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无比的船舱中，只听得见女子隐忍低啜的哭泣声。

程瑾终于醒来，她扶着地面缓缓坐起，慢慢放松身体，缓解身上的疼痛。

浑身上下除了疼痛还软弱无力，嘴里有种淡淡的苦味，不知是被喂了什么药。

四周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程瑾收回视线，垂下眼睫，闭目小憩。

砰地一声，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一名大汉又推搡着两名女子走了进来。

船舱内顿时涌进大片皎洁月光，大汉猛地伸手一推，身后穿着褐色麻衣的女子猛地向前一撞，将前面的粉衣女子撞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粉衣女子顿时满面怒容，回头瞪视着那个穿着褐色麻衣的姑娘，褐衣姑娘神情恐惧，眼含歉意地看着她。

“看什么看，还不快进去，再看把你们的眼睛都挖了。”大汉厉声喝道。

粉衣女子这才站起，她向前走了几步，对大汉道：“你可知道我爹是谁？若你们敢伤我分毫，我爹他一定不会饶过你们。”

“你爹？”大汉嗤笑道："他在哪呢，只怕等你被卖了出去，他也找不到你，只能坐在家里白白叹气。"

“你！”粉衣女子咬牙切齿。

她冷哼一声，冷笑道：“你走着瞧，我爹是当朝堂堂镇抚司，专抓你们这些无恶不作的恶徒，等他抓到你们，我一定让他一颗一颗拔了你们嘴里的牙。”

听不见对面人的回应，粉衣女子得意道：“怕了吧，若是聪明就尽快把我放了，这样等我爹抓到你们，我还可以向他求情让他放了你们。”

一直未开口说话的大汉突然哈哈大笑几声，道：“我当时谁呢，原来是镇抚司家的小姐啊……”

粉衣女子神情轻蔑，不屑地看着他，那目光似乎在说：知道就好。

大汉笑着凑近，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粉衣女子。

“你做什么？”粉衣女子神情紧张，立马拢紧了衣服。

大汉砸着嘴，一脸讽刺地笑道：“可我怎么听说镇抚司家只有两位公子，从来没有什么小姐。”

“小姑娘，装名门小姐之前也不先打听打听，镇抚司是我们的克星你以为我们会不事先调查清楚？！”

“真的，我真的是镇抚司江大人的三女儿，我真的……”

声音戛然而止，大汉一脚踢了过去，踹到她的膝盖。

粉衣女子倒在地上，神情痛苦不堪。

“好了，安安静静闭嘴，听你废话这么久，我已经算好心了，你就安静一点，乖乖的，让我们卖一个好价钱。”

舱门再次被关上，外面响起了锁链碰撞的声音，狭小的空间被黑暗重新笼罩。

可褐衣女子稳住身子后依旧上前扶起粉衣女子，关切道：“姑娘，你怎么样？”

粉衣女子却一把推开她，扑到紧闭的舱门前，不停地拍着：“放了我，我真的是江大人的女儿，我父亲是当朝镇抚司……”

女子力竭，脱力般地坐在地上，声音微弱道：“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姑娘，你受伤没有，身上哪里很疼吗？我帮你揉一揉。”褐衣女子缓缓地走到粉衣女子身边，关切问道。

粉衣女子回神，冷冷看了她一眼：“不用你关心。”

昏暗的船舱内，粉衣女子摸索着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嘴里不住地低喃：“我爹他一定会来救我的，一定会的！”

另一旁角落里的程瑾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借着方才的月光她已经看清了这里的一切。

这里的女子算上她自己和方才进来的两人一共十五人，船舱还算宽敞，而且这里的高度很低，她们都要弯着腰，方才那名大汉也只是站在门口。船体浸水的部分一定不少，所以船前进的速度一定不快。

自从上次被人抓过关在船底时二师兄就教会了她凫水，她虽受了伤，可单她自己一人仍是有把握逃出去，可是这里还有其他人……

程瑾听过那些被发卖的女子，好一些的被那些达官显贵看中，免受皮肉之苦，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运气好的人觅得良人，伴此一生；差些的如同经历了一场黄粱美梦，富贵烟消，重新沦落风尘，可即便如此也已经是很好的结局，还有的被人用锁链困住，棍棒恫吓，终此一生不得逃脱，更有断手断脚，浑身上下溃烂生疮，被人打死，活活饿死的……

可叹那些女子正是最美的芳华，正当好的年纪。

程瑾暗中握紧了手，不，她不能放弃，她一定要救出她们，一定有机会的，可以将他们全部救出去。

可是，可是……

“天玄山上这些人累累恶行，如今满门被灭，山头被焚，真是顺天而为、大快人心。”

“他们那些人下进十八层地狱也是活该！”

“哈哈哈……！”

……

那些污蔑天玄山的人何尝又不是这些人，或许是他们的父亲、母亲，他们的兄弟姐妹，他们日后的夫婿，若天玄山背负的冤屈不能洗刷，或许会是她们的子孙后代。

一个个莫须有的罪名，被人用虚假的证据指摘，被众人悠悠之口淹没。

或许，这满身的冤屈最后只会被滚滚红尘碾逝，再无人知晓……

不，程瑾的目光一点点坚定起来，她偏不信。她不信真相事实会被流言蜚语所击倒，善良正直会被邪道歪理而压弯，她不信是会变成非，黑会变成白，只要还活着总还有希望，一切都可能被改变。

天玄山的人即使到了绝境也不会放弃，即使被人污蔑构陷也仍旧会坚守本心，是非黑白，正直歪曲，日久自见。

她偏要以她所施所行，碾碎别人对天玄山的如此偏见。

她偏要证师门满身清白，凭她一己之力，至死不休。

黑暗中，程瑾握紧了拳，表情坚毅不屈。

像一颗经历打磨的璞玉，绽放出了璀璨夺目的光华。

另一边，粉衣女子坐在角落里，不住地喃喃：“我不能呆在这里，我要回家，回家，我爹一定会来救我的。”

说着她不知从何处拿出一颗圆圆的泥团，她看着那泥团，却突然把它向墙面一磕，泥块簌簌掉了一地，昏暗的船舱内顿时被一种莹然的光泽笼罩，再看那粉衣女子手中拿着的东西，那哪里是什么泥团，分明是一颗浑圆硕大晶莹剔透的夜明珠。

船舱内，光泽明莹。

粉衣女子捧着明珠，另一只手拔出头发上的发簪，往船壁上不停地刺去，想把船壁刺穿一个窟窿。

船舱内响起一阵唏嘘声，几个姑娘连哭都忘了。

寂静的空气中，只有簪子划过墙壁的刺耳声。

她们怔怔地看着粉衣女子的动作，表情从怔愣到震惊，再到隐忍不住的惊喜，满眼希望地看着粉衣姑娘。

程瑾听着声音，不禁皱眉，若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不久就会被人发现，如果要解决，也不能引起争吵，要和平地处理这件事。

“你们都会凫水吗？”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船舱中的安寂。

一些姑娘表情失落地垂下头，眼中方才浮现的惊喜消失的一干二净。

另外三名姑娘倒是道：“我会。”

“我也会。”

“可是，还是不可以。”

程瑾走到粉衣姑娘面前，握住了她手腕，阻止了她：“姑娘，我们现在还不能逃，船在动。”

粉衣姑娘沾染上怒火的目光在听到程瑾最后三个字时，渐渐消失了。

“船在动？”她喃喃道。

“是的。”程瑾答道。

“姑娘你会凫水吗？”

粉衣姑娘摇摇头，整个人顿时像泄了气般。

程瑾顺势取下她手中的发簪，道：“即便你把船壁穿破了，也逃不走的。”发簪拿到手中，程瑾才发现，这是一个木簪子。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方才说你是镇抚司的女儿是真的吗？”

粉衣姑娘点点头，道：“是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叫江清歌，我真的是江大人的女儿。”

听到她这么说，有人说道：“可是，方才把你抓进来的人说镇抚司大人没有女儿……”

“你，不会是骗我们的信任，藏在这里看守我们的奸细吧？！”

听到有人这么说，其他人顿时满脸惊慌，怀疑不定的目光看着江清歌，离她近的那两人甚至默默向后退了两步。

“我不是，他在骗你们，我就是江天的女儿。”江清歌与其他人争执的面红耳赤。

程瑾道：“好了，大家都安静些，我们都已经被他们抓住了，船又走在水路上，孤立无援，他们又何苦派一个奸细来看着我们。”

“当务之急，我们要一起想办法，而不是在这里争吵有没有奸细的事，若是将那些人引来了，到时候或许就不是被关在这里这么简单了。”

听到程瑾这么说，其他人顿时安静了。

程瑾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道：“江姑娘，如果你愿意相信我，请暂时放弃这件事，我保证一定会让你安全离开的。”

晶莹如玉的光芒照耀在程瑾脸上，映出她坚毅美丽的容颜，她手中的温暖源源不断地传递到江清歌身上，仿佛有魔力一般，江清歌轻轻点了点头。

在明珠温润莹然的光泽中程瑾缓缓笑了起来。

江清歌怔怔地看着，眼中划过一道明亮的光。

程瑾将木簪还给江清歌，转身对其他姑娘说道：“各位姑娘，现在实在不是一个逃跑的好时机，我们当中有些人不会凫水，而且即便下了水，他们人多势众也很快会抓到我们。”

“现在我们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办法。”

“你们对这些人有什么了解吗？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众人沉默着，几个姑娘眼中又流出了泪水。

沉默中，一人突然道：“我知道。”

众人循声望去，看见靠着船壁的一名绿衣女子，她头发蓬乱，身上有七横八纵的深色污渍，一张脸瘦削如骨，两只眼睛微微凹陷，面色苍白，看上去虚弱无比。

她一直坐在角落，安静无声，谁也没有发现她。

绿意女子道：“我算是最早被他们关在这里的人，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船停下来一阵子，有时候这里的人会少几个，有时候会多几个，有时候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

她无奈轻笑着，笑容苦涩而绝望，好像向阳的花消失了最后一点生机，眼中的最后一丝光芒也渐渐散了：“没用的，根本没有用的。”

她看着程瑾，又微微苦涩一笑，却笑也笑不出来了：“小姑娘，你说你要救我们，可你，怎么救？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有多可怕。”

“他们把一个想逃跑的人，用一块转头活生生砸死了，那是那么漂亮美丽的一张脸啊，却变得血肉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她的血，就贱在我脸上，一点点变凉……有一滴溅在我的眼睛，把我的眼也快烧坏了，看什么都是血雾蒙蒙……”

……

“那你呢？你为什么还会在这里？”一人出声问道。

绿衣女子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似笑却又一幅要哭的表情，程瑾的心狠狠揪起，衣袖下的指间忍不住颤抖，似乎已经想到了极尽可怕的事。

只见绿衣女子慢慢掀开自己的衣裙，裙摆下有一滩大片深褐色的凝固物，一条胫衣空荡荡的，只看见她的一条腿，而她也只有一条腿……

“啊！”

一个姑娘惊呼一声，急忙掩住了唇。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绿衣女子道：“我就是和那个被砸死的人一起逃跑的另一个人。他们打断了我的一条腿，又把我关在了这里，本来是任由我死后再丢出去的，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我竟然活了下来。”

“可他们为什么一直带着你呢？”

绿意女子笑了声道：“他们花钱买了我，当然要赚回本钱，自古便有将女子做成美人盂的，他们留着我每到一个地方就去问，万一有人看上我呢。”

有人正要说话，程瑾却突然神情一肃，道：“别说话，有人来了。”

听到此话，绿衣女子也是神情一变，小声道：“等会他……”

声音戛然而止，门外锁链响动，已经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