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山海

良宵离开以后桑晖毫无睡意,他先是自魂树外头晃悠了一圈,后又自西山头待了许久。

日落的时候,桑晖回了魂树躺去床上,却始终睁着眼,等到良宵真的来了,他却闭上眼,好似真睡着了一般。

良宵见桑晖平躺在床上,微微一笑,自顾自在床边坐下,他也不叫桑晖,只是静静坐着,不知在想着什么,直到桑晖忽然面朝他翻了个身,把一只手臂滑落到了他身旁。

“行了度魂使,”良宵笑着,很配合地捉着桑晖的那条手臂往起拉,“我知道你醒着。”

桑晖睁开眼没半点被拆穿的窘迫,顺势坐起身,飞扬的眉下,乌黑明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良宵,“月神要带我去何处?”

桑晖半点不敛的目光仿佛能烫人,良宵迎了一瞬便起身避过,说:“一个你去过的地方。”

良宵带桑晖去了月亮岛。

走在海面上的时候,数不清的游鱼追逐在良宵的脚边,等到了岛上,桑晖见那群游鱼聚集在海水中始终也不愿离去,好像很喜欢良宵。

良宵靠坐在岛边一块礁石上,又将一只脚放进海水中踢出一串浪花,很是明白桑晖的想法,解释道:“它们认识我。”

“哦?”桑晖跟着坐在了良宵身旁,见那些游鱼相继跃出海面,有一只随浪而来竟十分亲密地想要游上良宵的脚背,便伸手把它捞了起来。

足有半条手臂长的鱼儿翕张着嘴吐出一串金色的泡泡,浑身泛着粼粼蓝光,鱼尾用力地拍着像小狗对喜欢的人摇着尾巴一样。

桑晖把它捉在掌心掂了掂,想起它方才翕张的嘴巴该是亲吻到了良宵的脚踝,朝它身上拍了一巴掌,把它扔回了海水中。那鱼儿像是生气了,游回来鱼尾在海面一甩,扫起了好大一片水花,全溅在了桑晖衣袍上。

“它喜欢你才同你示好,你惹它做甚?”良宵有些失笑,把桑晖的衣摆提起来抖了抖上头的水珠。

桑晖才不管那鱼儿如何,见良宵为自己很顺手地整理衣袍,心安理得的受着,这才问出心中疑惑:“为何它们认识你?”

良宵看着水中那群游鱼,又像是看向深深的海底,“这海里住着我的一位朋友,他是一条白龙。多年前我因他而结识了一个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人,只是他自己为情所困,最后被抽了龙筋,至今都在这片海底休养着。这些游鱼……都是他养的。”

良宵长长的银发随着海风飞舞,桑晖坐在他身旁只隔着一臂的距离。几缕飘飞的长发缠缠绵绵贴在桑晖的唇边,桑晖却并不拨开,只是问:“那个很重要的人是谁?”

良宵捞了把浪花,望着海面没有回答。

桑晖目光暗了几分,心里隐隐有一个答案,却没有问出口,只是捡起手边一块礁石扔进海水中打散了那群游鱼,闷闷不快地问:“为何带我来此?”

那礁石在海水中砸起了好大一片白浪,浪花儿溅上来打湿了桑晖的脸颊。良宵见桑晖满脸水珠,想抬手给他擦了却又忍住,最后只用膝盖碰了碰桑晖的腿,笑问:“度魂使生气了?”

桑晖抹了把脸往礁石上一靠,烦闷到连眼睛都闭上,口中却是道:“没有。”

良宵不是看不出来桑晖的不悦,却是望着海面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大海广阔无垠,能接纳所有涌入的江河。可若江河不来,那你说它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桑晖不知良宵为何有此一问,只是他满心都是良宵之前没有回答的问题,这会儿不知为何有着一股无名火,且越烧越旺,便冷冷道:“月神大人,我连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何都不知道,它存在的意义我又如何清楚?”

良宵听罢神情倒是有几分认真起来,他拉着桑晖起了身,跟着就往海边去,口中道:“那请度魂使同我再去一个地方。”

那是一座巍峨雄峰,良宵带着桑晖几乎是转瞬便至,可他并未落去山顶,而是带着桑晖自山脚徒步攀登。

这显然是无人踏足的高山,不但不见行路,且四处布满荆棘。桑晖见良宵赤着脚一言不发地往山顶去,心底的那股无名火便怎么也撒不出来。他行快两步挡在良宵的面前,沉着面色指了下良宵的脚说:“我背你。”

一瞬之间,良宵银色的瞳仁迷迷蒙蒙,他不知为何声音有些哑,只说:“不用。”语罢,倒是拉着桑晖继续往山上去了。几分温热隔着衣袖透过来,桑晖垂眸看着握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一路无话直到山顶,良宵示意桑晖往远处其他山峰看去,口中道:

“这么些年,我见总有络绎不绝的人想要征服高山,好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他们披荆斩棘,奋力攀登,以为自己终于将高山踩在了脚下,但其实他们只是借着高山的肩膀才能看得更远。

“可是度魂使你看,无论是我们脚下的这座或是远处其他的那些山,哪一座它们都不言语,也从不同谁相较,它们只是在那里,就有了林木,有了飞鸟。

“其实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是想说……即便大海没有江河汇入,海也还是海,而高山从来也无需证明,它本身的存在便是意义,甚至有时候……存在不需要意义,只要顺其自然地存在就好了。”

良宵银色的长发飞扬在背后,他说到最后好似十分急切,甚至向桑晖行近了几步。

桑晖见良宵的一双眼竟有些泛红,心口不知为何又隐隐作痛了起来,他朝良宵靠近了一些,轻轻晃了下手臂,语气里是难掩的喜悦,“月神这是在劝我留下吗?”

良宵捉着桑晖的手臂一直忘了松开,他迎着桑晖幽深的目光微怔一瞬,这才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哑声说:“有谁舍得失去朋友……”

桑晖有些不满足于这个答案,自己朝着良宵跟前追过去了半步,“只是朋友?”

良宵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个笑,“不然还能是什么?”

天亮时良宵同桑晖在山顶告了别。后来的日子里,良宵每夜都会带桑晖去不同的地方。这些地方都没有什么人烟,但都有各自独特的风貌。

一夜良宵带桑晖去了大漠,那时大漠中正好起了一场风暴,良宵想也没想就带着桑晖从风暴里头钻了进去。

狂沙漫天,遮云蔽月。

桑晖突然就想到了图鲁瓦。

雅格拉族生活在大漠深处,每年都要经历许多场这般灭顶的风暴。

黄沙如烟似雾遮蔽了视线,桑晖故意在良宵身后走得慢吞吞,可是走了几步,黄沙中却突然多出一个身影跟在了桑晖身后,还扯了下桑晖的袖子。

“他倒好意思带你来此。”那身影以沙化形,桑晖认不出来,倒是听出了声音。

“萌野?”桑晖声音沉下来,跟着就要出手,良宵却不知何时已经察觉,一拳就将以沙为身的萌野给打散了。

“你没事吧?”良宵把桑晖直接拉到了自己跟前,声音听起来竟有些紧张。

“无妨。”桑晖眉头微蹙,还想着萌野方才说的话,良宵则是拉起桑晖的手臂疾步往风暴外头去。

桑晖有些疑惑:“萌野怎会在此?”他可是想找萌野算账许久了,却一直未寻到其影踪。不料良宵也有冷言冷语的时候,“在哪儿我都饶不了他。”

一场风暴的穿行只这一点小小的插曲,桑晖任由良宵带着,在吞天灭地的风暴之中闲庭信步似地。但桑晖还是吃了一点苦头,他在风暴中被沙子迷了眼,故而刚一出去,良宵就带着他去了一处泉水跟前洗脸。

这泉水状似月牙落在沙丘脚下,泉边只孤独地生长着一棵树。桑晖洗完脸眼睛还是有些视物不清,便靠着那棵树坐下休息。

良宵见状,跟过来蹲在他面前询问:“还是看不清?”

轮廓可辨,也不是完全看不清,桑晖却是故意闭着眼睛点头。

良宵便将桑晖的眼皮撑开,给他吹了吹。

良宵身上有着淡淡桂花香,他身体朝前一倾,几缕发正好垂落在桑晖的手背上。桑晖便把手心往上一翻,将良宵的那几缕发缠绕进指间,睁开了眼睛。

“好些了?”良宵脸上竟有几分焦急之色。

桑晖眨了眨眼,不但看清了良宵的面容,连远空的星辰都看得一清二楚,却还是摇着头闭上眼说:“另一只。”

良宵对桑晖身体的不适好似格外紧张,依言又去检查桑晖的另一只眼睛。

桑晖的睫毛漆黑浓密,常让桑晖的目光看上去十分幽深。此刻他进沙的眼睛被细沙磨出水雾,泛着一点儿红,配着他飞扬的眉和微微吊起的眼尾,动人的像钩子。

良宵刻意保持着距离给桑晖吹了吹,却还是乘桑晖闭眼之际,目光颇深地打量起了桑晖的面容。

这些日子来,桑晖见良宵之时,头发总高高束着,俊美无俦的脸上,一双眉眼总晃在良宵眼前,张扬得要命,只是那张唇总也毫无血色,让桑晖看上去少了许多鲜活之感。

哪怕稍微红一点呢。

良宵正这么想着,那张苍白的唇却忽然动了:“这泉叫什么名字?”

良宵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移开,声音毫无波澜地说:“月牙泉。”

桑晖闭着眼,不知为何翘起了嘴角。

“笑什么?”良宵见桑晖并未睁开眼,又继续看向他。

“月亮岛,月牙泉,都跟月亮有关……”桑晖说话的时候,缠绕在他脖子上的黑色布条便随着他的喉结而动,良宵目不转睛地盯着,谁知桑晖的喉结一滚,又说:“我听萌野说,还有一个月亮楼……”

良宵闻言一怔,桑晖却将眼睛睁开了。他见良宵盯着自己的脖子,便将缠在上头的黑色布条摸了下,说:“它底下很丑陋,月神要看吗?”

良宵摇头,勉强一笑,他自然看出桑晖的眼睛已经恢复,便起身说:“回去吧。”

缠绕在桑晖指间的头发随着良宵起身的动作而抽走,桑晖把那一只手臂懒洋洋地举起来,说:“起不来,有劳月神大人。”

良宵便依言来拉他。

桑晖本是想顺势而起的,谁知良宵竟像是有些心不在焉,桑晖刚一借力,良宵就摔进了他的怀里。

这一跌好似紧密的相拥,令桑晖有些不想撒开手,岂料良宵口中道着“抱歉”,很快便起了身,桑晖只好自己跟着站了起来,这才有些不甘心的返回了。

桑晖自此频频摇铃,良宵每每都如约现身。摇到有一天,良宵失笑道:“早知不给你了。”

桑晖此刻正在魂树里头娴熟地为良宵斟着茶,闻言道:“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良宵见桑晖神情认真,莫名地笑。

桑晖挑眉,“笑甚?”

良宵道:“曾经有个人,也这么说过。”

桑晖把茶杯递给了良宵,等良宵正喝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道:“鸿蒙说的吧?”

良宵喝茶的动作一顿,很轻地点头。

桑晖便又问:“你们是何关系?”

良宵愣了下,银灰色的瞳仁如蒙迷雾,最后他将一杯茶很慢地喝掉,笑问:“度魂使觉得呢?”

桑晖看着良宵,许久不语。

那杯茶不知是否真的太烫,竟让良宵的眼中泛起水光,唇也红红的。

桑晖看着看着,想起了冰雪之中,那唇的柔软和滚烫,可与此同时,那个良宵在迷蒙之时痴痴呼唤的名字在桑晖心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一瞬之间,桑晖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个鸿蒙,是朗国的那位开国皇帝吗?”

这次换良宵沉默了。

桑晖等了许久没等到一个答案,他在良宵长久的无言之中终于失去耐心,便起身行去对面,将手分撑在了良宵椅子的两侧扶手上,俯身问:“那你我之前,认识吗?”

桑晖的目光堪称逼视,良宵结霜一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勉强一笑:“我得回去了。”

桑晖却并不让开。

良宵困兽也似,被桑晖圈在椅子上,困在两臂间。他没有办法,只好用脚踢了踢桑晖的小腿,笑说:“度魂使,天要亮了。”

桑晖眉头一皱,心里不痛快极了,他顺着椅子扶手摸下去,将良宵的脚踝握进手中,重重捏了捏,沉声道:“忘了他。”

良宵仰着头,微微一怔。

那头银发白绸一般,漂亮地散开在椅背上,桑晖的手指轻轻穿过,看着良宵的眼睛强调道:“忘了鸿蒙。”

一瞬之间,良宵推开桑晖,起身就往外头去——

他像是落荒而逃,转瞬便消失在了桑晖的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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