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隐士

郊外野花烂漫,芳草萋萋。一条宽阔的江流边只停靠着一艘渔船。

船头一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正在垂钓。

此时雨势已缓,细雨银针一般,正徐徐斜落。

方才那滂沱大雨轰然而来之时,鸿蒙步进雨水中,良宵倒是陪他在行人稀少的长街上肆意狂奔了很长一段路。

自从鸿蒙建国,他几乎常戴着那张獠牙面具,每每出现在人前,则是忙不完的政务。摘下面具的时间少之又少,痛痛快快肆意妄为的时候更是不多。

等到了这人烟稀少的江边,鸿蒙同良宵相视一眼,皆是看着对方哈哈大笑——

冒雨而来,衣发尽湿,裤靴泥泞,竟是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儿去。

良宵平常游历人间,几乎次次都是隐去身形,即便淋雨也是沾衣不湿,倒从不曾有过这般的体会,他将衣袖抖了抖,望着那滔滔江水道了声“痛快!”

鸿蒙会心一笑,亦是将长袍上的雨水拧了拧两把,绑在了腰间。长靴里头浸满雨水,鸿蒙干脆一脱,直接跳进了江水中。

忽来的雨水使这江里涨了好大的水,以往平静的江面也是水流湍急。

良宵不知鸿蒙要做什么,朝着江边跟了两步,却见鸿蒙冲他神秘一笑,忽然就从极腰的江水中捞出一条鱼来。

“这……”良宵盯着鸿蒙手中的鱼儿好不意外。

鸿蒙把鱼抛给良宵,自己朝着岸上走来,口中道:“我父亲可是捕鱼打猎的好手,他曾告诉我,下雨的时候鱼儿呼吸困难,会主动游出水面来得几口自在,所以这个时候,最好抓鱼。”

连鸿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刻的他少有地露出了几分年少时才有的神气。仿佛他还是许多年前,那个住在洞穴,有着双亲庇护的孩童。

良宵听见鸿蒙提起自己的父亲,不知想到什么,微微一怔,眼神竟透出愧意,可是很快他就将这眼神敛去,拉了一把正在上岸的鸿蒙。

这倒是鸿蒙没想到的,只是这时候的良宵,手竟有点冰凉。

鸿蒙眉头微微一拧,立马就不在江边呆了,拿过良宵手中那条鱼,又提起自己的靴子,连衣袍上的水都没顾上拧,径直往前方那条唯一的渔船去了。

那船头的人还在垂钓。鸿蒙跳上船去,钻进船舱,那人恍若不觉,还是在钓他的鱼。

鸿蒙毫不客气,把湿透的长靴扔去船尾,又自顾自在船舱坐定,这才问船头那人:“这么久了,许公钓得上来么?”

船头的人将斗笠微微掀起,转过头来看了鸿蒙一眼,笑道:“钓不钓得上来有何所谓,你这不是已经抓到了?”

鸿蒙一笑,将手中大鱼往他身旁一扔,口中道:“那便有劳了。”随即,看了眼不远处的良宵,身体向后一靠,竟是闭眼小憩了——昨夜花楼一行,见了游乐那般的行径,鸿蒙没怎么睡好。

船头的许公像是见怪不怪,杀鱼剖腹,又在船头架起一口石锅,慢慢烹了起来。

一时之间,船上只有柴火燃烧的哔剥声。

良宵自鸿蒙离开以后就一直站在原地望着江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落下的细雨已变得轻轻柔柔,良宵在一阵风里微微叹气,然后又朝着前方的渔船看去。

那船上很安静,船尾鸿蒙的一双靴子东倒西歪,船舱里的人面容模糊,一动不动,似是已经睡了。

良宵不由一笑,缓缓向前,上了渔船。他将鸿蒙船尾的一双靴子齐齐摆好,又将自己脚上沾满泥水的长靴脱掉摆在旁边,最后轻手轻脚进了船舱,坐在了鸿蒙对面。

船头的许公朝良宵看来一眼,良宵微微一笑,冲他点头,便算打过了招呼。

在来这里的路上,良宵和鸿蒙就被雨水浇了个湿透,方才鸿蒙又下水摸鱼,此刻脚下落了一滩水渍。

良宵看去一眼,心也不知为何变得潮湿,遂将腰一弯,替鸿蒙卷着正滴水的裤管。

这是个自然而亲密的动作。

湍急的水流使得船身轻轻摇晃,在船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鸿蒙睁开眼,垂眸静静看着。

良宵那身鹅黄的衣衫最外是一层轻纱,浸了雨水柔柔透着光亮,像月光铺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满背银发带着潮湿的水汽,因着良宵俯身就徐徐地从他的背上滑下去,只那么几缕倦懒地挂在良宵肩头,欲落未落,教鸿蒙忍不住想要绕进指间。

还有良宵的手——

轻卷着鸿蒙的裤腿,却又小心翼翼,像是怕不小心惊动了鸿蒙。

鸿蒙的嘴角微微一翘,忽然就俯身,“有劳了。”

这一声很轻,冲进良宵的耳畔教良宵动作一顿,但是很快,良宵就极其自然地摇头一笑,还顺带给鸿蒙刚卷好的裤管又捏了两把水,这才像无事发生一般坐起了身。

鸿蒙目不转睛地看着良宵,却因良宵渐渐泛红的耳朵,目光变得更加炙热。

船舱里一时无声,船头的石锅却“嘟噜”“嘟噜”叫了起来。

良宵莫名就觉得这船舱里头有些热,便朝船外看了看,“我出去转转。”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才一抬脚,鸿蒙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臂。

“别受凉了,喝点汤再去。”鸿蒙说着,目光却落在了良宵脚上。

他才发现良宵脱了靴子。

大漠初见的那夜,良宵也是光着脚。可是仔细算算,那竟已是三年前的事。

不知这一次,良宵会不会还是要离开?

鸿蒙的神思一瞬游离,竟是忘了松开手。

船头柴火燃烧的哔剥声已经消失,许公将火用灰一掩,摘去斗笠脱掉蓑衣,将那石锅连同泥炉一起端进了船舱。

行步间,船身随着他的步伐摇摇晃晃。

鸿蒙在这晃动中有些不舍地松开手,良宵则是依鸿蒙所言坐了回去。

这江北许公不过而立之年,虽留着一把山羊胡,倒使他显得颇具风华,好似他满腹才气实在难以被厨子和渔夫的身份掩盖,无端地要显露出来。

这是个不怎么讲究的人,却又是个心思缜密,行举之间不显山不露水的人。

他一进来先是冲鸿蒙扬扬下巴,示意鸿蒙将自己夹在胳膊底下的一片瓦垫在船舱居中的桌子上,又将泥炉随手一放就摆在了鸿蒙湿透的腿边。然后他捏着袖子将石锅端起放在桌上鸿蒙已经摆好的瓦砖上,又垫着原本就盖在石锅上的一块湿抹布揭起了锅盖。最后又把那锅盖朝上一翻当做碗摆在了自己的面前,末了很是随意地把那抹布丢给了良宵,口中道:“擦擦手。”

良宵搓着指尖从鸿蒙裤腿上沾到的一点泥沙,顿时就笑了。

只是……鸿蒙来此,一路的泥泞不止在裤腿上,他的衣袍上也沾了不少,只是都在他跳进江水的时候冲淡了。

也不知这样泥泞的路,他还要走多少条?

良宵擦着手,不由去看鸿蒙。

石锅里头香气四溢,白汤热气氤氲飘荡在桌间,使得鸿蒙面容朦胧模糊,让良宵一时难辨他的神情。

许公这一连串的动作自然无比,鸿蒙从始至终看在眼里,却还是没有开口。他听见了许公对良宵的言语,也听见了对面良宵擦手时的失笑,可他看了看自己卷起的裤管,想起良宵上一次的不告而别,竟是觉得腿边火红的泥炉里头竟似没有什么温度。

罢了。

鸿蒙心中一叹,神情悲喜难辨。

碗筷原本就摞在桌上,鸿蒙自取了碗来先给良宵盛汤一碗递过去,才又给自己盛。

许公一揭开锅盖就自顾自吃了起来,根本没有管鸿蒙和良宵。

小小的船舱里头各吃着各的,直到锅都快要见底了,许公才笑着开了口:“你倒是挺有耐心。”

这是许公对鸿蒙的评价。

鸿蒙嘴角一勾,喝着碗里的鱼汤,没有言语。

良宵在这段无言的时间,已喝完了鸿蒙连递来的三碗鱼汤,此刻听他们终于要聊入正题,便起身去了船头,钓鱼去了。

外头还下着雨,许公打了个饱嗝,出去拿了自己的斗笠给良宵,又从船舱钻进来,开口很是直接。

“既然肯冒雨前来,必不会毫无目的,说吧,为的什么?”

鸿蒙这才把碗放下,他看了眼船头的良宵,见他戴着许公的斗笠,打着赤脚坐在船头,一边起身将船尾那双良宵的靴子提到了泥炉旁烤着,一边问道:“为何起这恨生之名?”

“为何?简单。”许公拿了根筷子帮鸿蒙将泥炉里的火朝旺拨了拨,捋着胡子说,“恨生而为人之时不可选,恨世事艰辛运道不公。恨好事难成双,恨天公不作美。总而言之,人到中年,我恨得多啦。”

“恨得这般多……”鸿蒙下巴往江上一扬,“你就甘心只在这江北垂钓?”

“自然是不甘心。”许公说:“可这天下大江大河成千上万,我也不可能每一条都去。而且我虽垂钓,钓的却也不是鱼。”

“哦?”鸿蒙似笑非笑,“那是什么?”

许公道:“王权。”

“钓到了王权呢?”鸿蒙烘烤着手中的长靴,神情格外认真。

许公说:“那就辅明君,治天下。”

“怎么治?”鸿蒙问得很快,许公将桌上已经凉透的石锅往怀里一抱,答得也很快。

“这么说吧,治国如烹鲜,得看什么东西,用什么做法,什么火候。不是个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问题,总而言之得看时局、世事,利用天时、地利、人和。”

鸿蒙眉一挑,“譬如?”

“譬如前些日子,雅格拉族翻过西荒山一番抢掠,鸿蒙大帝便亲自率领大军打进了大漠。这是大火疾炊,为的是灭掉雅格拉族的嚣张气焰。再比如说,三年前鸿蒙大帝同意了和努尔哈察族的联姻,这便是小火慢煎了。因为努尔哈察族是个庞大的部落,贵族强盛,奴隶众多,且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是个很难一口啃下的硬骨头,需得徐徐图之。”

许公虽隐居江北,却是洞察时局。只是今日他要不提,鸿蒙都快忘了自己还与努尔哈察族联了姻。

鸿蒙不由朝良宵看去一眼,不太想深究这个话题,遂开口道:“这是对外,对内怎么说?”

“对内?”许公捋了捋胡子,信心十足地说:“自然与鸿蒙大帝的想法一样。”

鸿蒙不动声色看他一眼,终于觉得有趣了,“他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许公嘿嘿一笑,“鸿蒙大帝建国以后,辖地众多,各处皆不允许有奴隶的存在。却唯独这游呼小镇,不但敞开大门接纳四方奴隶,更是设了奴市允许奴隶买卖,你当是为何?”

“为何?”鸿蒙竟是笑了起来。

许公道:“这游呼小镇位置特殊,接壤三方,这是地利。

“鸿蒙大帝在此处允许奴隶的买卖,是因为取消部族制,对于许多根深蒂固的贵族而言,这是个很难改观的认知,他们不可能完全接受。可鸿蒙大帝建国不久,又需要这些贵族口袋里的钱财。所以为了维|稳,这奴市必须存在。而他接纳各地逃来的奴隶,愿意给这些奴隶平民的身份,允许他们在此安家立业,积攒的则是民心。以上这些,是为人和。”

良宵的一双长靴已被鸿蒙拿在手中烘干了,鸿蒙用手丈量着那靴子的长度头也不抬,“那天时呢?”

“天时因时局而动,按目前的情况来看……”许公说:“最近的时机,就在今年春末,鸿蒙大帝大婚之时。”

竟是又绕回了联姻。

鸿蒙把良宵的一双长靴托在掌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展开说说。”

许公便神气地说:“展开说那可多得去啦!鸿蒙大帝的举措都是环环相扣,我别的不说,就只讲其中一个,你琢磨琢磨,是也不是!”

他竟有些激动,神采飞扬,“既然三年前努尔哈察族肯主动提出和亲,那说明他们部落奴隶暴动的次数只增不减。蒙赤牙必是已无力镇压,这才会退而求其次用和亲来换改制,毕竟这般做了,他还是努尔哈察族的王,总比像雅格拉族那般,被鸿蒙大帝赶进大漠的好。

“我们鸿蒙大帝十五岁杀死努尔哈察,同年将雅格拉族赶进了北荒大漠,十六岁就建立了自己的国都。如今十年已过,鸿蒙大帝根基已稳,他的军营兵强马壮,辖地经济繁荣,子民万众一心!待大婚礼成,鸿蒙大帝的改制之措只要在蒙赤牙的部落一推进,要不了三五年,就可以兵不血刃地将努尔哈察族的部族制全面推翻!这便是依了天时顺势而为!”

这些年来,鸿蒙每行一事,背后的目的从未同谁提过,便连卡布也不清楚。许恨生倒是根据鸿蒙近些年的举措将其分析得一清二楚。

鸿蒙听罢,很是满意地冲他点了点头。

许公则是讲得口干舌燥,端起锅来直接把里头剩下的鱼汤一口气全喝光了。

聊至此处,鸿蒙已没有太多想要问的,他朝船头看去一眼,冲许公付上今日的饭钱,又去到船尾将良宵烘干的长靴放回原位,最后穿上自己那双湿漉漉的长靴下了船。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有湍急的水声在岸边响起,等到良宵归还了许公的鱼竿和斗笠,鸿蒙已独自在岸边走了很长一段路。

他像是心情不太好。

良宵穿上靴子跳下船,未及细想这潮湿的雨天鞋子为何会干得那般快,连忙朝鸿蒙追了上去。

“你很欣赏他吧?”良宵赶到鸿蒙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我要请他做我的国师。”鸿蒙心不在焉地回着话,满脑子都是临近的婚期。

江边的野径积满了雨水,哪儿哪儿都是淤泥,鸿蒙毫无顾忌地踩上去,一步一个脚印。

良宵看着鸿蒙又一次满身泥泞,终于忍不住问了。

“你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一个人孤孤单单走上一条又一条艰难的路,想要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呢?”

良宵的神情实在太过于认真,鸿蒙回过身来看着良宵的眼睛,答得无比坚定。

他说:“我要天下没有奴隶,人人生而平等。我要世袭罔替不在,能者先!”

一声高过一声,比江中湍急的水声还要响亮。

良宵听罢怔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这是他第二次听见这句话。

多年以前,在良宵还同鸿蒙并不相识的时候,他曾听到过三次鸿蒙在月下的祈祷。

第一次是为他的父亲。

第二次是为他的母亲。

第三次是为所有被压迫的奴隶。

只是那时候,良宵并没有理会鸿蒙的任何一次祈愿。

因为良宵的月光平等地照耀每一个世人,从不少分谁一丝,也不曾多给谁一缕。

他是不偏不倚的神明,是谨遵天道,不介入人间因果的月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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