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灼日

鬼王一走,桑晖便进了魂树。

良宵总是赤脚,桑晖把魂树里头的氍毹换了新,可他犹觉不够,又亲自把所有壁龛里的奇珍异宝一番归置打理,最后却极不满意地归回了原位。他躺去白玉床上辗转反侧,末了又坐到桌前沏了良宵来时常喝的茶,他自斟了一杯却不饮,而是望着掌心的银镯发呆。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到底摇响了银镯。

月牙形状的铃铛“丁零”一响,良宵转瞬便至,倒是令桑晖一怔。

良宵朝四下看了一圈,又见脚下的氍毹洁白柔软,几乎没过了脚背,兀自笑了笑,自己朝桌边走了过去,口中道:“总这么盯着我做甚?”

桑晖见氍毹上那双脚朝自己越行越近,心里的甚么愁云不悦都散了,等良宵在对面坐定,桑晖才说:“我以为你不会来。”

良宵微垂了下头,很倦懒地倚靠在椅子上,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那夜我失礼了,度魂使切莫见怪。”

桑晖把面前早就斟好的茶给良宵递了过去,“该怪我唐突。”

良宵摇头,将茶水一饮而尽,静坐在椅子上,再也没说话。

桑晖见他垂眸坐着,一袭鹅黄的衣袍散着月光一般的柔晖,只是不知为何,那衣袍像是变得有些宽大,桑晖见良宵唇色也微微泛白,不禁问:“最近好吗?”

良宵怔了下,抬头笑道:“好得很。”他一头的银发衬得肤色雪白,抬眸一瞬,一双眼明亮如星辰。桑晖点了点头,摩挲着掌心的银镯不再开口。谁知良宵却忽然说:“我可能有一些时日,要来不了了。”

桑晖闻言眉头微微一皱,却只道:“嗯。”

良宵有些意外,斟了杯茶递给桑晖,笑问:“度魂使不问缘由?”

桑晖不知滋味地将茶水灌了个干净,看着良宵的眼睛说:“不问。”话虽这么说,手中的茶杯快像是要给他捏碎。

良宵有些失笑,语气十分温和,“能来的时候立马就来找你。”

桑晖点了点头,又倒了杯茶推到了良宵面前。

“度魂使……”良宵看着面前已被推来递去好几次的茶杯,笑问:“难道你这里,就只有这一个茶杯?”

桑晖对壁龛里的万千个金杯玉盏视而不见,面不改色地点了头。

桑晖倒的茶水只没过了杯底,良宵抿了几口,一直待到了天亮。良宵这夜少有言语,桑晖也极少开口。等良宵散成几缕月光自魂树里头消失,桑晖这才躺去白玉床上睡了,可正当桑晖正要沉沉睡去之时,青君吊在魂树外头忽然开始吱哇乱叫。

这些日子里,桑晖几乎从未合眼,难得有了今日这样一次好眠,却被青君吵得一瞬转醒。桑晖不快极了,冷着一张脸翻身而起,几乎是带着杀气出了魂树,这才发现阴阳谷里头竟是日光大盛。

青君已被烈日烤得烧着了屁股,整个魂魄都冒着白烟,他倒想藏到自己的尸身里头去,可那肉身如同火炉,烫得他半点都待不住,只能狼狈地藏在自己的尸身后头躲避太阳。他见桑晖出来,立即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虽见桑晖面色阴沉,目露寒光,却还是硬着头皮躲去了桑晖身后。

阴阳谷打青君来时就被桑晖蔽了日,常日里白天同黑夜没什么两样,此刻却是被日光破开了。而且明明才是清晨,阴阳谷里头却异常灼热,那日光烈得好似要将整个山谷都给烧着了,一树的魂鸦全都无精打采倒挂在枝头,就快要热昏了过去。即便是阴阳谷从来不蔽日,常日里的日光哪能有这般厉害?

桑晖目光冷冷沉沉,只看向当空那轮东升的红日。青君却一眼都不敢多看,他躲在桑晖身后,屁股上还着着火,忙着急地冲桑晖说:“我还不想魂飞魄散,度魂使你快救救我!”

桑晖冷哼一声,袖子一挥,阴阳谷阴风骤起,登时就将青君魂魄上的火给灭了。

青君仿佛劫后余生一般,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摸了摸自己不过是有形无实的屁股,竟是摸出了几分英雄豪杰的胆气,自桑晖身后嘟囔道:“我就说最近越来越热你还不信……你光想着和月神相伴,老巢都不管了。我活着要似你这般,定被说成是昏庸无道……”

岂料桑晖浑不在意,倒似把这番言语当成了褒奖,斜乜了青君一眼,悠悠道:“你不昏庸,江山怎么易了主?”说着,一巴掌就将青君的魂魄扇进了魂树上的那具尸身中。

这被度魂使亲自送到肉身的感觉就是不同,一时之间,青君的魂魄好似有了防护,只觉凉凉爽爽,对那烈日再不惧怕,只是桑晖这一巴掌拍得实在,抽得青君眼冒金星。青君想了想自己方才那几句胆大包天的言论,把嘴巴紧紧捂住,藏在自己的尸身里头再也不敢出声。等到他缓过劲来恢复视线,桑晖已经乘上魂鸦迎着烈日飞走了。

那高挂的烈日刺目而灼热,桑晖却是半点不惧。他双眉飞扬,目光凌厉,浑身遍布杀意,方一凌空便直接对着那烈日出手了。

魂鸦齐飞犹如浓云密布,几乎要将烈日遮罩,不过片刻,日光中就被逼飞出一个身影来。

那身影身材魁梧,一袭金衣,红发高高束在头顶,手中红日一般的圆盘一甩,就将围来的魂鸦打散。桑晖见状飞身而去,直接同他交手。

几乎打得是天昏地暗。

青君躲在尸身中伸长了脖子,只能瞧见黑金两道身影流光一般在天际穿梭,别的甚么也看不清。直到那两道身影打得难舍难分,最后双双都落在了西山头。

彼时日已西沉,那金衣男子烈焰一般的气势终于消弭了一些,只桑晖遍身凛冽寒意不减。待那金衣男子率先停了手,桑晖才收手冷冷道:“不知日神几个意思?我记得你我之间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毫无半点交集。”

日神眉如雄峰,目也似那朗日,将手中圆盘朝桑晖一指,只道:“你离良宵远点!”

桑晖目光冷下来,沉声道:“我同谁疏谁近,跟你有何关系?”

日神闻言似是气得不轻,嘴巴张了张却是只道:“总之你往后不要频频找他,最好永远也不要找!”

桑晖目光一沉:“为何?”

“哪有那么多为何?”日神差点把手中那个红日一般的圆盘甩桑晖脸上,怒道:“总之你不找他,他就什么事也没有!”

桑晖闻言眉头一皱。

日神没好气地瞪了桑晖一眼:“爱信不信!”语罢,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桑晖看着日神离开的背影,眉头越拧越紧。最后他将袖子轻轻一抖,将那银镯握进掌心摩挲片刻,转身回了阴阳谷,又给了青君一巴掌。

“……”青君躲在自个儿尸身里头,敢怒不敢言。他之前挨了桑晖一巴掌才刚缓过劲儿,这一巴掌却是被桑晖拍在了尸身的脑门儿上,青君的魂魄自内都觉得疼,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揉,却发现自己的尸身竟也跟着他的动作一起抬了胳膊。青君意外,重又试了几次,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桑晖根本无心管他是何反应,动了动手让魂鸦将青君的尸身从魂树上放了下来,只简单道:“暂将你做成尸傀。”语罢就往谷外去。

青君当久了亡魂飘来飘去,都快忘了如何走路,望着桑晖的背影愣了愣,这才试着走了两步。

桑晖回头瞥他一眼,催促道:“走不走?”

青君有些意外:“你要带我?”

桑晖冷冷道:“你要想被那红毛晒得魂飞魄散,就待着。”

青君一听,屁颠屁颠就跟了上去。

桑晖出谷就往北去,青君做鬼以来,虽是第二次在白日出谷,却是头一遭走了这么远,一时激动不已,一双眼把那山河看不够。他不知桑晖要带自己去哪里,相处得久了倒也自觉地不去过问。而桑晖虽把青君制成了尸傀,却没有将他自活物眼中隐去,倒是给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物,让他看起来如常人一般。

青君兴奋了一路。肉身又重新动起来,他觉得自己仿佛又活了过来。只四肢行举到底不如活人那般灵巧,还有老掉出来的长舌总提醒着他不过是一具行尸。

青君跟着桑晖步行,一路抚花摸草,起先倒还兴致勃勃,最后却是一声不吭地只跟着桑晖闷头走。桑晖听身后安静了太久,便回头瞥了他一眼,见他兴致缺缺,问:“怎么不玩儿了?”

青君把手在身旁的一个树上摸了摸,失落道:“感觉不到……”

桑晖冷笑一声:“你本就已不是活人。”

青君颇有些伤感地说:“我为何活着的时候,没觉得能摸到一花一草会有何特别?”

桑晖说:“因为那时你能轻而易举地拥有。”

青君不知想到了什么,点了点头竟露出苦笑来,最后他把树干拍了拍,问:“你便是这样吗度魂使?什么也感觉不到……”

桑晖漫不经心地把头一点,又说:“也不全是。”

“不全是?那你能感觉到什么?”青君好奇地追问。

桑晖想起良宵身上的花香和体温,眉微微一挑,没答,只把下巴朝当空的日头一扬:“它你不是就能感觉到?”

青君看了看天上的烈日,身体不由一抖。他的魂魄隔着肉身虽感觉不到任何灼烫,却没忘了自己是如何被日光烧着了屁股,顿时走到了树荫下,而后好奇道:

“鬼王说日月二君天生为神,早上那位金衣公子就是日神吧?”

随即又想到自己话本上看来的那些爱恨纠葛的故事,又说:

“日月同生,共为神明,不就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那日神是不是也喜欢月神,但又因为得不到意中人的心,便来暗自报复?”

桑晖冷哼,不屑道:“他心意如何我不在乎,但你不必称他金衣公子。”

青君道:“那叫什么?”

桑晖说:“红毛。”

“红……”青君叫了一半,说:“有点不太好。”

桑晖点了点头,把手抬了起来。

青君想起早上那两个令他头晕目眩的巴掌,一瞬变得十分乖顺,立即改口:“红毛……日神公子。”

青君:别问,问就是有礼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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