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夜火

雅格拉族人马众多,金时昌不想扰民,只率几队骑兵入城布防、占领都府,余下士兵全都在他的一声令下,自城外安营扎寨。

冯万里对此不满,却因着金时昌的身份咬牙忍让,只是有意纵着手下将士去烟花柳巷劫掠了一番做以泄愤。金时昌因着自己的那道军令,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冰都本就夜长昼短,到了冬日那白昼更是短暂。此刻黑夜虽已降临许久,却是子时未过。

冰都城内的商铺人家因敌军入城,此时皆已闭门熄灯。街巷之上,除却雅格拉族的巡逻士兵,只有刚从都府出来的桑晖和青君,然而他们隐去身形,凡人肉眼根本看不见。

青君见冯万里已骑马出城,提着长长的舌头把一双干瘪的腿都快抡断——他已尽了最大的力,却是也跑不了多快。桑晖虽是背手缓行,却是稳稳走在他身边。

月色朦胧,长街空寂。夜幕之中,一只魂鸦叼着夜壶在寒风中盘旋不止。萌野于夜壶中叫骂不断,却因着那魂鸦一会儿直冲云霄,一会儿又俯冲而下,只能在晕眩之中,口齿不清地吐字。

寂静的夜空时时飘来萌野的叫骂声,青君抬头看了一眼,竟还能操得了几分闲心,“不会倒出来吗?”

夜里最明亮的月光仿佛都一直只落在桑晖身上,桑晖见那夜壶周遭总有一缕月光笼罩,一双漆黑的眸子往月亮看去一眼,淡淡道:“也不一定。”

“那你还让魂鸦叼着?”青君朝头顶刚刚俯冲而下的魂鸦看去一眼,一头撞出了城门。桑晖自他身旁从城门穿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城外白色的军帐扎在皑皑白雪中,若非其中亮着灯火,几乎难以发现。青君提着舌头揣着一腔怒火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在每一个帐篷门口都吊一遍,好搅得那整个军营都鸡飞狗跳,岂料揣着这点盘算才跑几步,不远处的军营却忽然起了火。

夜空宛如一张黑色的锦缎笼罩着整片大地,星月之下,一点火光很快在寒风中肆虐,那不远处的军营眨眼就被熊熊烈火席卷。

“什么情况?”青君望着不远处的冲天火光,惊讶得一双鬼眼都快掉出来,桑晖却是停在原地,垂着一只手臂把腰微微弯了下来——便见雪地之中,一只圆滚滚的兔子跳上了他的胳膊。

那兔子雪白的绒毛和银白色的雪地几乎融为一体,青君方才压根儿就没看见,这下才把眼珠子往眼眶里头推了一把看向了桑晖怀中,连忙问道:“仙兔仙女,怎么回事儿?发生什么了?”

兔女像是冻坏了,把头使劲往桑晖怀里钻。桑晖拍了拍它身上的雪,又搓了搓它的耳朵,这才把它圆圆的尾巴弹了下,道:“说话。”

兔女头埋在桑晖臂弯里,冻得声音都打战:“那些女童都被救啦!军营着火啦!我还看见入夜时分,那个头戴斗笠在酒铺打听消息的侠士啦!”

青君闻言又惊又喜,连忙就往军营跑,口中问道:“火是他放的?”

“不不不!”兔女粉粉的鼻子动了动,打了一个很小的喷嚏,“是一群很漂亮的姑娘呢!”

离城越远积雪越厚,青君顺着马蹄印朝前跑去,却发现厚厚的积雪几乎已没过膝盖。他一副快散架的骨头跑得费力又狼狈,桑晖自后把兔女单手一抱,空出的手朝前一伸,干脆扯着他的腰带将他提在了手中。

这场大火几乎让整个军营乱作一团,金时昌同冯万里带来的人马明明不少,此刻逃生在帐篷之外的却不及来时一半。

桑晖到了军营走进火海中,顺着最新的马蹄印没走多久就看见了冯万里。

此时的冯万里打马而来,刚到主帐外头就被一团大火包围,他简直是怒不可遏,跳下马来,提起一个刚从隔壁帐篷爬出来的士兵就问:“怎么回事儿?”

“将军!将军!”那士兵脸被烟火熏得黑如锅底,吓得“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抱着冯万里的腿说:“那些婊子心肠真是恶毒!入夜兄弟们想让她们陪着睡觉她们不肯,我们便挨个将她们轮了一遍。她们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完事儿我们让她们唱曲儿来听,她们也不乐意,后来见你让人送来了十几个娇娇嫩嫩的女童,忽然就急了,简直殷勤得不得了。让摸给摸,让睡给睡,伺候的兄弟们好不舒坦。后来我们玩儿到了兴起,她们便一口一个“爷儿”地叫着,主动要给我们唱曲听。那为首叫莺歌的婊子抱着一把琵琶,小嘴儿一张,声音都快酥到了人的骨头缝里,其他那些婊子更是宽衣解带,主动来用皮杯喂我们吃酒。我们那时正在兴头,谁知那叫莺歌的婊子琴音一变,我们突然就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她们便趁此时把酒水全浇在了帐篷上,然后点了一把火,带着那些女童全跑啦!属下因为酒量浅,喝得少,这才侥幸逃过了一劫!”

冯万里听罢怒不可遏,又见那士兵一张熏黑的脸蹭脏了他的衣袍,更是气得抡起刀来差点将那士兵给剁了,最后他咬牙切齿地抖了抖衣袍一脚将那士兵给踹趴下,喝问:“知不知道她们往哪边逃了?!”

那士兵被踹得站都站不起来,趴在地上抖着身子向东一指,连忙道:“火是依次朝着那边起的,应该就是往那边!”

“糟了!”冯万里往东一看神色大变,跳上马,带着方才随他而来的那队人马就往东边赶去了。

青君见他离去已经按捺不住,在桑晖手中王八一样地蹬了蹬腿,又把长长的舌头用手捞住,急道:“快放我下来!”

桑晖有求必应,轻轻把手一松,青君就脸面朝地,直接摔去了地上。桑晖则是把兔女双手一抱,朝着冯万里离开的方向往前去了。青君自个儿爬起来,撒腿就追。

寒风中火势蔓延极快,一点火舌就能引燃一顶完好的帐篷。青君追赶的脚步借了桑晖抬步千里的势,没跑两步就超到了冯万里的前头。他一双鬼眼在大火浓烟中四处张望,不及桑晖抬眼随意一瞥。

“那里。”桑晖下巴朝着一顶帐篷跟前微微一抬,青君就看见了手持长剑的沈侠士。

此时的沈侠士头戴斗笠,借着火势分辨着雪地上的脚印,正急匆匆地往前去。如此的寒夜,他像是寻了许久,此刻汗水浸透衣衫,满背都飘荡着白色的雾气。

青君见他一边借着帐篷的遮掩避过雅格拉族的士兵,一边往前头赶去,连忙跑到了他跟前。谁知兔女打桑晖的怀里头突然蹦下来拐过了前头一个没着火的帐篷,忽然说:“就是她们!”

青君闻言追上去,立马就看见了一群女子带着一帮孩童正往前方拼命跑去。

“她们还活着!”青君看着雪地上奔跑的人影,几乎要喜极而泣。桑晖自后而来跟着看去一眼,倒是先把雪地里头的兔女提了起来。

这地方积雪甚厚,兔女方才跳到雪地里头几乎被掩埋。桑晖提着它的耳朵把它身上的积雪抖了抖,将她抱进怀中,听她又小声地打了个喷嚏,把它浑身洁白柔软的绒毛摸了摸,不解道:“你一只肉肥毛厚的兔子,怎么这么不禁冻?”

兔女发着抖把头往桑晖臂弯里一埋,带着浓浓的鼻音说:“还不是因为神主!”

桑晖眉头微微一皱,朝天上的月亮看去一眼,问:“怎么说?”

那最明亮的月光裹在桑晖身上几乎是如影随形,兔女把圆圆的身子往桑晖怀里钻了钻,小声嘟囔道:“神主不让说,说了收萝卜。”

桑晖便弹了下它圆圆的尾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这才将目光朝前方落去。

原来之前冯万里口中的“三十六娇”是三十六个女子,此刻她们赤足跑在雪地中,每两个人中间便护着一个女童。

冯万里将那些女童送来军营前倒还给她们换了新的衣裳,此刻那些女童身着棉袍跟着那群女子不哭不闹奋力狂奔,俨然是一副逃亡惯了的模样。

青君一双鬼眼里头已流不出多少眼泪,他此刻虽然欣喜,却也深知她们尚未脱险,只急切地希望沈侠士能赶紧找过来。

雪地上的脚印随着大火渐渐消融,彼时的沈侠士借着越来越难分辨的脚印也确实刚从那没着火的帐篷跟前寻过来。他一看见前方奔跑的身影就加快了追赶的脚步,等快到了跟前见四下没有军兵,这才压低声音喊了一声:“明珠!”

那前头正在拼命狂奔的一个女童闻声立马就回身停了下来,忙惊喜地喊道:“沈伯伯!”说着,立马往他跟前跑去。护着她的那两个女子原本还都警惕地想要把她拉住,见其他女童闻声回头,也都欢喜地喊着“沈伯伯”,这才未做阻拦。

沈侠士见明珠向他奔来,快跑两步一手就将明珠抱进了怀里。

“沈伯伯!”那叫明珠的女童大概**岁的模样,搂着沈侠士的脖子叫了一声就往自己方才跑来的方向指,“是那些好看的姐姐救了我们!

沈侠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点点头,见那群女子衣衫单薄只堪堪蔽体,连忙把目光别过,这才大步往前头跑去,等一到了跟前,那些余下的女童也全都朝他围了过来。

沈侠士把怀里的明珠放下,打眼把她们扫了一圈,见一个也没少,这才彻底松下一口气。他把斗笠往下一压挡住自己的眼睛,忙冲那群女子抱拳,口中道:“多谢各位姑娘!沈某因打探消息分神疏忽,害得这些孩子被抓,这才一路追寻至此。原本沈某一颗心久悬不下,此刻见她们安然无恙,真是感激不尽!”又把长剑往身前一举,口中道:“现下情况危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稍后逃出生天,各位姑娘有何所求,沈某定当倾力相报!”语罢抬脚向前,率先开道。

那些女童跟着他逃亡惯了,自觉地手牵着手,全都小鸡仔似地跟在了他后头,岂料那群女子却是站在原地不动,只目送着他们离开。

不远处的马蹄声已越来越近,沈侠士察觉身后没有那群女子的动静,回身急道:“快走!”

谁知那群女子皆都只是笑着摇头,其中有个女子轻声道:“我们逃出去也没用啦!你快带着她们走吧。从这里往东边去,有一条深不见底的冰河,那条河看似表面结了冰,实则底下的水是温的。寒冬的时候,那河面结的冰层不薄不厚,人尚且行得过去,身重的马儿却不行。你带着孩子们从那里走,只要过了河,那帮畜生应该追不上你们。”

沈侠士本还戴着斗笠,闻声身子不知为何一僵,等将话听到了最后,忽然就将斗笠摘了下来转过了身。他不知方才说话的女子是其中哪一个,只是不敢置信地向她们一一看去,然后试探一般,忽然唤了一声:“囡囡?”

话一出口,其中一位怀抱琵琶的女子意外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乳名?”

沈侠士一听她的声音正是方才说话的那位,激动地向她跟前走去。那女子见他突然过来,倒是斜抱着琵琶将身子一遮后退了半步,拧着秀眉道:“怎么了?”

沈侠士这才察觉自己有些失礼,连忙退后几步冲她深深拜了一拜,口中道:“多谢姑娘昔日相助之恩。”

“昔日?相助?”那女子一脸疑惑。

“是!昔日……”沈侠士竟一时有些激动,他抹了把脸,这才笑说,“昔日沈某落魄之时,你曾隔门递过一碗饭给我。那是三年前的一个春日午后,当时你家院中杏花开得正好,姑娘可曾记得?”

沈侠士斗笠下的一张脸颇有几分英朗,他此言一出,那女子身边的几个姑娘皆都掩唇嬉笑了起来,其中有一个打趣道:“莺歌,你说你,怎么总发这样的善心?这是错过了多少大好的姻缘呀!”

“姐姐莫要打趣我了!”莺歌朝那女子莞尔一笑,冲沈侠士抱着琵琶皱皱眉,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当年那一饭之恩,让落魄之时的沈侠士大为感动。他隔门接碗之时,听闻那院内有个妇人唤了一声“囡囡吃饭”,那隔门递碗的人便甜甜回了一句“来啦母亲”,然后就跑走了。

这声音沈侠士记在心头至今也没有忘记,如今他自冰都寻而无踪的人,此刻在这大火冲天的军营意外遇见,对方却不记得了。

沈侠士心中又喜又酸,却是把手一摆,“无妨!我记得就行!”

此时的马蹄声已越来越近,沈侠士根本没问她们不走的缘由,只是急道:“沈某受人所托送这帮孩子来冰都,自然不能让她们身陷险境,这便先送他们离开。”语罢,头也不回地带着那群孩子走了。

青君见状就要跟上,又放心不下这群救了孩童们的女子,一时不知该去该留。

桑晖抱着兔女,像是知他所想,看着沈侠士背影说:“等等吧,他还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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