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秋日十六的夜,一轮皓月遥挂天际,一轮水月荡漾潺潺溪涧。
苏颜妤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梦十三年,她以为的平静,终究是要被打破的;躲了这么多年,自欺欺人这么多年,是时候醒来了。
披衣起身,苏颜妤小心推开门,绕过长廊,顺着放在东厢房墙壁的云梯爬上屋顶。这是她这两年养成的习惯,每当有什么烦心的时候就爬上屋顶,吹个风,冷静冷静过热的大脑。
深夜的风有些微凉,顺着裸|露的皮肤溜进肌骨,凉爽惬意。
“虽说是初秋,但晚上的风还是凉的,出门还是得加件外衫。”苏颜妤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这时候会有人突然上来,还给她披上了一件薄棉披风。
“二哥赶了这么多天路,怎么不去歇息,反到上我这里来了?”
苏悕替她拉好披风,顺势在苏颜妤身侧坐下,遥望天际皓月,“本是想睡的,谁知就见你披衣出门,我不放心,就上来看看。”
苏颜妤裹了裹披风,笑道:“我都爬了这么多次了,也没见出个什么意外。”
苏悕捋过被风吹到嘴边的鬓发,宠溺地无奈一笑,“说吧,是不是有心事了?”
苏颜妤斜睨了一眼身侧的苏悕一眼,笑道:“怎么,难道不许我夜深人静,为这浩渺月色吸引,上来欣赏这静夜的月色吗?”
苏悕淡淡瞥了苏颜妤一眼,微微一笑,“哦?我记得上次可没有这么好的月色?”
苏悕的话点到为止,苏颜妤紧了紧抓着披风的手指,嘴角的笑意缓慢收敛,“二哥,你还记得你和我说过,小七可能和黎老先生认识?”
“记得,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是不信的吗?怎么了?”
苏颜妤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气息,吐字清晰,“小七和黎老先生,确实认识,而且关系匪浅。”
“真的?!”苏悕惊讶地站起身,眼角的泪痣顺着张开的眼尾而变得生动,“你确定吗?”
“确定,先生素来不喜香料,但极爱用点漆金边梅花的漱金墨,因此他的袖口总是沾着墨琔的幽香,那日我去给小七送花盆的时候,我就在他袖口处闻见了这股气味,为了确认,我后来特意去了先生处拜访,果然先生的衣间还留有未散尽的秋玲花香。”
“秋玲花?”
“是,整个溪山村有种植秋玲花的只有小七家。”
苏悕僵在原地,良久才缓缓坐下,“所以他们当年搬来溪山村绝对不是无意,而是有意。”
苏颜妤点点头,声音极轻,“所以他们为什么双双搬来?”
一个是曾经官居二品的大臣,一个是身怀绝技的能人,是谁能有这么大的能量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留在这个小地方成为一名普通的教书先生,一位隐姓埋名的普通樵夫,而且一住十三年。
夜,静极,只有风打树梢的“沙沙”声。
“罢了,多想无益,不论他们来此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与我们始终是有恩的,有恩就当报。”
“罢了,不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掩下心中隐忧,笑谈闲事。
月上柳梢,光华灼灼。
“三妹妹,许久没听你唱几句了,今日月色正好,你来几句?”
苏颜妤抿唇轻笑,“二哥哥,你倒是有闲情逸致听曲儿,若是这次不能高中,母亲可就没法再为你推掉前来说媒的姑娘了。”
苏悕摇头失笑,“大哥还没说亲,我也不急。”
“不急?我看某人很着急呢……”苏颜妤的“某人”说得意味深长,苏悕无奈叹气,“三妹妹,你知道我的,我不喜欢她。”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和妹妹说,妹妹给你找去!”
“嗯……”苏悕仰头想了想,指着自己对面的苏颜妤说,“要求不高,和你差不多就行。”
空气似乎被时间凝固,苏颜妤浅浅一笑,露出小小梨涡,“二哥哥,你又拿我开玩笑……”
苏悕眼尾弯弯,笑意盈盈,“那刚才是谁先起的头?”
“……好啦,二哥哥不就想听曲儿吗?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大费周章……”
“博君一笑罢了。”
夜风悠然,清爽的空气混杂着知了惬意的秋蝉轻鸣,群蛙齐奏的疏朗,温柔清脆的女声悠悠荡开,好似晕开纸笺上的一点水墨。
“山川载不动太多悲哀,
岁月禁不起太长的等待。
春花最爱向风中摇摆,
黄沙偏要将痴和怨掩埋。
一世的聪明,情愿糊涂,
一身的遭遇,向谁诉?
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
繁华过后成一梦啊……
海水永不干,天也望不穿,
红尘一笑和你共徘徊……
…… ”[注1]
月色澹白照高楼,人影成双酒独酌。远处大槐树上,一身黑衣的小七单薄的身影倚栏而站,墨色长发闲闲落在茂密叶片之间,手中紧握着一壶白瓷酒瓶,圆润的虎口处系着水蓝色麦穗。他的眸色深深,纯黑的瞳孔看不到任何神情,风打枝叶,发丝连在粗糙的细枝干上,结出难舍难分的密网,酒入心肠,苦涩难言。
不过是酒入愁肠愁更愁罢了。
溪山村出了一件大事儿,年轻的里正亲自拎了两份贺礼登门拜访苏家。
“真实年少有为呀,哈哈……”
苏启平受宠若惊,把鲜少上门的里正请进了堂屋,“里正请喝水,家里不常备茶,还请里正见谅。”
现任里正是老里正的女婿,早年老里正过世,他的女婿也就是现任里正继承了他的位置,这位新上任的里正和他的岳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风格,如果说上一任里正是春风化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他的女婿就是雷厉风行,不卑不亢。尤其在对待徐员外的事情上,老里正不知为何总是一再谦让,而现任里正一上台,三两下就压下了徐员外这只地头蛇。
“无妨无妨,令郎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秀才了,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呀,哈哈哈……”里正心情甚好,一杯温水也让他喝出了甜水的味道。
苏启平急忙行礼推辞:“里正说笑了,柳大公子和柳二公子才真真叫前途无量,吾家两犬子还不足挂齿。”
里正似乎对苏启平的奉承十分满意,又絮絮叨叨了几句,喝了半杯水,心满意足地背着手踱步而出。村民们见里正走了,三三两两结伴带着礼物上门来了,左一句恭喜,右一句贺喜,小小的前院一个下午都没有安静过。
送走一波又一波前来贺喜的人,苏家又迎来了另一拨人。
“苏家妹子,你瞧你家恒哥儿也大了,怎么能不给她找个贴心的人,好在一旁知冷知热的……”
“苏家妹子,不是我说,像恒哥儿这般条件的,一定要细细挑一个品行端庄,贤良淑德的女子,我知道有家姑娘她……”
“哎呦,恒哥儿这般钟鸣神秀的人物,一般的庸脂俗粉我哪敢提上一句半句,一定是挑最优等的……哎,苏家妹子,我话还没说完呀!”
……
夏小蝶又僵着笑脸送走一位“资深”媒婆,“砰”的一声门响,震得躲在屋里装鸵鸟的苏恒和苏悕心口一阵狂跳。自从两人考过了院试,且两人都还是最高等廪生,享受国家食量贴补的优等待遇,溪山村兼溪山村的周围村镇的所有待字闺中的适龄女子的父母都蠢蠢欲动起来。苏家的风评在溪山村是出了名的好,加之苏恒和苏悕两人长相俊美,且又有功名傍身,家底也不算薄,自家女儿嫁过去,那就是风风光光的秀才娘子了。
父母动了,媒人也跟着动了。
苏家好容易清闲下来的院子又不清净了。
“三姐姐,这都是今天第几拨了,我看娘都要抓狂了。”苏颜沫收回探出去的脑袋,假装很专心地烧柴。
“应该是第三拨了。”苏颜妤手上麻利切菜,目不转睛。
“嘶,这是鸡窝里飞出了两只金凤凰,人人都想抢。”苏颜沫砸吧砸吧嘴,若有所思道,“大哥哥真没有看得上的?我瞧顾家大姐姐就不错,柳家的二姐姐也不错,在先生哪儿上课的时候,我瞧柳二姐姐挺喜欢大哥……”
苏颜沫话未说完就被苏颜妤一记眼刀封住了嘴,“沫儿,祸从口出,你这话要是传出去了,柳家的二姐姐还要不要嫁人了?大哥哥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男女十岁不同席,在黎老先生处习学的女子,但凡过了十岁便不再入学,这既是避嫌也是避祸。如今苏家在溪山村一枝独秀,村民们明面上笑着送花,然而谁知道底下有没有藏着一把刀,因此夏小蝶再三嘱咐,切记戒骄戒躁,万事小心谨慎,谨言慎行。
事关自家大哥清白,苏颜沫把跑到嘴边的话尽数咽下,埋头烧柴,不做一言。
苏颜妤余光瞥见突然沉默委屈的苏颜沫,无声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因为夏小蝶对已逝的苏颜妍的愧疚,苏颜沫多多少少被夏小蝶娇宠,说话总是口无遮拦,得罪人而不自知。
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苏颜妤转头对一直沉默不语的苏颜沫柔声道:“好了,去叫大家吃饭吧。”
“嗯,知道了。” 苏颜沫薄唇半抿,眼睑半敛,神色不愉,好像一个被夺走了紧握手心棒棒糖的而赌气的小孩儿。苏颜妤心中无奈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碗筷,声线愈发柔和,“沫儿,刚才是我说话重了,实在是现在我们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去了这多人,只有我们家一门两秀才,多少人背地里眼红,若是此时传出任何一点半点有损大哥名声的言论,别说大哥的婚事要出问题,就连大哥二哥的科举之路都可能会断送在这上面。况且……”苏颜妤顿了顿,轻声道,“柳家二姐姐她前儿已经订了婚,是隔壁村的猪屠夫,再过两个月就要嫁了。”
“什么?猪屠夫?”消息来得太突如其来,苏颜沫震惊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反问,“他,他不是前两年打……克了自己妻子吗?柳家婶婶怎么舍得把柳二姐姐嫁给他!再说了,猪屠夫的年纪都可以做柳二姐姐的爷爷了!”
苏颜妤想起昨日自己听见这一消息时同样震撼的心情,在古代,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能决定一个女子的一生命运,谁都知道猪屠夫不是一个好归宿,可是一个闺门之内的小小女子能违抗自己的父母,去大声喊出自己的追求吗?只要一个“不孝”的名头压下,不死也得脱层皮,不是浸猪笼就是进尼姑庵。
“那柳二姐姐她,她肯吗?”
苏颜妤长长舒了一口气,仰起头,憋回眼底水渍,“求了大半宿,哭了整整两天,认命了。”
一句“认命了”铺垫了以后的漫长人生,接受了不可抗拒的命运,切断了过去的和未来所有的期许。
红花脱离了绿茎,终究会凋去过往所有繁华。
寂然无声中,只有最后烧得通红的木炭发出倔强的挣扎,透过蒸腾的白雾稀释了小小厨房的闷热干燥。
“去吧,时辰已经到了。”苏颜妤收拢飘忽的神思,催促呆愣一旁的苏颜沫,“大哥的亲事,父亲母亲会有决策的,我们且看着就好。”
[注1]歌曲《问情》,电视剧《戏说乾隆》主题曲,作者听的是周华健老师和肖战老师唱的这一版,推荐有兴趣的大大们可以去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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