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草丛中躺着一个人，不远处的马儿正低头吃草，晶莹的水珠顺着草茎的脉络渐渐凝聚，滴落下来，落在她眉心。

感觉到脸上的湿润，女子长若蝶翼的眼睫微微颤动。

长空之中，阳光耀目，刺目的光线晃晕了她的眼睛，她缓缓抬起手，挡在眼前——

入目就是遍染血痕的手，金芒耀眼的光线透过指缝落在她的眼中，衬的手上的血迹更红更浓，刺目锥心，一下子惊醒她心中的噩梦。

昏黄烛火掩映下，窗户上泼洒的鲜血；师兄白衣上浸湿的鲜红；剑锋森寒，箭影呼啸，蒙面人狰狞狠厉的表情……

程瑾目光坚定，燃烧着灼灼火焰。她要回去，现在就要回去！

她伸手忽然碰到一件东西，冰冷寒凉，熟悉的纹路和触感，正是她的青枫剑，程瑾握起剑，撑着身子站起来，一旁吃草的马儿见她起来，打了个响鼻，慢慢走过来，轻轻嗅了嗅程瑾的衣带，样子亲昵。

四周山川连绵，荒草遍布，她晕倒在一条黄土小道上，幸好山路崎岖，四周人迹罕至，并没有人发现她。

程瑾翻身上马，向天玄山赶去。

风声猎猎，蓝色染血的衣衫随风舞动，红芒灼灼明艳，如怒放的蔷薇，傲然孤卓。

天玄山，秃鹫在天上徘徊，久久不肯离开，偶尔有几只乌鸦站在房檐屋角下，听到一点动静，歪歪头，又急忙飞走了。

程瑾在距离天玄山下还有一段距离时勒马停下。

她没有走平常的山道或是那条她溜下山时常走的那条小径，而是走了后山那条杂草丛生，荆棘遍布的狭窄空隙。

程瑾吃力地向上攀爬，山势陡峭，沿边皆是悬崖绝壁，身高万丈，一不小心摔下就是粉身碎骨，程瑾拉着藤蔓一步一步向上，手被勒出一道一道的血痕，衣服、脸上也被荆棘划伤。

忽然，程瑾突地怔住，不断向悬崖靠近，悬崖旁的荆棘木中挂着一块染血的白布，是山中弟子惯常穿的衣服，一把剑落在山崖旁的草丛中，崖前一片凌乱，还有几株断草，看起来像是被人用力扯的。

程瑾双手颤抖地去够那柄剑，看清剑柄上的字迹之后，她一下子扑倒在地，冲着山崖大喊：“师兄——”

她握紧了手中残衣，泪水滴落下山崖。

师兄的佩剑从未离身过，一定是师兄当日为掩护她离开，被那些蒙面人逼到这里，争执打斗间掉下山崖。

山崖万丈之高，深不见底，掉下去后，只有粉身碎骨一个结局。

"师兄——"程瑾神情痛苦，喊叫声从山崖下传了回来，阵阵回响，悲痛哀绝。

*

山门前，一切都未变，门前的大石依旧安然矗立，岿然不动，□□如山。

只是，耳侧风声萧萧，山风不止，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周围一片死寂，安静的不同寻常。

程瑾站在门前，借由竖立着的石头隐藏自己，鲜红的血水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沟壑流到程瑾脚下，绣着淡紫色鸢尾花的绣鞋染上了血迹，沉重湿濡粘稠，程瑾站在原地，双脚如有千斤重，久久抬不起来。

她看着遍地的鲜血，倒在地上的数道人影，眼中酸涩胀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融入地上成滩的鲜血，消失不见。

四周没有一个人，或许是他们想不到程瑾已经逃了出来，又或许他们知道有人逃走，只是没猜到她竟然有胆子在次日就回来。

风吹草动，不知何处掉下来一粒石子，落在程瑾身后，一步之遥。

似有所感般，程瑾忽然抬头望去，只见远处重山连绵，云雾笼罩，枫亭之中立着一道黑影，亭子周围几道白布飘浮，像游荡的幽灵，缥缈虚幻，白影中夹杂着一块黑色的长布，随风飘荡。

定睛再看，程瑾陡然睁大了眼睛，那白色的身影哪里是什么白布，分明是悬挂的尸首，十几具尸体在空中飘荡，黑发乱舞，飞鸟盘旋在他们身边，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们，随时准备饱餐一顿。

“不，怎么会这样……”

心中可怕的梦境变成眼前**裸的现实，摆脱不掉，改变不了。可是，还是好像一场梦啊，眼前一切雾蒙蒙的，虚假如幻。

程瑾双目茫然麻木地一路向前，衣裙沾上了地面的鲜血，一片湿濡。

就算是陷阱又怎样？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他们是她的师父，朋友，家人……她即便是死也是和他们在一起！

程瑾停下脚步，猛地撕下一块衣服上的布料，她弯腰轻轻为一个靠在墙角半张脸染血的擦干净了脸上血迹。

站起时不知道踢到了什么，程瑾回头看去，看到墙角摆放的一排装满火油的桶，她盯着那些油桶怔怔出神——

一刻钟后，浓烟渐起，熊熊大火一跃冲天，整个天玄山，楼阁亭院全部湮灭在大火之中，任由火光肆虐。

明灭的火光中倒映在她的眼中，高楼亭台倒塌，无数道白衣人影静静地躺在火海中，无声地被火舌吞噬。

程瑾越过地上细碎的火苗，穿过重重火光，来到枫亭，将亭檐上悬挂的众人放了下来。

悬在中间一身黑衣的是冷安，程瑾伸手为他拢了拢脸上的乱发，嗵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她双目通红，举起右手对天发誓，清丽白皙的容颜更因为她坚毅执着的目光染上了些许昳丽：“师父，师兄，师弟，师妹，你们放心，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

“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亲手杀了那些人，让他们血债血偿！”

她神情坚毅，一字一句的誓言带着无法泯灭的恨意与孤注一掷的决心。

山脚下，负责守卫这里刚刚骑马赶回的侍卫，看着冉冉升起的黑烟，捏紧了手里的赏银，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刮，骂骂咧咧道：“让你贪财，让你贪心，领着风大人的俸银还不够，还贪这些钱财，这下子怕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说着，侍卫急忙拿出马背褡裢中的信号弹，放向空中。

放完，侍卫又突然一脸惊恐，抖如筛糠，满脸后怕：“糟了，我让他们来，岂不是死的更快？！”

……

程瑾抬头看向天空未散的白烟，站了起来，将桶中剩余的火油全部倒在地上，扯下一截布料点燃，急忙离开了。

*

人群熙攘的闹市中，三匹白马拉着一顶奢华无比的轿撵缓慢游行，轿撵镶金佩玉，边缘由七彩琉璃镶嵌，顶上挂着明黄色的纱帐，随风扬起又落下，连拉着轿撵的三匹白马也是威风凛凛，鬃毛油亮，颈上带着三枚硕大的琳琅美玉。

轿撵所到之处，人群中一片喧哗。

为了这奢华的阵仗，更为了轿撵坐着的白衣男子——当朝的堂堂三皇子殿下。

尧国原来只有两位殿下，大殿下自幼多病，不堪风寒，频频抱病，二殿下风头正盛，是众人眼中皇位继承者的不二人选。而这位三殿下无人知晓，无人见过，甚至无人知晓他的名字。

就像是凭空出现一位三殿下来。

据说，这位三殿下隐藏身份，藏身反贼敌营多年，终于找到证据把反贼一网打尽，使天下百姓免遭祸患，这才昭示了他的皇子身份，让他重回本属于他的位置。

所以才举行如此盛大的游街仪式，以昭告天下，宣告正统。

不过，如此说法，见到三殿下真面目之后没有一个人怀疑。

轿撵之中白衣男子临危正坐，微倚着身后的靠背，发顶束着月白玉冠，如墨的长发流泻，男子虽面无表情，却生得一副多情眉眼，狭长的双眸漫不经心地看着远方，盛满风流写意。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感叹道："三殿下果真是龙凤之姿，气质不凡。"

有人道："是金子就算丢到沟泥里滚一圈也是会被人发现的。"

"三殿下隐藏身份，潜藏多年，终于找到证据，把这么多反贼一网打尽，实在是功德无量啊！"

"是啊，想不到天玄山那么多人在这里安居多年，竟然藏着这么坏的心思，想要图谋造反。"

"人不可貌相啊，都怪他们平日里做戏太好，将我们都骗了过去。"

"听说从山上搜下来好多兵器珠宝，前去接应三殿下的人抬都抬不完呢。"

一人咳了几声，声音忍不住放低："是啊，该说在他们师父的床下搜到了画着皇上的画像和生辰八字的娃娃，用针扎的密密麻麻，还浑身染着血，恶毒吓人……"

"他们这些反贼如今落到被屠山的下场，真是死有余辜。"

"就是就是，幸好被三殿下发现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不过，听说还逃出去一人，好像是名女弟子，现在已经在全城张贴告示了，如今城门紧闭，看守森严，想她也逃不出去。"

"逃不出去才好，这帮反贼，狼子野心，最好将他们五马分尸，斩首示众。"

"……"

"可是…"人群中一道微弱的声音道："天玄山的那些人看上去不像是坏人啊，怎么可能是反贼呢？他们上次还帮我修屋顶呢……"

一人冷哼道："你懂什么？坏人没被发现前会告诉你他是坏人吗？"

"就是啊，你家养的鸡不是丢了吗，说不定就是被山上那些人偷走了呢。"

"是这样吗？"为天玄山弟子辩解的人神情有些困惑。

"肯定是的，他们都准备造反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来的呢？"

"幸好有三殿下，我们才能避开大祸，在这里继续安稳地生活下去。"

一朝成恶鬼，一朝成神佛，全在人的一念之间。往日种种行迹，皆成如铁的证据，可以成黑，也可以成白。

人群中一个白纱蒙面的女子，听到这些谈话，心一寸一寸的凉下，让她的心更冷更寒的是看清楚轿撵中的白衣男子的面容之后。

昔日的总是带着一副笑意的男子，如今神情冷淡，穿着华贵名衣，高坐在轿撵之上，高不可攀。

一夕之间，身份变换，已经是天翻地覆。

那日的对话清晰地浮现在她耳畔。

"师姐会相信我吗？"

"你放心，我相信你。等你找到证据回来证明你的清白，我在这里等着你。"

"所有人都可以不相信我，只要师姐你相信我就够了……"

莫轻寒！

程瑾咬牙切齿，眸中燃着滚烫炽热的怒火与恨意，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只能狠狠地掐着掌心的血肉，才能控制住冲上去一剑将那个人面兽心的人即刻杀死的冲动。

她好恨，她竟然被他那副纯良无辜的模样轻易欺骗，相信了他，不忍看他受伤被欺负帮他逃走……

可笑，她真是傻，蠢得透顶。

轿撵中，莫轻寒忽然侧目像人群一侧看去。

目光所及之处，稀松平常，一张张陌生的脸上更多的是看着他时的仰望与羡慕。

"哇！！三殿下看我了！他看我了！"

"你胡说，他分明看的就是我！"

"你不看看你长什么样子，三殿下怎么会多瞧你这个丑八怪一眼？"

"你！！！"

"哎，三殿下扭头了。"声音一阵失落。

莫轻寒收回视线，心中凝重，是他的错觉吗？方才似乎好像感觉到一道强烈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程瑾低下头，拢了拢她头上戴着的白纱，将自己捂的更加严实。

她不能被发现，一定不能被发现！

她还要报仇。

活着，去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