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日升的伤全好了后,两人又恢复了一起收拾洗碗的常态。
收拾完,媚娘正在阮日升的房间里闲逛。阮日升本想直接回房再画上几笔,带着任务的媚娘怎么可能这么快放过这么好的气氛,肯定是乘胜追击。于是媚娘提起她还没有尝过泥销骨的事,并且表达了阮日升那日的墨竹图感兴趣的意向。阮日升一听兴奋到不能自己,什么礼数都忘了,立刻把媚娘领到了自己的房间,让媚娘稍等,他独自去拿泥销骨。
阮日升的房间装饰非常简单朴素,无论是床铺还是桌面都是整整齐齐的,甚至还点起了熏香,颇有文人雅士的风范。墙上挂着许多阮日升的画作,媚娘发现比起肖像和山水,阮日升更喜欢画花鸟鱼虫,比起群像白描更喜欢用精细的工笔去描绘他们,可这么多画作全部都是黑白的,竟没见得一点色彩。
阮日升的桌上还摊着一幅未完成的画,媚娘好奇的走了过去。是一幅半身的肖像画,几乎所有快要完成了,只有眼睛的部位还是空白,但是只要是明眼人看过去,都能看出这就是她的模样。少见地,在画像旁题了一首诗:
洛浦疑回雪,巫山似旦云。
倾城今始见,倾国昔曾闻。
媚眼随羞合,丹唇逐笑分。
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
严格来说媚娘也算一个乡野丫头,对于这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了解得少之又少,也说不出什么门道来。可她能感觉到这首诗是形容美人的,而且对她的评价是极高的。媚娘摸了摸头上的发带,咬着唇偷笑。
此时,阮日升终于端着酒壶和酒杯进来了。看到媚娘站在书桌前,心里暗叫一声:糟了。
“媚娘,这……”阮日升想要去遮掩这幅画,手上却端着餐盘,这一急是放也不是,托着也不是,在原地踱来踱去,从脖颈一直红到了耳根,像热锅上的蚂蚁,前前后后地移动,也没个方向。
媚娘看着阮日升这着急的模样,捂着嘴笑,走到了阮日升的面前,接过了餐盘:“阮老板坐会儿吧,辛苦了。”说完转身坐到了茶几旁,独自将两个酒杯都斟满,一股月灵花特有的香味散了出来,这让媚娘更加肯定了沈风絮的话,也像一盆冷水,将媚娘刚才的喜悦冲得无影无踪。
“阮老板不过来的话,这壶泥销骨媚娘可就一个人享受了啊。”媚娘说完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刚入口媚娘就愣了一下。媚娘在涂山也喝过不少好酒,可泥销骨的口感以及清香确实从未遇见过的。这难道就是月灵花的功效?
阮日升纠结了许久,终于是扭扭捏捏地坐了过来。慢慢地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连呼吸也不敢太大声。
媚娘看阮日升这模样也只能岔开话题,不然媚娘觉得这呆子一定会被自己憋死:“这泥销骨果然名不虚传,味道是极好的。我从未闻过如此香甜的酒香。泥销骨闻起来更像是花蜜,但入口的酒味却一点也不淡。”
阮日升低声道:“确实有用花。”
上钩了?这么快?媚娘继续说道:“感觉不像是桃花啊?还得请沈老板解惑。”
阮日升不好意思地答道:“这……”
媚娘看阮日升一副不愿细说的样子,想要揪他耳朵的心都有,面上只能装作豪爽大度:“你看我这记性,忘记了阮家的家训了,媚娘自罚一杯。”说完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阮日升话少,两人这下真的是相顾无言了。媚娘环顾四周想找点话题聊,突然灵光一闪,回头对阮日升说到:“阮老板很擅长丹青?”
阮日升一听丹青二字瞬间就精神起来了,神采奕奕:“算不上擅长,只是爱好罢了。”
媚娘道:“阮老板谦虚了,你这屋里的画真的是惟妙惟肖。就说那天掉在地上的竹林图吧,虽是黑白但那竹之傲骨和生命力确是一点也不少啊!”
阮日升被美人夸到有些不好意思了,扣了扣杯沿,兴奋得喝了一口酒:“哪里哪里。”边说边为二人又满上了。
媚娘听到阮日升的发问,激动地说:“哪里都能看出来啊!媚娘虽是一介武夫,不太懂得琴棋书画这类风雅之事,但是简单的审美还是有的。那日的竹林图不仅是画得像,还有一种遗世而独立的孤高感。感觉这竹子在等一个可以看到自己的人,而你就是这样的人啊!”
阮日升又喜又惊,惊的是媚娘激动的语气,喜的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姑娘的感受力极好,不必妄自菲薄。倒是在下的画能受姑娘赏识才是幸运。”
“诶?”媚娘只是说出了心中的真实感受,却无意说中了阮日升的心事。
阮日升举起酒杯说到:“在下先敬姑娘一杯。”说完便一饮而尽。
媚娘从未见过阮日升如此意气风发的样子。媚娘从小就听说过云巅之主林潇和道盟之主颜画玖的故事,她崇拜着“手执长剑,敢缚苍龙”的英雄少年踏着七彩祥云,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
她觉得爱应该是至死方休,是披星戴月不辞万里,抛下一切世俗奔向你的决绝。
平日里的阮日升就同他的画一样即使栩栩如生,却仍是黑白的,没有滋味。方才他眼里的那束光就像是在那幅黑白竹林图中添上了一朵鲜红的野花。瞬间,平庸的五官也生动了起来。
“那日母亲去王婆家喝喜酒了,我因风寒而不能出门。小地方,结个婚几乎整个地方的人都会参加。可能人一生病就会多愁善感,胡思乱想,看到后院的竹子有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想着那头是锣鼓齐天,鞭炮齐鸣,这里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便画了那幅画。”阮日升笑道,“媚娘所言正是我那日所想所感。”
“那我们真是很有缘啊。”媚娘感叹道。
阮日升也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可能是喝了酒,阮日升的脸上微红,笑容也憨厚起来。
媚娘又问道:“为何沈老板不试着用些色彩,若是加些颜色,你的画一定会更加生动。”
阮日升听到这话,微微敛起了笑容,倒了一杯酒却迟迟不下肚,说到:“我看不见颜色。”
“看不见颜色?”媚娘疑惑了。
“在下天生无法分辨颜色。不是在下不想添,而是从未见过颜色。”阮日升说完喝下了杯中的酒。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了话语。看着落寞的阮日升,媚娘突然想起那年过年时涂山的烟花了,五颜六色,天空也染上了烟霞的颜色,美不胜收。还有涂山的桃林,一溪碧水奔流,两岸青山环绕。林溪尽是桃花,开得绚烂披锦,绯红如云。然而这一切阮日升都看不到。
“可是我觉得你能听到色彩。”媚娘沉默良久突然说道。
阮日升抬头看向媚娘疑惑道:“听到?”
媚娘点头:“你有一颗玲珑的心,你能听到它们的想法。如果看得太多,反倒会失去这种感知力。因为你少了色彩,你才会更加注意到神韵。”
阮日升自嘲道:“媚娘谬赞了,在下没有这么了不起。”
媚娘站起身来,二话不说拉着阮日升走到了那幅未完成的画像旁。阮日升一脸疑惑,媚娘捧着阮日升的脸,把脸凑得很近,气呼呼地说:“你画,把我的眼睛画出来。”
阮日升从未和女孩子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想要躲开,奈何媚娘看着纤细,但手臂却像铁一样,挪也挪不动。阮日升结结巴巴道:“姑娘,姑娘,媚娘,你先放手,我画,我画就是了。”
媚娘闻言这才放手。
阮日升撸起袖子,一边研墨,一边观察,好半天才下定决心拿起了笔。媚娘看着阮日升的笔尖在画纸上舞着,三两下便勾勒出了媚娘眼睛的模样。画龙点睛,纸上的人仿佛活了一般,眉目含春,竟是十成十的像极了媚娘的样子。
阮日升画完,不知所措,声音细如蚊蚁:“这……”
媚娘拿着画,比着自己的脸问道:“画的真好,我喜欢!”
阮日升道:“这……我……”
媚娘理直气壮地说:“我觉得像,这是把我画得最好的画像了。”媚娘放下了画纸,一只手指着画像的眼睛,一只手指着自己的眼睛,说道:“我的瞳仁比一般的人都小,只有你仔细观察画出来了。我喜欢这对眼睛。”
说完媚娘又拉着阮日升的手指着其他的画说:“你画的麻雀已经精确到羽毛了,这种细心和笔法不是色彩可以代替的。”
阮日升哭笑不得:“多谢姑娘赞赏了。”
媚娘听这语气,知道阮日升还是不信,只得叹了一口气,学着涂山的老妖安慰她的模样,走上前去抱住了阮日升,轻拍着他的背,叹道:“对每一件热爱的事情全力以赴,定可以满载而归。我觉得你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画家了。”
阮日升身子一僵,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少女的身子。“温香软玉”这类词他只在那些青楼浪荡子的口中听过,直至今日才真的明白了什么叫温柔乡。
那日过后,两人越走越近,媚娘总是成为阮日升的第一个赏画人,阮日升也会根据媚娘的意见修改,虽然还是没有什么人喜欢阮日升的画,可是他却没有从前气馁了,也试着在黑白的画面上添上一两点媚娘提到的颜色。
阮母看着两人也是越看越喜欢,时不时怂恿阮日升去更进一步,阮日升总是羞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八八八……八字还没一撇呢!娘……娘你……不要把人吓跑了。”阮母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掐了一下阮日升胳膊上的嫩肉:“你呀你……小心媳妇跑了没地儿哭!”
这边小日子过得滋润得很,那边的沈风絮可是急死了。媚娘正在挑送给阮母的香粉,一旁的沈风絮抱臂埋怨道:“我说我的亲姐姐,你在干嘛呢?你送礼讨阮母欢心我不介意,把我的店搬空了都行。可你不能一点成果也拿不出来啊!”
媚娘倒是不急不忙地选着盒子,递给沈风絮看:“这个怎么样?”
沈风絮习惯性的答道:“不错。”随后又意识到偏题了,急忙说道:“差点就给你岔开话题了。你和那阮日升发展得也不错啊,他怎么还不带你酒窖?你也提一下啊!”
媚娘每天被念叨得耳朵都起茧了,终于不耐烦地回头,把装好的香粉盒扔给沈风絮:“知道了,不是过几天就十五了吗?那时候才能看到月灵树啊,我都住在他们家了,还害怕看不到吗?”
沈风絮接过香粉盒叹了一口气:“这个月道盟的五大家都要到锦城来,我怕到时候风险太大。”
媚娘惊讶道:“都来?来干什么?除妖吗?不是已经签署了破晓协定吗?”
沈风絮看到媚娘惊慌失措到语无伦次,笑道:“只是日常会议,你忘了上次的那个小鬼了?他们要商量杜绝献祭的办法,刚好选了锦城而已。”
媚娘长吁一口气:“那你还说风险太大,我是有居住证的正经妖怪!我有通报的!”
沈风絮包好了香粉,伸开掌心让媚娘自己拿,媚娘没好气地抢过香粉仔细端详起来。沈风絮严肃道:“阮家还不知道你是妖怪吧?”
媚娘一顿,装作平静道:“哦,忘了。”
“你知道阮日升的父亲是在降灵的时候去世的吧?据说当时还是为了降住一只蟒蛇妖。”沈风絮道。
媚娘停下了端详的手,抬眼看这沈风絮:“十五,我肯定拿到情报。”
沈风絮笑着坐了一个揖:“那在下就等着媚娘的好消息了。”
媚娘头也不回地回到了阮家。一脸心事重重地走进酒铺,阮日升一看到媚娘就迎了上来:“媚娘回来了。”
媚娘像是没听到一般,还是恍惚地朝前走去,阮日升看到媚娘这置若未闻的模样,心里担心,却不敢再跟上前去询问,只是在心里纠结到底要不要去找媚娘。思考良久终于下定决心,紧张得大声喊道:“媚娘!”
媚娘听到这声叫唤才终于回过神来,急忙转身答道:“阮老板怎么了?”
听到媚娘的回答,阮日升这才放松下来说道:“媚娘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哦,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婶会不会喜欢这个香粉。”媚娘拿出了包好的香粉盒。
阮日升笑道:“我娘可喜欢这些东西了,若是媚娘挑的,怎会有不好的道理?”
媚娘牵了牵嘴角,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就好,我准备这个月十五送,你觉得怎么样?”
“我正准备同你说这事呢!每个月十五我娘都会去红尘烟雨中度过,今年你和她一起去吧?”阮日升说道。
“啊?去颜家?那你呢?”一听到红尘烟雨中,媚娘就惊慌起来。
阮日升有些为难道:“我留在家酿酒,泥销骨有一味料只在每个月十五时才有。颜家自从我爹去世后就对阮家多有照顾。你也知道,阮家的家训,我娘在十五时不能在家,所以……”
“我明白了。”媚娘点点头,讽刺地笑道:“做你们颜家的女人竟然是有家不能回?这泥销骨还真是了不起。”
阮日升知道媚娘生气了,但却不知从哪里安慰起,只是小声说:“委屈你了。”
媚娘皮笑肉不笑:“媚娘哪敢委屈,我又不是你们阮家的人。我会用这香粉好好安慰一下婶的。”媚娘把香粉盒抛向空中又接住,随后便上楼了。
回房的媚娘急得在房里踱来踱去。阮家母子俩不知道她是一条蛇媚,且不说十五离开会错过月灵树的情报,去那红尘烟雨中她的身份一定会暴露。阮家对妖特别是蛇妖恨之入骨,若是母子俩知道了,这段缘分就真的是完蛋了。刚刚她还对阮日升发脾气,简直是一团糟!这日子没有办法过了!
媚娘正在房里纠结,房间的窗户却自动开了。媚娘立刻取出腰间软剑,后退五步。只见一少年身着玄色侠客服,额上带着月牙抹额,这身装扮不是邺城的燕氏还会是谁?媚娘皱眉问道:“燕家?”
那人略微瞪大了眼睛问道:“你看出来了?”
媚娘道:“谁不认识邺城燕氏的月牙抹额?只是燕家怎么做起了梁上君子了?有失世家风范啊。”
那人跳了窗户,落到了屋内,只是这落地时却没有一点声响:“邺城燕启轩。”
媚娘刚要开口,燕启轩便抢着说:“我知道,涂山媚娘,本是一条蛇媚,五十年前修得人形。”
媚娘还是保持着防御姿势,她皱着眉头,脑子里想着逃生路线或是叫阮日升上来。燕启轩看着媚娘这么紧张,双手举起以示自己没有恶意:“我没有像伤害你,是道盟想请你去坐坐,叫我来通知你。别担心,沈风絮也去了。”
媚娘问道:“道盟想请我去坐坐,你为何不从正门进来,偏要爬窗?”
“啊!”燕启轩笑道:“我自由懒散惯了,觉得爬窗户方便。”
“十五阮母会去红尘烟雨中,到时候我会作陪。马上就要吃饭了,我想今日就算了吧。”媚娘担心阮家母子起疑,讨价还价道。
燕启轩摸摸下巴问道:“你不会还没告诉她们,你是妖吧?”
媚娘怔住,不作答。
“你知道破晓协定中有:若是妖要与人长时间同住或是发生以上亲密关系都需提前告知身份。这一条吧?”燕启轩问道。
媚娘心里暗叫一声该死,面上还是平静地回道:“我没打算长住,也没打算继续发展,所以我的身份也不必说了吧。”
燕启轩点点头:“那就好。可是今日你还是得走一趟,若是你现在不去,这个月十五难保你的身份不会暴露。”
媚娘看实在是推脱不了,终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下楼对阮家母子借口快到月中,沈风絮要盘算库存,需要她搭把手,她必须得回脂粉铺。阮母本想让阮日升陪着,说媚娘一个姑娘家并不安全,媚娘再三推脱并保证早些回来,这才作罢。
媚娘刚走到东街就看到沈风絮一脸不高兴地和燕启轩站在一起。燕启轩搭着沈风絮的肩,沈风絮不停地把燕启轩的胳膊往下拽。沈风絮越拽,燕启轩搭得越高兴,一来二去,不易乐乎。多亏媚娘来了,这才摆脱魔掌。
媚娘:“走吧。”沈风絮趁着媚娘说话的空档,从燕启轩的胳膊下逃出来,站到媚娘身边。燕启轩的胳膊突然没有了依仗,空落落的,他只得顺势把手臂当作指向标,用力向前一挥,又高涨地大声喊道:“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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