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之后,季汝青慢悠悠地从禁军换防点的长廊下走出来。禁军队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个赳赳武夫弓起腰来,竟显得比眼前这个清瘦单薄的内宫太监还要卑小。
季汝青走了几步,回过身和善地说道:“张统领不必再送,待兄弟们吃好喝好,各司其职便是。”
张统领又一抱拳,“多谢中宫大人记挂,夤夜疲劳,有酒菜暖胃,兄弟们都十分感激。倒是辛苦您来这一趟了。”
季汝青一笑,“也是干爹的心意。”
“谢过马大伴!”
季汝青告辞离去,提着灯孤零零走在雕梁画栋的廊檐下,夜风吹着他天青色的衣角,转过一处偏僻无人的宫室时,他熄了宫灯,脚下步子微转,悄悄闪身走了进去。
月明星稀的临京深夜,一只白鸽扑棱棱从碧瓦朱墙的层层宫殿里飞出,停在长公主府的浔光院内。
霍弋一早就看见了鸽子,命人抓来取了它腿上的纸条,对照着《楞严经》将纸条上的内容重新写出来:陆明时沈元思夜探六部册库取宣成十二年两淮铁矿册与北郡兵器供给册。
看见陆明时这个名字,霍弋微微皱眉,将纸条上的内容默念了几遍,然后用火折子引燃,扔在脚边铜盆里。
“杜风。”
守在门外的干练侍卫推门进来,对霍弋一颔首,“少君有何吩咐?”
“去查宣成十二年北十四郡都出过什么事,”霍弋屈指点额想了一会儿,“尤其是天煌郡。”
“是。”
杜风领命即走,在长公主府门前碰见萧漪澜驭马而归,她穿着一身赭红色的骑射服,三千青丝以东海琉璃玉冠高束成马尾,挺拔热烈,贵不可及,如仙人降。杜风忙退到一旁行礼,萧漪澜看见他,随口问道:“霍弋又给你派活了?”
“少君吩咐,定当尽心。”
萧漪澜一乐,“知道了,快去吧。霍弋可在府中?”
杜风道:“仆离开时尚在浔光院。”
萧漪澜“嗯”了一声,驭马进了府门。
霍弋早早听见了萧漪澜的马隔着院子嘶鸣,在她入门前就清洗好茶盏,沏好一杯冷茶搁在她的位置上。夏天跑了一上午马,萧漪澜确实又渴又燥,尚未落座先端茶盏,三两口喝完,又示意霍弋续上。
“急茶伤脾,您先歇会儿吧。”霍弋唤了人来掌扇,绢花团扇浸过沉水香,隔着冰盆将凉风送到萧漪澜面前,不急不缓,徐徐生香。
萧漪澜笑望着他,说道:“你比我还会享受,我在大兴隆寺虽是贵客尊位,夏夜天热,也只能搬了折榻到园中乘凉,着一二人打扇驱蚊而已。你这屋里倒好,连地板都是凉丝丝的。”
“殿下喜欢吗?”霍弋将萧漪澜面前的茶盏撤掉,换上一杯温热的白水。
“口腹起居,人之所欲,没有不喜欢的道理,只是喜欢起来觉得心中有愧。”萧漪澜说道:“我自西域归京的路上,见过不少被挡在玉门关外的流民,汉水断流了将近两年,他们田地抛荒,饿得面黄肌瘦,路上看见只老鼠也要拼命抓,抓住了就往嘴里送,怕晚一步就会被别人抢走。”
霍弋的手微微一顿,没有开口,仍静静听着萧漪澜讲话。
“京中制冰,要凿十米深的地窖,窖壁以青石铺满,隔一米,再立一层青石墙壁,以隔绝土气和地温,青石要整块,以减少冰中水分流失。数九寒天的时候,派人到鹿水中央取三尺之下的冰,最为干净,派车马拉到地窖里,再以青石、岩土、茅草层层封存,待夏季取出。炎夏一盆冰所耗人力物力,足以令三口之家的中农宽裕地过上一年。京外尚有饿殍,京中却如此糜费,望之,我身在其中,于心不安。”萧漪澜微微叹了口气道。
霍弋温声说道:“夏冰冬炭,春果秋花,乃至宫城里的一盘菜肴、一个摆件,都抵得上京外数口之家一年的收成。今上喜龙泉印泥,需征千顷沃池,抽万斤藕丝,并命熟工劳作一个月才能做成一两。又好细食,一碗鱼汤要取千条雄鲤鱼垂命涎汁,一道‘锦中春’要拔两千只鹂鸟的舌头,如此小物,所劳民力、所耗民财,又能抵得上冰室之糜。就连殿下您礼佛所用的阿伽檀香,也是寸香寸金。”
萧漪澜沉默了许久。她十七岁离京去西域时,大周国力仍盛,京中风气却未如此奢靡,她缓缓说道:“本宫亦有罪,明日本宫便整顿公主府,糜费之项,悉数取缔。”
“就算您将长公主府都拆了,也不过杯水车薪,何况陛下对您恩宠正盛,凡有所赏,必然贵重。譬如这冰,便是昨日宫中新赏下来一万斤,您舍不得用,也是便宜了府中奴才。”霍弋指着冰盆说道。
萧漪澜颇有些不赞同,“便是杯水车薪,也好过沆瀣一气。”
霍弋说道:“倘百姓安乐,当权者一餐斗米、日夜销金也不为罪;倘野有饿殍,当权者麻衣赤足、吃糠咽菜也无济于事,不过是在百姓面前做做样子。殿下以为呢?”
“望之说的有理。”萧漪澜点点头,“本宫罪不在用冰盆、燃阿迦檀香,本宫罪在未能使百姓安居,万民同享一乐。”
霍弋温声道:“倒也说不上是罪,您毕竟未居其位,难谋其事。”
“皇兄身边言官争臣者众,竟没有一人能像望之劝我这般,向天子进言吗?”
“曾经的左都御史洪黎曾写折子指责过陛下,后来被寻了个错处,调任到岭南去了,”霍弋眼底隐有嘲讽,“殿下,君明臣清,君浑臣浊,古来如此。”
萧漪澜叹了口气,望着窗外道:“若你我所谋之事成,愿小六此后能做个体恤百姓的明君。”
霍弋淡声道:“但愿吧。”
“今日我也是有感而发,修平约我打马球,那些世家贵女恨不能铺排十里,架子比我这个长公主还大。因解暑的绿豆冰汤搁了半个时辰,嫌不新鲜,便要将几十碗倒掉全部重做,又嫌跑马场飞起扬尘脏了华服,要人每隔一个时辰就去洒一层水。真是有够作孽的。”萧漪澜叹气道。
“原是如此,”霍弋笑了笑,“不过殿下既然有心,臣自当奉行,明日便酌减府中铺排所费之资。”
“嗯,省下来的钱让人买了米,到临京城外布施去吧。若不是这冰为陛下所赐,不可变卖,我倒是想卖给那些世家贵女们,我看她们一个个富裕得恨不能撒钱玩。”萧漪澜道。
霍弋颇有些哭笑不得,“殿下,您在京中私产颇丰,想做什么不必顾忌钱财耗费。”
萧漪澜轻轻摇头,“你在朝堂收买人心,在宫内安插眼线,培植公主府的暗卫私兵,都要大笔大笔花钱,我虽不能帮你,也不可再给你添烦恼。”
“殿下哪里话,这长公主府的一切,都是属于您的,”霍弋说道,“只是城外布施流民,毕竟是打朝廷和皇室的脸,最好不要借用六殿下的名义,以防其过早露出锋芒,被东宫针对,就以长公主府的名义吧,您长年礼佛,周济难民也是情理之中。”
“嗯,有理,听你安排。”萧漪澜点了点头。
其实这件事上霍弋也有私心,只是他没说出来。他看着萧漪澜美丽的面容,心道,殿下只须光风霁月,剩下的苟且,他来钻营便好。
“还有一事要问过殿下。”
“什么?”
“您听说过陆明时此人吗?”霍弋淡声问道。
萧漪澜笑了,“巧了,今日修平刚与我提过。”
霍弋颇惊讶,“修平公主?”
修平公主萧荔丹是当今皇上的第三个女儿,为中宫皇后所出,极受宣成帝宠爱,尚未及笄时,宣成帝便赐下一品公主府,还说让她自选钟意儿郎为婿,临京适龄勋贵子弟皆待诏入其彀中。
萧漪澜说道:“正是我那好侄女,今日打马球时一招通吃,说是陆明时教她的。我原本以为是她哪个师傅,多嘴问了句,谁料她竟羞上了,方知是她意中驸马。”
“意中……驸马?”霍弋屈指轻点桌面,拧眉沉思。
“可有不妥之处?”
霍弋笑着摇了摇头,“若是陆明时成了驸马,就太可惜了。此人才高志坚,有将帅之能,仅仅三年就能在北郡立足,若为殿下所用,如虎添翼。”
萧漪澜道:“那便让他成不了驸马。”
“臣亦作如此想,”霍弋道,“宫中线人来报,说陆明时与沈元思昨夜探六册府库,似乎在查什么事情。”
“好大的胆子,查什么?”
“似乎与两淮供给北郡的兵器有关,具体是什么,我已经让杜风去核实了。”
萧漪澜闻言思索道:“两淮转运使徐断,兵部左侍郎刘濯,若我没记错,这两位都是东宫的人吧。”
“正是,所以我说,陆明时可用,”霍弋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润润嗓子,“他早晚会查到东宫身上,既搅了这滩浑水,便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不如为殿下所用。”
“此人心性如何,若是……”
霍弋知道萧漪澜在担心什么,“殿下放心,良臣有良臣的功用,恶犬有恶犬的好处,有臣在,不会让您驾驭不了。”
萧漪澜道:“你既有了主意,自行去做便是,只是要注意分寸。”
霍弋一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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