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白安仁那一席长长的剖白,白钺更觉郁堵在胸,看着爹爹只顾将药渣从药汤里滤出,哭也好似没处哭了,只得将泪咽回去,空落落地晃出厨房,站在一片狼藉的院中发呆。
这僻静的后山小院,长年就只住着这爷俩,也未给白钺留个住处。母亲负气出走了,爹爹也要赶着将她嫁出去,偌大的丹元宗,她自幼生长的家,竟好似连个去处也没有。
都怪……都怪……
白钺恍恍惚惚往屋内看去,却正好见白钧隔着窗户望来,眼神是那样的愧疚而无辜。
这又哪能怪他啊……是自己没留在爹爹身边尽孝,她这个做女儿的,竟从来不知爹爹心里是这样的苦。
白钺别过脸去,却见白安仁端着药碗出来,见她孤零零站着,欲言又止。她暗叹一声,平复住眼中的悲色,尽力挂出一个轻松的笑,对白安仁道:“爹爹,我……先回青屿山去吧。”
白安仁怔了片刻,点头应允:“路上小心,别去危险之处。”
白钺忍住鼻酸,倒有些像是逃跑似的捏住御风符,心绪纷乱地飞回从前的那间住处,见石非卿候在院中,却一丝欢喜也没了,怔了半天,强笑道:“走吧。”
石非卿不知她在后山遇到何事,又不懂这些亲情纠葛,怕问到她伤心处,只好问:“去哪里?元都府?”
他这一问,倒叫她想起山上前还兴致勃勃地约他明日下山去玩,更是难过,低头不语。
石非卿观她这幅模样,更觉心疼,又提议:“要不,沿江乘船,看看风景?”
白钺低头怔了半天,便也应了好。
他二人皆是水修,原是喜好乘船漫游的,白钺却闷了好些天不见心思开解,又不时饮酒消愁,石非卿也只好由得她。
这夜春风微凉,星河漫碎,水天难分。白钺软软地靠着石非卿的肩膀,捧着酒壶缓缓啜饮着,却忽听他道:“小钺,我观白钧,好像是有些不妥。”
“什么意思?”白钺不大高兴,迷迷糊糊转头看他。
石非卿思忖半晌,斟酌道:“那天,他似乎看了我一眼,我便有些敛不住……怒气?”
白钺心头一凛,想起当日白钧说石非卿杀性重,果真是他露了杀意,便问:“为何?”
“我也不知。”石非卿摇摇头,“他分明是修士,身上也并无邪魔外道之气。”
“那就是你成日打打杀杀的,坏了道心。”白钺撇嘴。
“怎么可能?”石非卿自然不满她质疑自己。自得那日在愚次山情绪失控,他一直都在反思和克制被他放纵了的暴戾之性,绝不可能对着好端端的一个人有那样奇怪的冲动。
“要不,等伊蓍真人出关——”
“你别说了。”白钺突然道,“师兄,我已经没家了,你别再说了!”
石非卿低头见她正紧紧地抓着酒壶,心中一软:“嗯,那便不说了。”
管得那捡来的孩子有什么古怪,反正这丫头也是在青玉崖上,在自己身边的。
白钺闷闷地继续饮着酒,待得一壶饮尽,她却又拿出一壶来。
石非卿皱皱眉:“小钺。”
“嗯?”白钺没好气儿地回了一声。
“少喝些,你都喝了一壶了。”石非卿道。
“一壶又不够我醉两回。”白钺回道。
石非卿万没想到这丫头竟记仇到现在,哑然失笑:“听话。”
白钺想了想,不情不愿收回酒壶:“不喝便不喝。”
说罢,她心烦意乱地站起来,想往舱里走,不料这船晃头晕之下,却踉跄了几步,亏得石非卿立刻起身扶住她。
“叫你少喝,你不听。”石非卿又忍不住斥责。
“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许你管我!”白钺诸事在心烦闷不快,借着酒使起性子来。
石非卿本就不喜她醉酒,更不想一味纵她,不悦道:“你是要我再不管你了吗?”
白钺愣了一下,晕头巴脑地抬头去看他。
这张脸,她已经看了十四年了,从她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就日日看着。从看不顺眼,到观之好看,再到瞧着就莫名欢喜,见着就心中发烫,她竟然已经看了十四年了。
是啊,就如白安仁所言,她在青玉崖上的日子,竟是比在丹元宗还长的。她的家已经没有了,她只能同眼前这个只会恼人呛人损人咬人的死蛇,成一个新家了。
这样想着,白钺委屈巴巴地抱住他,带着哭腔道:“师兄,你不管我,就没人管我了!”
石非卿原有些生气,见这丫头醉得颠三倒四,倒是又好笑又可怜,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听话,早点去睡。”
白钺乖乖地点点头,由着石非卿把她扶进舱内。
这本是一艘画舫,舱内并不宽广,只铺着一张小榻。白钺软绵绵躺倒在榻上,突然拉住石非卿的手:“不许出去。”
“胡闹。”石非卿想把手抽回来。
“不许出去。”白钺却不放手,朦胧的醉眼中似含了一汪荡漾的春水。
石非卿被她看得双耳绯红,大感头痛。真是许不得这丫头喝酒,每回喝醉了,就有些蛇相媚态。
“不许出去,不许不管我。”白钺醉态憨然地歪着头,把他的手放在脸颊上。
石非卿被她缠得心要都化了。
这丫头从来都不粘人,不是看着点有趣的,注意力就跑了,要不就是前一刻还欢喜,下一刻就恼了。从前这样,如今二人互诉衷肠后,却仿佛变本加厉了一般。她总是像颗滑不溜秋的珠子,就在你手心里,可任你怎么捏,都捏之不住。
而此刻,她脸颊上的温度,正从他的手心往心头慢慢浸过来。
自己真是被这丫头赖上了,这辈子都被赖上了。
她喝得醉醺醺的,一丝防备都没有。石非卿只觉得胸口发烫,脑子也被烫坏了似的,再也思考不了,稀里糊涂地俯下身去,缓缓搂住她的腰。
和前回她醉酒时一样,她的腰就像蛇一样软。
“师兄,我就喝了一壶,没有醉。”白钺媚眼如丝地勾住他的脖子。
石非卿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唇,她的唇本就鲜研,此刻却越发娇艳欲滴,像熟透的樱桃,勾得人想要一口狠狠咬住……
他猛地一摇头,慌忙将她放开,站起身来,凶巴巴道:“快点睡觉。”
说罢,他转身就匆匆出去了。
白钺看着他的背影,醉醺醺地憨笑。
这人可真有趣,嘴上损人的时候厉害得很,真去逗他,三两下就丢盔弃甲了。
算了,虽然他非常讨人嫌,不过看在他又好撩又害羞的份上,她余生就勉为其难同这个人结伴而行吧。
这样想着,白钺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晕乎乎地睡着了。
摇晃的小船送来一夜好梦。
白钺似乎又梦见了那条黑色的小蛇。
那小蛇运气却不大好,总是遇到些猛兽将他咬来啄去,遇了九遭的猛兽,被欺负得遍体鳞伤。他艰难地爬着,爬着,爬过一片草丛,那草叶上的露珠折射的光,正好落在他眼里。
他突然就不想再爬了。
小蛇有些倦地蜷在这露珠旁,抬头望着露珠,望着望着,缓缓闭上眼睛,沉沉地睡着了……
好酒醉人,却不伤身。
白钺醒来的时候,只觉神清气爽,困顿全消,心中块垒也去了大半。
爹爹和母亲之间隔阂早深,那道侣之缘于他们本就形同虚设,他们既做了抉择,自己又何苦徒劳伤神呢?
终归,她会有自己的家的。
她回想起昨夜借酒撩拨石非卿的事来,竟也不觉得脸红发羞。
爹爹已经同意了,母亲虽没表示赞同,不也没明言反对嘛。
总之,她自己能拿主意。
白钺伸了个懒腰,轻快地走出舱去。
石非卿正靠在舱外,许是最近一直小心翼翼地守着心绪低迷的白钺,有些劳神,他竟没被脚步声吵醒。
叫你非得在外面睡,活该。白钺看着他被晨雾浸得有些湿润的衣衫,幸灾乐祸地想。
然后她悄悄地坐到他面前,静静地打量起他的睡颜。
石非卿虽懒,尤其是盯白钺修炼时,无聊了就靠在礁石上假寐,可白钺甚少看到他真睡着。
他假寐之时,神色是放松的,甚至有时会藏不住露出一丝欠揍的嘲弄之色。每回她揣着满脑子坏主意凑过去,他总是心中有数,随时准备跳起来毒舌她一口。当真讨人嫌得很。
而此时他却眉头微蹙,似乎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他那近两年逐渐显露出来的威严之相,此时也不见了。这尊杀神的睡颜,竟让她瞧出一丝易折的脆弱感来。
白钺心里突生出一段不知是怜他爱他的柔情,还是誓与天斗的豪情来:这人是白姑奶奶我的,谁都不许欺负,管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天道,姑奶奶我今生偏要把他的心结给化了,叫他过得欢欢喜喜的!
这样想着,白钺便大着胆子支起身子,轻轻吻了一下他微簇的眉心。
石非卿原本睡得也不沉,立刻就睁开眼来。
他见白钺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回想起方才眉间的触感,先是略感困惑,立刻又明白过来,慌忙避开视线去看江面,又忍不住回看白钺,目光不住地切来切去,眼中惊讶、羞涩、动情之色不断交错闪过。
白钺觉得分外有趣,坏笑道:“师兄呀,你怎么比小姑娘还害羞?”
石非卿只觉得心中有股发甜的恼意,皱眉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没脸没皮。”
白钺却干脆往他怀里一钻:“就是没脸没皮,你喜不喜欢呀?”
石非卿本就刚睡醒,有些头脑发昏,被这丫头一通奇袭攻得毫无招架之力。他低头抱住她,用下巴轻轻蹭着她额畔柔软的碎发,只觉得整个胸腔都被她的柔情蜜意填满了。
“小钺。”石非卿轻轻唤了她一声。
“嗯?”白钺应道。
“以后不许喝那么多,你一喝多就没轻没重。”石非卿的耳朵又有些红。
“你在我才多喝的呀。”白钺回道。
“我在,也不许喝醉。”石非卿似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皱眉道。
“你确定,以后都不许喝醉?”白钺狡黠笑问。
“拜过日月山川之前,不许。”石非卿被她瞧得心虚,转头看着向江面。
此时晨雾将散未散,只能看到两岸模糊的山形,也不见其他船只。微凉的晨风吹在湿润的衣衫上,他竟也只觉温暖。
“师兄,前面是青溪镇,我们下船去玩一玩,就早些回青玉崖去吧。”白钺从前沿江游过,对这一路自然是熟悉的。
“好。”石非卿自然是由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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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溪镇在钟山脚下,山上有座小有名气的蒋姑庙,相传能庇佑未出阁的姑娘,是以青溪镇也算繁华。
他二人将船停在岸边,携手往镇中集市而去。
镇子依山而建,一道蜿蜒的石梯从山脚直通山顶的蒋姑庙,集市就沿着这条主路而布。屋檐高地错落,骑楼上晾晒着各色衣物。枇杷、槐树、杨梅随性生长,或从哪家院子探出半个树冠,或倚在路旁,还有一株干脆就撑在石阶正中央。这毫无章法却舒展的姿态,比之元都府、江州城那样八街九陌的同衢大镇,又别有一番情致。
此刻时辰尚早,出摊的小贩刚支起铺子,正吆喝着客人进店。白钺心中早有计较,眼珠子一转,就拉着石非卿走进一家铺子,要了一盏槐花蜜。
石非卿原以为是这丫头嘴馋,不想白钺把那盏蜜推到他面前,笑盈盈看他。石非卿大略明白她的意思,可竟一时不知该不该喝。
“青溪镇的槐花蜜可是一绝,喝喝看嘛。”白钺笑嘻嘻地把粗瓷盏推了推,“吃喝玩乐我在行,你信我。”
石非卿纠结了好一番,这才端起盏来小呡一口,然后皱着眉好一会儿,最后竟犹豫问:“甜的?”
白钺愣是没懂他为何有此一问,一脸惊奇地打量他好大半晌,才问:“你这是一直没吃过东西吗?”
“结丹以后又不需要吃。”石非卿被白钺那看傻子的眼神盯得有些不高兴,别过脸去。
白钺哑然失笑。她平日里心大,修士辟谷以后确实也不需要吃东西,她竟没注意到石非卿这些年居然什么都没吃过!
怪道这忧郁仙人每日就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除了挨揍和欺负她,真是一点乐子都不会找,居然连口腹之欲都舍了。
果真得给他找点新乐子,省得他老欺负自己。
“不需要,又不是不能吃。”白钺把粗瓷盏又推了一推,“一碗花蜜而已,算不得正经吃食,你且喝着,我去找点好东西。”
说罢,白钺又盯着石非卿喝了一口,这才欢喜地出去了。
石非卿看着她那欢快的背影一溜烟消失在店铺外,一脸纠结地捧着蜜盏,若有所思地用指腹摩挲着粗瓷粗砾的表面。
离相无住,离的是妄念与执着。东斋让他修此道,他不光没做到放下怨恨,反而把原本舍掉的欲念全拾起来了。
可他从前,已经拼命试着去放下,去克制,去压抑了。他不和人结缘,把人情算得清楚明白,他不贪恋任何东西,甚至连法宝都不炼化。
他每日对着空山,对着云海,对着天上沉静遥远的月亮,对着院中沉默不语的杏树,努力想象自己正把一颗血肉之心,一片一片地剜空,剜成空壳子,里面什么都没有,那兴许就算是离了这些妄念与执着吧。
可是他总会梦到一些奇怪的东西,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只觉得被怨恨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把心掏空了,却正好把位置腾出来,让这怎么都化不掉的怨恨塞满了。
好在这鬼丫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不知不觉钻到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她一寸一寸地长着,竟把那折磨他的怨恨一分一分顶了出去。
好在有这鬼丫头。
白钺这一去,竟然好一会儿才回来,不过石非卿能感应到阿虺在附近,倒也不担心,只缓缓地啜饮着花蜜。
白钺回来的时候,神色有些气馁,丢了五六个半青不黄的枇杷在桌子上:“我们来得早了,枇杷都还没大熟,我挑了好几颗树才寻到这几个。”
“你当着凡人的面飞树上去摘果子?”石非卿愕然。
白钺得意地拿出别在腰上的弹弓,晃了晃:“我拿弹弓打的呀,我现在打得可准了,一点果肉也没打坏,都是师兄教得好呀。”说罢,她既谄媚又揶揄地望着他笑。
怪不得她方才去了那么久。她多大的人了,竟稚童似的大庭广众拿弹弓射果子?石非卿头疼扶额:“你还不如隐了身上树去摘。”
白钺拿起一颗挂着水珠的枇杷剥着:“拿术法摘果子多无趣,我就是要亲手给你摘,亲手给你剥呀。”言罢,她已利索地剥好一颗,笑盈盈地递过来。
石非卿低头看着这水灵的枇杷,犹豫着不接。他已经二十几年没吃过东西了,今日这槐花蜜到嘴里刚觉出甜味,已经让他心里翻江倒海了好一通,白钺竟然又要哄着他吃枇杷?
白钺见石非卿不接,便撒娇道:“你就尝一口嘛,我可是打了老大半天的。”
还不等石非卿回应,她又加劲嗲声嗲气道:“就一口嘛,剩下的我吃,好不好呀?”
石非卿被她缠得没法,只好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小口,然后眉头皱得更紧了,直接把枇杷丢回去:“好难吃。”
白钺尝了一口,发现这果子是有些酸,想来此时还不是枇杷成熟都时节,再怎么挑也挑不出特别甜的。她随即心念一转,又拿贼溜溜的眼珠盯着石非卿:“师兄,你不爱吃酸的,就爱甜的,对吗?”
石非卿原本今日拼了全身的定力才没让这该死的耳朵发红,不想还是破了功。
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他结丹以后就没吃过东西了。就算喜欢吃,那也是小时候的事情,怎么能算数?
白钺这死丫头竟还笑嘻嘻地看着他:“那我们确实来早了,青溪镇的槐花蜜、枇杷露、杨梅渍都是甜的,可是现在枇杷和杨梅都没熟。”
石非卿只恨自己方才被这鬼丫头哄了几句就觉得她贴心,她分明毫无良心,寻到个空隙就要来戏弄他!他沉着脸站起来,凶巴巴道:“你还要在这里等它熟吗?给我回青玉崖去!”
白钺却死皮赖脸地拉着他的手:“那可不行,我方才陪你吃了东西,你也得陪我做一件事情。”
“不去。”石非卿只想直接把她捆了拖回去,哪里肯答应。
“小卿哥哥!”白钺嗲声嗲气地喊,引得附近的人都看了过来。
石非卿被她喊得心里发毛,低声斥道:“你不知道‘矜持’怎么写是吗?”
“我都矜持四年了,还是不矜持了。”白钺不以为然。
石非卿听得这话,想起答应过要“补偿”她,无奈问:“去哪里?”
白钺开开心心往山上一指:“蒋姑庙。”
石非卿仔细往那掩映在山林尽头的石阶望去,感应了好一会儿:“这是座空庙,拜了也无用。”
白钺自家就是开道观的,连解签之法都当是哄人的话术,就更不信这许愿之事,压根不在乎蒋姑庙里有没有真神。再者说,她难不成还能去求这位蒋姑娘娘:我身旁这位你的前同僚,我暂时拐走了啊,麻烦睁只眼闭只眼,别来使绊子?
不过白钺心中另有计较,神秘兮兮道:“谁说我要去许愿?这既是座空庙,今日我便要去做一回蒋姑!”
石非卿皱眉盯着她,只想把这丫头的天灵盖敲开,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
白钺却嬉皮笑脸:“我们躲在金身后面,听听她们都许什么愿,可不有趣?”
石非卿眉头都要拧作一团:“你脑子在酒缸里腌坏了?”
白钺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我们听五十个愿望,然后挑一个帮那姑娘圆了,难道不是做善事?”
“说得好听,你不过图一时之趣。你若真好心,不如听一个管一个。”石非卿鄙夷道。
“只挑一个,才叫缘份呀。天底下闷闷不乐的人那么多,我不也只管你一个?”白钺一边说,一边拿指甲轻划他的手心,“师兄呀,你是想我都管吗?”
石非卿气滞,把手一抽:“爱管你就都去管吧。”
“不爱管,就管你一个。”白钺开开心心地挽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山上走去。
“三十个。”石非卿突然冒了一句。真得快点把这丫头拖回青玉崖,滚在这红尘万丈里,她如鱼得水一般,不光捏之不住,自己竟屡屡被她反拿了。
“好呀。”白钺也不争。她退一步,他退十步的结果,她自然很满意。
两人拾级而上,虽未着修士仙袍,但气韵自与凡人不同。这蒋姑庙本又是庇佑闺阁女子的庙宇,纵使石非卿有些威严之相,今日也被白钺驯得服帖,打压得干净,故而路上仍有大胆的姑娘偷瞄他两眼。
从前但凡有女子偷看石非卿,白钺心里都大不痛快,恨不得拿帏帽给他遮个严实。如今许是觉得这人已是囊中之物,旁人越是瞄他,她心里越是美滋滋,手也牵得更紧了。
蒋姑庙甚是清秀,掩映在满山的槐树与杜英之间,青溪的源头不知在山林何处,蜿蜒着从蒋姑庙前流过,一座石桥跨过溪流,一株含笑倚在桥头,正散发出浓郁花香,引得一位少女挽住那花枝轻轻嗅着。
桥头的另一侧有一块矮小的石碑。白钺前次路过时心情不好,只在镇上略逛了逛,并未到山上来。她本喜欢乱转乱看,一眼就瞧到石碑上题了一首诗:
开门白水,侧近桥梁。
小姑居所,独处无郎。
白钺只觉耳熟,恍然大悟这是他二人在丹元宗求的签文,自言自语道:“这不是蒋姑庙吗,怎会题什么小姑?”
嗅花姑娘听她此问,又见她身旁的郎君十分俊朗,便大着胆子上前搭话:“这庙原来就叫小姑庙,只是供奉的那位神女姓蒋,所以倒是把蒋姑庙的名字传得远了。”
白钺大觉有缘,冲石非卿眨眨眼,那意思就是:看吧,果真我该来扮一扮蒋姑。
石非卿无奈一笑。只是他心头突生一丝阴霾,这首诗也好,那日的签文也罢,总觉得并非吉利之言。
蒋姑的泥塑金身虽不华丽,却也精致,把少女之态刻画得颇为灵动。正是如此,石非卿哪里肯躲在它后面?白钺也不为难他,两人便使了个障眼法隐在梁上。
此时白钺顺了蒋姑娘娘的贡果,正惬意地侧卧在梁上啃着。也不知是否因她修虺相双生法的境界愈高,石非卿竟有一瞬错觉她像条缠在梁上的白蛇,眼前忽又闪过她醉酒的姿态。
他赶紧摇了摇头,把注意力放到殿中许愿之人身上。
“神女在上,信女只求今年风调雨顺,家里能有余粮过年,莫要再叫弟弟妹妹饿了肚子。”这是第一个,衣衫很是寒酸。
“神女在上,信女惟愿今岁东风融暖,海棠春盛,花魂芳菲,勿落尘泥。”这是第二个,看样子是位多愁善感的闺秀。
“神女在上,信女但求小女远嫁顺意,女婿体贴,婆家尊重,莫受委屈。”这是第三个,是位满面忧色的母亲。
“神女在上,信女惟愿早日长大出嫁,离了这不公的父母和贪婪的兄弟。”这是第四个,似乎是个受尽欺负的姑娘。
“神女在上,信男愿折寿十年,换小女大病康复,从此无忧无灾。”这是第五个,却是个憔悴的父亲。
“神女在上,信女希望爷爷多多进餐饭,身康体健,寿比松柏。”这是第六个。
“神女在上,信女但求学好女工,多卖些钱财,替父母分忧。”这是第七个。
“神女在上,信女只求哥哥争气些,莫要由得那恶嫂嫂在家横行霸道。”这是第八个。
听到这个,白钺没忍住“噗噗”笑了两声。
“神女在上,信女但求快快长高长壮,叫那烦人哥哥不敢再事事管我。”这是第九个。
听到这个,石非卿亦忍俊不禁,瞟了眼白钺。
他二人又一同听了十来个,石非卿原以为这些闺阁少女多是求姻缘的,不成想这俗世凡人心中竟有如此多的妄念。
他隐隐明白白钺为何要哄他来听这些。
白钺从来满身都是俗世妄念,可兴许就是因为她的心被这些杂念填满了,是以每次家中遭变,她才能很快爬起来。
而这些渺小凡人,修士随手就能解决的小事都能成为他们跨不过的坎,可就是那些妄念,支撑着他们磕磕绊绊地继续走着。
那些妄念,生了根发了芽,从心里长出来,拴在旁人身上,就成了牵绊。彼此之间相互牵着,牵成了网,这网就会兜着你,不叫你掉到悬崖底下去。
他忽然觉得,离相无住,舍了那些所谓的妄念,到头来求的却才是虚妄。
这离相诀,怕是修不上去了。
可他原也不想修。修不上去就算了,下辈子再说吧。总不至于他修为不够,天上那帮子人还能把他强提了上去。
反正小钺那心性资质,也是修不到散仙的。
二人早已偷听了不止五十个,白钺见石非卿还若有所思地听着,自己却待不住了,就悄悄溜出去玩。
这山中小庙,自是与丹元宗不能比,只得一个正殿两个配殿,左右两配殿又各供奉了两位女子,看生平应是前朝妃子,同皇帝逃难至此,被敌军擒获,当场屠杀在青溪之畔。
想来是当地人怜她二人香消玉殒,便一同供奉在蒋姑庙里。
白钺又转看了一番,这才看到院中一石碑上刻了蒋姑生平,想来是她方才兴致全被装神弄鬼的游戏牵住,扮了一日的蒋姑,竟都不知她乃何许人也。
白钺兴味盎然地去看,然后满身的愉悦就被浇灭了大半。
这蒋姑,竟是殉了兄长,未嫁先死的。
怪道世人要将蒋姑当做庇佑闺阁女子的神女。
个中道理倒也好想,人家身死时是个未嫁姑娘,死后专门庇佑未嫁姑娘,多合情合理啊。
可现在梁上的那位仙人恐怕未必做此感想。他俩在丹元宗上抽的签文本就直指蒋姑庙,这庙里供奉的三位女子又皆是薄命红颜,她今天偏还扮了一日蒋姑,天知道石非卿又要钻什么牛角尖。还是早点把他哄出庙去,莫叫他知道了吧。
这样一想,她就又悄悄潜了回去,想着快快挑个好解决的,赶紧走人。
这时,殿中又来了一位姑娘,江湖打扮,很是飒爽。
“蒋姑神女在上,信女一愿寻得名医,爹爹旧伤得愈;二愿爹爹勿要过度思念娘亲,囿于旧痛,早日敞开心扉,接受忻姨一片真情,心有所依;三愿景行镖行人才兴旺,莫再让爹爹事必躬亲,劳身劳神。”
白钺见那姑娘进来,只觉得莫名顺眼,刚听她第一个愿望,倒觉得好办,第二个就为难了,月老红娘她可当不了,不想她竟还有第三个。
“这姑娘人不大点,心可真贪。”白钺悄悄同石非卿打趣。
可石非卿的神色却有些古怪,眉宇间似乎凝着一丝疑惑、否定与期待。等那姑娘出去了,他竟还是那副神色望着她的背影。
白钺本就瞧那姑娘面善,又念及自己得快些哄石非卿出庙,便拉起他的手:“就挑这个,走,我们跟去瞧瞧。”
石非卿神情复杂地点点头,二人悄悄跟在那姑娘身后,待得回了镇上,日已西斜,那姑娘到了家客栈门口,一个眉目温婉的妇人迎了出来:“念云,你又乱跑,还不让师兄弟们跟去,多危险呀。”
石非卿听到这姑娘的名字,似乎僵了一下。
那个叫念云的姑娘爽朗道:“我可厉害着呢,才不需要他们跟着。忻姨,爹爹呢?”
妇人叹气道:“你是知道他的,他怕砸了景行镖行的牌子,非得守在镖船上过夜。”
念云气得跺脚:“有他们看着不就够了,他还病着,何必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说罢,少女就气冲冲地往镇外江边走,似乎是要去好生教训自家老爹。
白钺拉着石非卿就要跟过去,不想却没拉动。
白钺疑惑地看向他:“我们快跟去看看呀。”
石非卿竟满脸抗拒之色:“不去。”
“为何?”白钺奇道。
“不去。”石非卿又道。
白钺只觉得这里头怕是大有蹊跷,就越发得探个明白,便又哄道:“师兄呀,今日说好了扮蒋姑,她那爹爹的伤,我若治好了,这才算善始善终吧。”
“你去吧,我不去。”石非卿那样子看来是哄不动了。
白钺见那姑娘走远,转念一想,不如自己先去探探,于是道:“那我去了,师兄你在这里等我。”
说罢,她便悄悄跟了那念云姑娘而去。
到了江边,念云跳上一艘满载货物的镖船,那船头上坐着一位满面风霜发有银丝的镖头,正一边喝着酒,一边低头拭剑。
白钺只觉得这人莫名面熟,又说不清在哪里见过。
“爹爹,你给我回客栈去休息!”念云斥过老爹,又气势汹汹向另两个镖师责怪道,“你们也不知道劝劝他!爹爹教你们功夫有什么用?”
长年江湖行镖带给这镖头的一身威严,却在女儿面前气场尽失,他看了看被女儿训得不敢吱声的弟子,嘿嘿笑了一声:“都是大姑娘了,还这般凶蛮,日后怎么给你找婆家哟。”话音刚落,他却咳了几声。
念云看到爹爹咳嗽,神情也软了,走过去轻拍他的背:“我不嫁。您就我一个孩子,娘亲又不在了,我若是嫁了,谁来给您养老?”
听到这话,那镖头神色忽而一黯:“尽说胡话,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
不想小姑娘却道:“我不嫁,我招婿,总之我是要留在家里陪您的。”
白钺隐着身形在一旁听得有趣,这姑娘的性子倒颇与她投缘。她四顾一圈,使了个幻术,将近旁这几人的心神暂且迷住,走过去替那镖头号脉。
这一号之下,竟把白钺惊了一跳。
她原以为他们镖师行走江湖,左不过就是些刀剑之伤,不想,这镖头身上所谓旧伤,乃是废尽修为所致!
这可真是奇也怪哉,难不成这镖头曾经竟也是仙门中人?
石非卿从前也废过她修为,可毕竟慎之又慎地用了罕见的灵虫,之后又万般小心地照顾她,她才毫发无损。
可通常情况,废尽修为乃是伤人根本极尽残忍之行,她虽有丹药可保这镖头多活些年岁,但要根治,凭她的本事却也无计可施。
白钺只能将丹悄悄化在镖头身边的酒坛里,重新隐藏身形,又把幻术解了,这才往站在远处树下的石非卿走过去。
她老早就看那别扭仙人站那儿了。
“了了吧?”石非卿淡淡问。
“也不算,他那旧伤是修为被废所致,我只能给他些延年益寿的丹,根治却是不能。”白钺回道。
石非卿低头沉吟片刻:“回吧。”
今夜月色朦胧,半缕阴云蒙着一弯下弦月。石非卿飞得并不快,白钺默默跟在一旁,只觉得迷离夜色中,这好容易被她捂暖的仙人,瞧着又有些泛冷。
“我不认识他。”石非卿突然道。
白钺疑惑地看向他。
“我没见过他们。”石非卿又道。
白钺更不明所以。
又沉默了好一阵,石非卿的声音才在夜风中低低传来:“我只知道,他叫石景行,她叫江挽云……想来,只是巧合罢了。”
白钺脑子里转了好几圈,这才恍然大悟他在说什么。
怪道方才她觉得那父女二人面熟。可不是就是面熟?他们与石非卿,是有三分像的!
亏得她机灵,觉得里头似有蹊跷,方才临走前,顺手往那镖箱上拍了个追踪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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