玉、货贝、锦彩、用人……应有尽有。”

她什么都不缺,同时她还可以肆无忌惮的发怔,那是她唯一的消遣。

高枧溪望着她的侧影,她一身丹衣,腰系双佩小绶,博鬓上镶满金钿翠叶,随着风簌簌的响,重底舄上栖息着一双金凤饰物。

“你觉得什么时候会下雨?”她问。

“最近,方才我遇见世子殿下了,朝中今日会再议降雨一事。”他说了自己的见闻。

她似乎注意到了他的注视,转过脸看他,“本宫漂亮么?”

他微微愣神,然后颔首。她红着眼笑,“高伯为,花鸟司的衣裳更衬你。”

身在花鸟司时,他是自由人。做了南衙上将军,他就有了派别。他不言,她追问:“是在我……之前还是之后?我不想你为了我……我是秦哲的后,你是燕王的将,你明白么?将来如何呢?你助燕王登大位,我会是什么下场?”

“不会。”高枧溪道:“庭庭,你信我,我承认我就是为了你才入南衙,但是你信我,我会……”

“你会怎样?”砚庭咽下最后一口糖渣。

“我会帮你摆脱当下的境况,我会找到办法。”高枧溪道。

“回花鸟司,”砚庭软下声气,“算我求你,你看花鸟司眼下在做什么?你有大好的前程,我不要你为我犯险,求你,你答应我。”

高枧溪垂眸,“我不忍你在宫中空耗身心,庭庭,你别劝我,你容我走一步看一步好么……”

“你把簪子还我。”砚庭打断他的话。

“庭庭,你别这样。”高枧溪把手背在身后。

她像是发了疯,去夺他手里的簪子,“你还我!”

他把簪子藏在身上,默默忍受她的拉扯扑打,默默吞咽她的愤懑痛苦,最后她累了,躲在他的怀里失声痛哭,他竭力忍耐着,不敢伸出手臂拥抱她,他恪守宫规礼仪,只为她提供依靠。

湖面上又一阵风袭来,吹走她的背影,他望着她离开走远,胸口那枚玉簪冰凉透骨,划烂了他的心。

砚庭和高枧溪的感情线与主线关联紧密,不是心血来潮的笔墨,篇幅不会很大,不过个人觉得他们的感情线收尾后应该很刻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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