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双喜

良宵说完话以后便消失了,他白发飞扬,脚腕上的铃铛轻轻一响,便散成了几缕月光。三千魂鸦拍着翅,利箭也似,却是半点儿影也没追着。

桑晖站在原地,看着散去的月光,没由来地起了一股无名火。

夜风忽起,乌云蔽月,好似要起一场滂沱大雨。

桑晖看一眼云月,转身回了阴阳谷。

青君挂在树上见桑晖风一样的去又风一样的回,又见魂鸦跟在他屁股后头全都耷拉着脑袋,便伸着脖子望了望谷顶,好奇地问:“又跑了?”

桑晖闻言冷冷瞥他一眼,径直回了魂树。

好似发了很大的脾气,桑晖进树一瞬扇起了一阵狂风,刮得那参天魂树都晃了晃,魂鸦吓得落回树上,全都把头藏在了翅膀底下。

青君再也不敢问。

来谷这些时日,桑晖方才冷不丁地瞧来那一眼,这才让青君把他面容彻底瞧了个清楚。

这人眸漆黑,鼻挺翘,一双飞眉近乎入鬓,瞧起来凌厉又跋扈。配上他那毫无血色的唇和死尸一样青灰的肤色,面色再一冷下来,简直是生人勿近,连青君这个吊死鬼也不敢沾边。

一直到了隔日黄昏,青君兜着魂树飘飘荡荡转了好些圈,见魂鸦都从翅膀底下抬了头,这才壮着胆子问了一声:“你想出去走走吗?”

魂树里头毫无动静。

青君便说:“有人曾偷偷带我去过一个地方,那里是朗国南北商贸重镇,集市特别热闹,能见到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还知道一家卖糖包的,特别好吃呢!”

桑晖还是毫无反应。

青君便又兴冲冲地说:“那镇子就在帝都的北边,也刚好和中都接壤,那里每月正日的时候夜市最是热闹,今天刚好十八,这会儿太阳已经下山,你想去的话不过就是眨眼儿的功夫!”

桑晖还是不回应。

青君便有些垂头丧气,重又把自己挂回了树上,岂料桑晖却突然出来了。

青君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忙荡下树来飘在了桑晖身旁,可桑晖抬脚便走。

青君还没反应过来,桑晖便已到了谷口。等青君追上去,突然一声锣响,震得青君两眼一黑,魂都差点儿散了。便听一个又尖又细的童声说:“日落天外鬼门开,铜锣一响小鬼来。度魂使,我家阎王爷有请。”

这声音听着阴森森,语调似唱念,尾音还拖得极长,听着十分瘆得慌。

青君惊得朝声音来处看去,便见一个不辨男女的鬼童手提铜锣正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堵在桑晖身前。

桑晖闻言头都懒得低,只继续朝前走着,道了句:“没空。”

那小鬼便后退着抬起头,扫了眼青君说:“阎王说度魂使您要是不去,便让我带句话给您。他说‘人间因果自有定数,阳间的事阴间不管,还望大人魂鬼不要乱收,冥火不要乱借。’ ”

桑晖继续朝前走着,只淡淡道:“知道了。”

那小鬼便侧过身让开了道。

青君听闻这番对话,意外地去瞧那小鬼,岂料那小鬼脸上的五官一瞬消失了。青君吓了一跳,那小鬼趁机伸腿绊他,害得青君栽了好大一个跟头,那小鬼便咯咯桀桀地笑。

桑晖见那小鬼闹起来,变戏法儿似地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沓纸钱,说:“话既带到,便回去吧。”

那小鬼见着纸钱,不见五官的脸上忽然长出一个血盆大口,三两下便将桑晖手里的纸钱吞嚼了个干净,这才心满意足地敲了下铜锣,钻进地里头走了。

青君被这又一声锣响震得头晕目眩,干呕不止,好半天才站稳身。

桑晖等在原地,见青君快散的魂影又恢复了原样,这才问:“还想去吗?”

青君却是忙问:“冥火是什么?鸿儒殿你借我的那团吗?”

桑晖不答。

青君便又问:“收留我对你有影响是不是?”

桑晖眉微微一挑,倒是轻笑一声,“就凭你?”语罢,竟是不等青君,直接往阴阳谷外去了。

如青君所言,确实是个热闹的地方。帝都已被图鲁瓦侵占,它北边的小镇却是风平浪静,镇外旗幡上,依旧是朗国的图腾。

那小鬼的锣声好不厉害,青君头重脚轻一路飘过来,托舌头的力气都快没了,一直到了镇外方才好些。

日落天暮,打镇外到镇内只两步路的功夫天已黑透,长街灯火却如游龙一般跟着就亮了起来。

人群熙熙攘攘,桑晖目不斜视只往前走,青君跟着他穿过了很多活人的身。等长街逛了大半,青君终于指着一家摊子兴高采烈地喊了起来:“就是这家的糖包!”说着冲过去,却是站在摊前望着蒸笼里头热气腾腾的糖包发起了呆。

桑晖看他一眼现了身,买了个糖包递给他。

青君瞧着糖包将手在身上擦了擦,双手要捧住的时候却又将手垂了下去,失落地说:“我是鬼魂,拿不住这实物……”

桑晖却是依旧伸着手,说:“我给的,拿得住。”

青君愣了愣,伸手一接,眼眶却红了。桑晖看不见似的,转身去了隔壁摊子上买糖人。

凡人肉眼在夜里视物并不十分分明,那做糖人的摊主看着眼前一袭黑袍的人只觉他周遭冷飕飕,并未注意到他白到青灰的肤色,只是按照对方递来的图纸画了一个长发飘逸的人,末了又乐呵呵地收了好大一笔赏钱。

等青君揣着包子凑到摊前的时候,桑晖却是把那刚接到手的糖人收进了袖子里。

青君便嘿嘿地笑,说:“我看见啦,是山顶那位吗?”

桑晖瞥一眼他怀里的包子,说:“往昔追忆完了?”

青君怔了下,又丧眉耷眼起来,说:“实不相瞒,我第一次来这镇子的时候,也是像今天这样的一个夜晚,秋风阵阵,天也是刚冷下来,可那时候我欢快无比,觉得这糖包简直是世间绝有的美味。可今日再走一遭,再揣着这糖包,却是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桑晖幽幽地说:“那是因为你想并肩同行,一起重游故地的人不是我。”

青君闻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桑晖转头往北门走去。

青君一手揣着包子,一手提着舌头凑上去,问:“回谷该是往西,去北边做甚?”

桑晖头也不回:“不是你想去?”

青君怔了下,知道自己被桑晖看穿了心思,这才说:“今日是先生的生辰,他年初告老回了中都,我想去看看他。”

桑晖不说话,大步往镇外去,青君亦步亦趋跟上,没走两步,镇门之外却是响起了马蹄声。定睛一看,暗夜之中,竟是有千军万马,正奔镇内而来。

那是极为训练有素的军马,几乎转瞬就冲到了镇门跟前,青君一见旌旗上的白狼图腾,又怒又急,道:“是图鲁瓦的人马!”

语罢回身,冲城内高声大喊:“敌军来了,大家快跑!快跑!”

他像是竭尽全力,喊得撕心裂肺,人头攒动的长街上,众人却是毫无反应,青君这才反应过来生死相隔,自己不过是个亡魂,那些活人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他近乎绝望地立在了原地。

镇子已被包围,图鲁瓦马立中军,白狼刀只向空中一举,长长的号角便在夜空响彻。利箭率先射向瞭望台,热闹的镇子四门同破,连传信的狼烟也未及燃起。

图鲁瓦的人马入镇屠杀,劫掠富户,最后留下老弱,鸣金收兵。图鲁瓦本人则自始至终稳坐马上,督军镇北门外,末了他张弓搭箭,将挂在镇门上的朗国旗帜射了个对穿,带着自己的人马大笑着往北去了。

一时之间,原先热闹的镇子四处横尸,遍地血染,哀嚎哭喊声在夜里响彻。青君看着眼前的一切,说不上来一句话。

桑晖在他的沉默中很轻地拍了拍他的头,最后说:“要不回谷吧。”

青君摇头,擦了擦鬼魂眼框里并不真正存在的泪水,遥望着夜色中正向北疾驰的军马,近乎执拗地说:“我要……去探望先生。”

桑晖不再多说,到底默允。

中都地处朗国中心,自是比一个镇子要热闹繁华。桑晖同青君并非凡人,转瞬便到了城内。

其时夜才方至,中都的城门刚关闭不久。虽离那才遭屠掠的镇子不过百里,可当时镇中瞭望台上的狼烟未及燃起,这里的人们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中都街巷纵横交错,院落鳞次栉比,此时似是有极大的喜事,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连院门外也皆铺上了红毯。

待鞭炮噼里啪啦突然一响,一队迎亲的队伍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引着一顶花轿上了街。

霎时之间,孩童们一拥而上,冲那骑在马上的新郎官拍手唱歌讨要糖果,百姓们则是前仆后继,伸长了胳膊送礼递物连声道贺。

那红马之上的新郎官眉清目秀,举止言谈彬彬有礼。他笑着谢绝了众人的礼物,倒是给那些孩童送去了不少糖果,洒出了好些铜钱。待被众人拥送着走完一整条长街,那新郎官终于将他的新娘接到了一座宅院前。

那宅院古朴雅致,简而不俗。门楣上红灯高挂,大门上贴喜又贴寿,院内更是灯火如昼,宾朋盈门。

新郎官跳下马,自花轿上扶下他的新娘。红盖头遮着身形婀娜一个人,新郎官欢喜又紧张,扶着她走得小心翼翼。院门口的两个书生似是他的好友,故意跑来堵在他身前,起了好一阵儿的哄。新郎官只笑笑,给他们塞去了好几个喜袋,这才被让出一条路来。

跨火盆,入宅院,等拜过高堂,那新郎官扶着自己的新娘冲座上的双亲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笑说:“孩儿祝爹爹福寿安康。”

座上有夫妇一双,那老夫人面容慈祥,蔼然可亲,发尚乌黑。一旁的老先生虽已满头白发,背微佝偻,却是满面红光,精神矍铄,闻言捋着胡须,笑叫他的孩儿同新妻起身。

青君一路跟着迎亲的队伍,自那新郎官的身侧“良宜哥哥”“良宜哥哥”地叫,此刻却是望着那老人,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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