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将死

许公下午的时候就赶到了西荒山。

朗国受灾这几个月,他统辖北荒,又负责朗国上下各地粮草物资调配,故而经验老到,一接到鸿蒙的来信,连夜就备好赈灾所需,亲自带着人马出发了。

山高路远,救灾刻不容缓。

许公先率领一小队人马拉来了御寒的衣物和粮草,而后冲鸿蒙禀道:“先用这些解燃眉之急,余下的过两日就到。”

那时鸿蒙正在山上看着那条唯一通往大漠的窄道被清理。

大半日了,不过才清出了短短一截。

这条路是地裂以后留下的,两侧临渊,其上堆积的碎石断木清开以后,偶尔可见裂缝。

谁也不知那条路会不会突然坍塌。

那上头站不了太多人,也不能站太多人,故而进度缓慢。

许公见此情形,捋着山羊胡感慨:“看来以后,龙门关倒成了重中之重。”

正因如此,昨夜受灾,鸿蒙才直接发信给了许公,不然其实叫狼嗥前来支援要更为便捷。

鸿蒙在西荒大漠设了防线,如今西荒山的路陡然一断,大漠里的那道防线很容易就孤立无援,毕竟龙门关相距大漠还是太远。

所以这条路必须得尽快打通。

龙门关如今成为要地,鸿蒙已在清晨向狼嗥传了飞信,叮嘱他守好龙门关,并往沼泽地以西再拉一道防线。

按理说中午的时候鸿蒙就能收到狼嗥的回信,可是鸿蒙等到现在也不见消息。

许公为了尽快将物资送达,抄的都是近道,根本就没有途经龙门关,也不知情况。

鸿蒙心里不踏实,同许公往山下去。

许公及时的支援为兵为民带来了希望,只是余震难料,白日大家虽然都在废墟上各自挖寻着,但鸿蒙将安置点还是设在了远离西荒山的那片开阔处。

此刻,良宵正同将士们一起,在那片空地上给百姓们分发御寒的衣物。

兔女喜欢热闹,带着会爬的小婴孩守在良宵身边神气十足地维持秩序。

青羊大着肚子也闲不住,在一旁帮着持笔记数。

鸿蒙走到那片开阔地,先给狼嗥手书一封,并命人乘快马送至龙门关,这才径直往良宵身边去了。

良宵仙人之姿,百姓虽不知良宵是神明,但冲良宵超凡脱俗的气度,就都往良宵跟前挤。

于是,鸿蒙大帝戴着冰冷的面具走过去,指着其他发放点说:“去别处。”那些原先挤在良宵跟前的人就立即散了。

“累不累?”鸿蒙语气温和,捉着良宵的手臂揉捏。

体贴极了。

周遭几个老兵听见、看见,偷偷地笑,鸿蒙便朝他们屁股上各踹了一脚。

鸿蒙如今真是越来越鲜活,良宵不觉辛苦,却乐意见鸿蒙这副模样,就笑说:“累,累坏了。”

这下子,一旁的许公也捋着胡子笑了。

鸿蒙面具底下的眉毛微微一挑,瞥了一眼许公。

许公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去和卡布那个老是咯咯笑的儿子玩了。

小家伙对什么都好奇,许公才刚凑近,他就一把抓住了许公的山羊胡。

许公便伸着下巴给他揪,哪知小家伙跟他的父亲一样,手劲奇大,差点将许公的胡子给揪掉,疼得许公“哎哟”叫,也引得众人哄笑。

就在这时,鸿蒙方才派去送信的人突然返回了,同他一起来的竟然还有狼嗥。

众目睽睽之下,狼嗥快马冲进了人群直接在鸿蒙面前勒马。

“大哥!”狼嗥跳下马来,却是踉踉跄跄才走两步,就脚下一软,直接在鸿蒙面前跪下了。

鸿蒙面具底下的眉头一拧,“怎么了?”

狼嗥却是垂下头,抱住了鸿蒙的腿,支支吾吾地不开口。

鸿蒙揪着狼嗥的后领将他提起,声音都沉了,“说。”

狼嗥哽咽,不敢看鸿蒙,低声说:“卡布出事了……”

鸿蒙的心猛地一跳,只觉听错了,“你说什么?”

狼嗥红着眼眶抽泣起来,垂下头说:“卡布死了,死在了沼泽地,他陷进去了……”

话音方落,一旁的青羊捂着肚子直接倒在了地上。

人群一下子乱了。

那一刻,鸿蒙什么也顾不上,跳上自己的马就往龙门关去了。

当时在场的将士有不少同卡布关系要好,好些还是卡布亲手带出来的兵,鸿蒙一走他们就将狼嗥团团围住,追问缘由。

狼嗥红着眼眶谁也不理,瘸瘸拐拐着,直接去追鸿蒙了。

青羊怀有身孕,忽闻噩耗竟是破了羊水,有早产之迹。

兔女一惊,把还在咯咯笑的孩子给许公一塞,忙去扶青羊。

人群里头妇人不少,接生婆也有几个,见兔女冲过去,也都从慌乱中反应过来,全都去帮忙了。

良宵看着鸿蒙离去的背影又看着乱成一片的人群,朝许公看去一眼。

许公立即会意,抱着卡布年幼的儿子说:“这里有我!”

彼时青羊被一群妇人围着,一些给她拿新发的御寒衣物围帘遮挡,一些则是帮她助产,还有一些忙去架锅烧水了。

兔女没见过妇人产子,见青羊裙子上全是血,吓得手足无措,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良宵过去拍了拍她的头,冲她说:“不要怕,你就留在这里陪着青羊。”语罢,忙去追鸿蒙了。

鸿蒙的黑马一日千里,他抄了一切能抄的近道,在黄昏的时候赶到了那片沼泽地。

良宵随鸿蒙而来,一到地方就将千丝万缕的月光从沼泽地里探了进去,然而彼时夕阳未落,旭昇的日光有意拦着良宵,将良宵探入沼泽地的月光,全都用炙热的阳光给挡了回来。

良宵便借日光同旭昇传话,然而旭昇装聋作哑。

良宵不放弃,正借着日光要再传一次,狼嗥随后而来。

鸿蒙看见狼嗥,揪着狼嗥的衣襟只有一句话。

“哪一个沼泽池?哪一个?”

狼嗥的泪疯狂掉,摇着头说:“大哥对不起,我真的记不清了。我还没到跟前他就掉下去了,我都没来得及拉住他……”

鸿蒙不再说话,直接转身去找。

狼嗥见鸿蒙不管不顾,完全是要跳下沼泽池的模样,吓得抱住鸿蒙的腿,哭道:“大哥!别找了,陷进沼泽地的人怎么能捞得上来呢?卡布他,真的不在了……”

鸿蒙听到此处一脚就踹开了狼嗥,口中只吐了一个字。

“滚!”

鸿蒙声音冷着,人似发了狂,真是朝沼泽地里跳了进去。

良宵吓了一跳,忙将鸿蒙从沼泽地里拉了上来,抱住他说:“乖,我来找,你等在一旁好不好?”

鸿蒙只一味摇着头,说:“卡布不会死。”

鸿蒙不信卡布会死,就像鸿蒙被扔进狼坑的时候,卡布也坚信鸿蒙不会死。

良宵见鸿蒙眼眶发红,就摘下了他脸上的面具,亲了亲他的眼皮,轻声说:“鸿蒙,怎样我都陪你一起面对,你先冷静下来,好不好?”说完,亲了亲鸿蒙的嘴角。

鸿蒙的理智在良宵的安抚中很快回笼。

这片沼泽地的沼泽池成千上万,就算一个一个找也得费许久的功夫。

鸿蒙便定了定心,冲狼嗥说:“调人手来。”

那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是鸿蒙铁了心要找到卡布的决心。

狼嗥看着同良宵相拥而立的鸿蒙,嘴皮动了动,终是点点头,流着泪走了。

天还亮着,鸿蒙理智回来一些,寻踪觅迹的本事也就跟着回来了。

见不到卡布的尸体,鸿蒙就不信卡布的离开。他沿着沼泽池,一个一个分辨池边的足迹。

良宵千丝万缕的月光暂时探不进沼泽池,他便趁着此时,先追溯了昨夜的月光。

昨夜卡布巡防归来,刚出大漠的时候西荒山却忽然地动山摇了起来。

卡布便连忙赶到了西荒山脚下,可是大地突然崩裂,卡布差点掉下深渊。

于是在归途无路的时刻,心急如焚的卡布选择了绕道龙门关。

他不眠不休,纵马狂奔了一整夜,等到黎明时分终于行进了这片沼泽地,然而再往后都是白日时光,全都是良宵月光所无法探知的事情了。

秋日的夕阳转眼落下,月亮升起的时候,黑夜终于为良宵所控。

千丝万缕的月光探入成千上万个沼泽池,探到最深处,良宵心一沉。

萌野一个阎罗,借助尸身腐肉增修,竟是已悄无声息地在大地之下密网一般织满了藤条。

良宵的月光丝丝缕缕,竟是也探不进藤条底下。

好一个萌野!

良宵心头火起,月光化作利箭,直接将萌野布在沼泽地的藤条全给破开了。

一瞬之间,藤条化作荆棘,全都从沼泽池里探了出来,只有一处沼泽池毫无反应。

良宵立即就朝着那个沼泽池跟前去了。

与此同时,晴朗的夜空轰隆隆一阵雷响,数道天雷直接劈去了沼泽地的最西边。

良宵顾不上理会,他已确定卡布就在这座沼泽池里。

卡布的肉身,已被萌野的藤条包裹用作增修,若良宵强行破开,便无法保全。

鸿蒙此时寻踪觅迹也来到了良宵身边,他盯着那个沼泽池,声音很轻:“他在这里,对吗?”

良宵并不隐瞒,点点头探入几缕月光,将卡布的尸身捞了上来。

卡布真的死了。

他好似睡在了荆棘丛里,带刺的藤条包裹了他的全身,只将一张脸露在外头。

鸿蒙看着藤条里的卡布沉默,手摸上了腰间的弯刀。

鸿蒙被扔下狼坑的时候也曾绝望。

那时他永远失去了父亲,也永远失去了母亲。

他无时无刻地想:死了吧,早点死了吧。

可是那天晚上,不放弃的卡布把他放羊时用来割草的镰刀扔下了狼坑,要鸿蒙一定要好好活着。

那是年幼的鸿蒙听见过最为嘶哑的声音,在入秋的夜,一个哭泣的孩子趴在坑顶,冲坑底竭力地喊:

桑晖!

活着——

活下去——

鸿蒙当时是真的想死,可当那把镰刀掉落到坑底,狼群又向他逼近之时,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拾起了那把唯一的武器。

而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卡布有机会偷跑出来,他就会朝狼坑里头扔下他认为鸿蒙所需要的一切——

有时候是草药,有时候是食物。

夏日的时候,卡布常扔很多的野果、水囊;

冬日的时候卡布还会扔下偷偷攒了许久的羊毛、稻草。

总之,但凡卡布所能得到的东西他都会扔进狼坑。

他还冒险回过东山顶上摘桑葚。

卡布坚信鸿蒙不会死。

他为了给鸿蒙将这些东西扔进坑底,不知遭了多少次毒打,吃了多少苦,可他这样一做就是五年。

直到鸿蒙真的出了狼坑。

鸿蒙也坚信卡布不会死,可是为什么卡布却死了?

鸿蒙一瞬朝卡布扑了过去,他拔出弯刀,死死抓住那些束缚了卡布尸身的藤条,要将它们全都劈开。

萌野布在地下的藤条是炼化腐尸的阴物,非鸿蒙所能破。他的手一碰上那些藤条,利刺就破开了他的手掌,吸走了他近乎沸腾的血液。

良宵心疼不已,将鸿蒙紧紧抱住,将他一双手攥进了怀里。

“良宵,放开我吧……”鸿蒙挣扎着,红着眼眶说:“卡布的妻儿还在等他回家,我要带他回去。良宵,我得带他回去!”

“好。”良宵垂头,吻鸿蒙发红的眼睛,吻他的额心,轻声安抚:“我们一起带卡布回去,但是你先等等好不好?”

说着,漫天的月光好似变成了绳索探往了沼泽地的最西边,很快就将萌野绑来了。

良宵的月光破开了萌野布在地下的藤条,使天道发现了萌野的秘密,故而方才骤然轰下的天雷,正是劈在了准备前来化尸的萌野身上。

萌野被天雷劈得面目全非,倒是还能喘气。

良宵并不与萌野废话,只道:“松开卡布。”

“良宵!”萌野简直恨极了,“你又坏我好事!”

良宵不说话,万缕月光凝成利箭破入茫茫大漠,直接将萌野布在西荒地下的藤网给破了。

“良宵!你不要太过分!”萌野气极了,却是被良宵的月光死死束缚着,动弹不得。

良宵根本不看萌野,他的目光一直都落在鸿蒙的脸上。

鸿蒙的一双手满是鲜血,良宵就看着鸿蒙的眼睛,无尽温柔地舔舐着鸿蒙掌心的伤口,轻声道:“乖,马上。”

话音方落,萌野布在北荒地下的藤网也全都破了。

萌野终于在愤怒中妥协,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字。

“好!”

良宵立即松了他。

良宵是夜的主宰,遭了雷劈的萌野半点也不敢欺骗良宵,跟着就撤了缠在卡布身上的藤条。

卡布落入沼泽地的时候显然挣扎过,他应该是生生溺毙,故而双拳因为痛苦紧紧攥着,七窍也在藤条松开的一瞬突然流血。

带刺的藤条将卡布的肉身扎得破破烂烂,良宵看着满眼痛意的鸿蒙真是一点都不想再看见萌野,便用几缕月光将他一绑,深深塞进了沼泽池——

卡布死后本不该受的苦,萌野这个罪魁祸首也该受受。

鸿蒙在卡布束缚消失的一瞬将卡布背起往沼泽地外走去,那时狼嗥带着调来的人手刚刚赶到。

狼嗥见鸿蒙背着卡布出了沼泽地,怔了一瞬立即就朝鸿蒙跟前跑了过去,口中道:“大哥!我来背吧!”一边说着,一边伸手。

鸿蒙不语,挥开狼嗥的手,背着卡布径直走了。

卡布是除达晖以外,第二个将鸿蒙放在背上的人。

当鸿蒙还叫桑晖的时候,当卡布也不过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卡布背着病重的桑晖去找桑塔。

在鸿蒙当了奴王,成了娈宠,日日服用**的时候,卡布会在鸿蒙每每醒来都失去力气之时,将鸿蒙背回山顶的洞穴。

后来鸿蒙四处征战,重伤之时也是卡布背着鸿蒙退离战场,日夜照料。

卡布是鸿蒙在这个世上没有血缘的至亲,如兄如父。

现在,鸿蒙要亲自背着卡布回家,去见他的妻儿。

这时的鸿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背着卡布跳上马,风驰电掣般去往了西荒山。

良宵自后将沼泽池中的荆棘没去,让大地上的一切恢复如常。离开的时候,狼嗥叫住了他。

“良宵。”

狼嗥眼含泪光,嘴角却轻蔑地勾了起来,也不知脸上的神情算哭算笑,总之很酸楚。

“神明就了不起吗?”

狼嗥说完,冲良宵轻笑一声,带着人马返回了龙门关。

良宵便也乘着一缕月光追上了鸿蒙。

回到西荒山的时候已是深夜,当时许公已将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

在那片开阔的空地上,失去家园的人们已经沉睡。

守夜的将士们正举着火把,在空地的外围和坍塌的废墟上巡视。

西荒山的山顶上也亮着火把。

那时许公抱着卡布年幼的儿子等在山脚下,等鸿蒙背着卡布跳下马的时候,许公哽咽了。他说不出话,抱着怀里沉睡的幼儿,往山顶上看去。

幽静的夜,山顶只有兔女呜呜的哭声。

良宵一直陪伴在鸿蒙的身旁,见鸿蒙背着卡布的尸身脚步沉重地往山上走去,真是想把鸿蒙放在背上,背着他走完这一生所有坎坷的路。

青羊因为难产而亡,她胎死腹中,一尸两命,死前唯一的愿望是去到西荒山的山顶,等着卡布回来。

等到兔女看见鸿蒙背上真的已经死去的卡布,她忍不住放声大哭,抱着良宵说:“主人,你能不能叫他们都活过来?你能不能救救青羊?我愿意把我的心分她一半,也可以分给卡布一点点,你能不能让青羊和卡布的心都跳动起来?”

人死魂离,良宵主宰不了世人的生死。

他的月光照耀大地,滋养万物,却无法叫谁死而复生。

良宵只好沉默。

他在那一瞬觉得,神明确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西荒山上的秋风冷似刀割。

昨日这座山崩裂过,到处都是指宽的缝隙。

一切都不复以往。

鸿蒙将卡布的尸身和青羊的尸身放在一起,久久沉默。

最后,鸿蒙在卡布的尸身旁坐了一整夜,良宵就在一旁守了鸿蒙一整夜。

清晨许公怀里的幼儿扯着许公的胡子哇哇大哭,兔女下山去哄他。

等到不谙世事的孩子很快咯咯地笑起来,兔女就抱着他来山顶见他的爹娘。

小家伙不懂生死,看着母亲和许久未见的父亲就咯咯笑着要朝他们爬过去。

兔女的眼泪“叭嗒”“叭嗒”地掉,抱着他说:“小笨蛋,你知不知道,以后你就永远没了父亲,也永远没了母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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