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五十九章 杜氏

黎老先生的葬礼很隆重,作为两朝元老,皇帝派了自己贴身大太监上门替他亲自吊唁。一时黎府往来吊唁之人如源源不断的流水,未有半刻停歇。

某日卿懿和苏颜妤说起黎老先生的吊唁,卿懿垂眸倒转斗彩花果纹茶盖,似笑非笑,“大约我死后,也是这般热闹。”

苏颜妤搭在素白色薄锻织锦齐胸襦裙的双手微微颤动,不知想起了什么,轻声嗤笑,“活人的热闹。”

黎老先生出殡后的第三日,京城的初雪翩然而至。

这日冬雪初晴,刺骨的坚冰开始融化,晶莹剔透的水珠儿顺着枝条的幅度轻敲滑落,在青石板的地上滴溅开绚丽的烟花,折射出七彩的光辉。四季常青的松柏在与冬雪的抗争中依然挺立,几株高大挺秀红须朱砂梅缀满朵朵饱满艳丽的红梅,股股香甜的梅香随着风吹动竹帘上的金色铃铛,发出声声清脆的铃响。

纳兰子兮绕过抄手游廊,转角就看见一抹身影娴静地立在廊前。

那人身穿素色纹流云广袖立领长衫,领口处细细绣几朵蕊黄绿梅,外罩火狐滚边厚绒长披风,松松的黑发被挽成弯月髻,一支镂空银质长簪斜插鬓边,几缕碎发随着微风在少女鬓边轻轻摆动,她手中捧着个珐琅掐丝银边手炉,抬眸瞧着不远处枝头缀满或含苞待放或摇曳生姿的红须朱砂梅。

少女的眉目在满目白雪中略显清冷,姣好的侧颜透着浅浅的菡萏色,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红,纤细的脖颈隐没在水头极好的赤色狐毛中。

白雪,红梅,倩影,扶风,冰消,雪融。

听见脚步声,她侧头,眉眼柔和,平静的眼眸中闪着琥珀色的光,流光溢彩得好看。

“你回来了?”苏颜妤把手中的手炉递给素衣,“可都好了?”

“好了,你这几日也幸苦了,我看你昨日一宿没睡好,今日早些安歇,过几日便是除夕了。”

“父亲昨日对大嫂和我说起,母亲可能……嘱咐我们可以开始着手准备起来了。”

冬风拂过,遥遥落下几片红到透明的花瓣,悄无声息落入折射晴光的白色绒毯上。

纳兰子兮捋过苏颜妤鬓边被风吹落的碎发,轻轻叹了入口气,“到底还是到了。”

黎老先生过世,卿懿身体状况不佳,纳兰府的除夕过得有些冷清。相对于纳兰府的冷清,苏家连出了两件好事。正月初十,苏颜姒被诊出两个多月身孕,胡妡媛被诊出一个多月身孕。

苏启华红光满面送走一波前来恭贺的“朋友”,大步往房间走,还未走至门口,就远远听见尤氏尖锐的嗓音,“倒个水都不会,你这爪子是干什么使的!滚,给我滚出去!”

尤氏最近不知为何,总是动辄打骂、发脾气,吃了不少汤药都没什么效果。想起尤氏爬上密密细纹的脸颊,苏启华往前迈的步伐又退了回来,打了个转,去了杜氏房内。

彼时杜氏正坐在炕上,一面对光刺绣,一面监督苏慎温习功课。守在门口的丫头掀起毡帘,苏启华大步踏入房中,只觉房中清冷异常,一应古玩器物具无,小几上只摆了插着几株腊梅的白瓷直颈瓶,盆里的黑炭已经是烧得发灰了的,隐隐还有一股呛人的烟味。

“母亲,今日的功课我完成了。”苏慎放下笔,笑着对杜氏道。

杜氏爱怜地伸手握一握苏慎冰凉的双手,温声道,“先歇息半个时辰,再把昨日的功课拿出来温习温习。过了年,你就要去考县试了。”

苏慎乖巧点头,下炕准备拨一拨还有点余温的灰碳,就见不知何时苏启华略带愧疚地站在门口看向他们。

“父亲。”苏慎赶紧站直身子,恭敬像苏启华行礼。听到苏慎叫“父亲”,杜氏手上的银针差点扎错了地。她慌忙下炕,走至苏启华面前,屈膝行礼,“老爷。”

苏启华见眼前杜氏身上半新的石榴红缠枝刻丝长袄,外罩一件杨桃色遍地绣团花牡丹斜襟禙子,梳得整齐的发髻只用了了几根纯银发针挽起,簪一支缠丝珐琅银蝶钗,眉清目秀,杏脸桃腮,倒是别有一股小家碧玉之感。

“起来吧。”苏启华扬扬手,叫人起身。

杜氏伺候苏启华坐下,又让人沏上茶来,亲自端与苏启华。

苏启华呷了一口茶,眉心微皱。这茶是去年的旧茶,还有些放置久了的潮味。抬眸见苏慎面不改色地喝了半杯,眉心皱得更紧了,“往日你们都喝这茶?”

杜氏小心接过苏启华的茶杯,柔声道,“这茶是前儿太太送来的,今儿才第一次拿出来喝。”

苏慎放下茶杯,咧嘴而笑,露出两个小小虎牙,“这是太太特意让人送来的,说是今年的早茶。”

苏启华眸色暗了暗,却没有言语,看了眼一旁杜氏身上的衣裳,觉得似曾相识,“大年下穿得也太素了些,里头还罢了,外头这件……”

杜氏下意识理一理自己的衣襟,低声道,“因着年关,太太特别赏的,说是尚衣阁特别定制的,为了庆贺侧妃娘娘有孕。”

眼光滑过开始脱线的袖口,苏启华那里还有不明白的,这件衣裳,是尤氏曾经穿过的。歪过头掠过地上余温了了的炭盆,苏启华道,“你房中倒是肃静,只是略冷了些。”

杜氏脸色一白,慌忙跪下,“是奴婢的错,老爷来了也未曾注意,小桃,赶紧再端一盆炭火来。”名唤小桃的丫头正守在旁边耳房看着火炉,不知苏启华何时来的,仗着自己是曾是尤氏身边的丫头,平时很看不起杜氏,闻言随口扬声道,“今日的碳已经用完了,姨娘还是再忍忍吧,别整日做什么幺蛾子的要人伺候,我可是太太身边的人,你不过一个小小姨娘……”

随着“嘭!”一声重响,小茶几上的一套茶盏骨碌掉下几个,碎了一地雪色。杜氏被苏启华吓得脸色又苍白了几分,苏慎一溜烟下炕,刚|欲说几句,就见小桃掀开毡帘,扭着腰进了房间,指着杜氏骂道,“这是长胆子了,竟然……”她的话未说完,就被苏启华一个巴掌狠狠打趴在在地上,右颊瞬时肿起,殷红的嘴角流出汩汩鲜血。

“老,老爷……”小桃被打懵了,愣在原地好几秒才反映过来刚才敲桌的人是苏启华而不是杜氏。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小桃跪起身,上前想要拉苏启华的衣摆,却被苏启华一脚踢开,“仗势欺人的奴才,留你何用!来人,将人拉下去,发到庄子上去。”

小桃傻眼了,发到庄子上去!她记得,前些年尤氏身边一个小丫头不知为何得罪了尤氏,也是被也是被拉到庄子上去,没两个月就听说——死了。她不要去庄子上,她要留在苏府。

看了眼怒目圆瞪的苏启华,小桃想要求一求的心思瞬时凉了大半,她趴着想要去抓杜氏,希望杜氏帮自己说几句,“姨娘,姨娘,救救我,我不想去庄子上,姨娘……”

杜氏脸色苍白,不知该怎么办,自己不敢和苏启华开口,但若不开口,太太那边怪罪下来,自己也承受不起。察觉杜氏的不安,苏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上前一步对苏启华道,“父亲,小桃姐姐是太太特意派来伺候姨娘的,若是打发她去庄子上,是否应告知太太一声。”

苏启华一甩袖,重重“哼”了一声,“不必了,派人和恪哥儿媳妇说一声便是。”

小桃被带走了,很快就有一个小丫头端来两盆熊熊燃烧的炭盆,小小的暖阁里一时温暖了起来。

苏启华伸手拿起苏很的功课,随意翻了几番,越翻越惊讶,良久,他放下功课,又问了苏慎几个问题,听苏慎回答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大为震惊。苏慎的天资虽不比苏恪,但贵在有韧性,肯努力,功课完成得认真,一点也不必当年的苏恪差。

“老爷……”杜氏站在一旁,见苏启华半晌不言语,恭敬轻声问,“已是申时一刻,太太那边该传饭了。”

苏启华略一沉吟,对门口的李贵道,“李贵,你去告诉太太,我今天在这儿吃饭就寝,让她不必等我。”

“是。”李贵领了命,赶紧下去。

第二日,原本冷冷清清的小院突然热闹起来,上好的云锦、浣花锦、织锦缎,金光璀璨、光彩夺目的珠宝首饰、精致华美的珍奇古玩,如流水一样送入杜氏院中,苏启华还特别新派去两个丫头小心伺候杜氏穿衣梳洗。

尤氏一大早摔了两个茶盏,三个花瓶才稳住了心里升腾的火焰,忍住不掐死杜氏的冲动。

“好个杜氏,呆在府里不声不响这么多年,昨天的连消带打你可看见了,一箭三雕,倒是我小瞧她了!”

尤氏身边的嬷嬷,赶紧奉茶安抚道,“我的太太,您先消消气,杜氏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姨娘,再尊贵也越不过太太您的地位。老爷如今喜欢她,您可千万别再当着面折腾了。”

手中的绢花被尤氏捏得断了角,随手扔在了地上。

刚梳洗完毕,就有丫头进来通报,“太太,杜姨娘、大夫人来请安了。”

杜氏站在苏慎身后,有些不安地等尤氏出来。不过片时,尤氏搭着嬷嬷的手慢慢出来。杜氏赶紧上前请安。

尤氏坐在上首,见杜氏身上簇新的浅蓝紫云锦团花牡丹绉纱长衫,头上闪着光的嵌珊瑚蝙蝠纹发钗刺人眼目,但比发钗更刺眼的是杜氏眼角眉梢被滋润的媚色。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噌”的一下又升腾了起来。

“昨儿小桃怎么好好地被老爷送去庄子上了?”尤氏呷了一口茶,凌厉的目光直直扫向杜氏。

杜氏被尤氏的目光狙击,吓得双腿一软,忙跪下道,“太太,奴婢,奴婢……”

“母亲,小桃昨日当着老爷的面大呼小叫,冲撞了老爷,这才被拉到庄子上。父亲昨儿特地差人与我说过的。”封氏捂着肚子,起身接口道,“说来,小桃的年岁也到了,年前太太才说起府中有几个丫头大了,也该配人了。小桃不是家生子,家中又无人主持,父亲将她送至庄上,也好配人。”

尤氏收回落在杜氏身上的目光,看了眼笑容温和的封氏,攥着手帕的手紧了紧,尤氏淡淡地点了点头,“既如此,也就罢了。”

一个丫头上前将跪在地上的杜氏扶起,杜氏颤着身子起来,瞧瞧向封氏递去感激的目光。封氏微微一笑,算是接受了。

尤氏一向不喜杜氏,在生活上多有苛待。苏启华是不大理会家务琐事的人,没甚在意这个姨娘在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待她接管庶务,方才知道杜氏在这个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她怀着身孕,掌家之权交还给尤氏,杜氏好容易才过得好一些的日子,又是一落千丈了。

昨日苏启华心血来潮去了杜氏房中,先是因为尤氏对杜氏的苛待而积怒于心,又逢小桃出言不逊,撞上枪口,这才被拉出去。封氏听到丫头汇报,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无声叹了口气。

其实对比尤氏和杜氏,杜氏更安分守礼,在苏府犹如槁木死灰,一概不闻不问,日常除了针黹,便只是督促自己的孩子好好上进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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