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公主见赵月华卸下面具,心里才真正快活起来,笑意多带份真诚:“月娘,我真以为你忘了曾媓是怎么对你的。”
赵月华没有作声。
平城公主没期待能从赵月华那里得到什么答案,她只是不理解太多事。从前,她问过为什么,没人能给她答案,后来她便不问了。
临了,她不想糊涂地离开。
平城公主从容道:“月娘,我从来都不喜欢你。你一生下来就是被疼爱的孩子,你不像我和昭义,我们只有到出嫁的年纪,才得到皇帝的另眼相看。我们只是一颗棋子。昭义是,我也是。”
赵月华忍不住为她的父亲,也就是先帝说话:“我记得我的父亲很疼您。”
“我曾经也以为,我的兄长和我的父亲不一样,可他还是要用我的婚事笼络朝臣。我向他祈求过,我可否终生不嫁,我情愿长伴青灯。他沉着脸拒绝我时,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父亲也是用这样的神情命昭义远嫁戎国。”
平城公主不紧不慢地驳斥赵月华。
她陷入迷惘,叹息道:“我似乎比昭义幸运些,至少我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生于皇家,依附皇帝,为皇帝所用,不该是理所应当吗?可我为何那般痛苦。”
赵月华想起婚事,不得不承认承认她幸运在她当初想嫁的人刚好是先帝认可的。
“姑母,我……”赵月华眼中流露出不忍,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曾媓,还是为什么和戎国人勾结?”平城公主格外冷静地说起。
“听说尹知山被下令判处死刑的当日,姑母找过我的母亲。”赵月华解释平城公主的前半句话,她耐心地等着平城公主解释后半句。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平城公主听到“尹知山”三个字不自觉带上笑意,没有追问赵月华是如何将她与尹知山联系上的,缓缓道出她的故事。
“驸马骂我趋炎附势,不忠赵家,儿子恨我佛口蛇心,逼死儿媳,女儿怨我不安于室、枉为人母。可赵家大势已去,我不卑躬屈膝,不献上男宠,不与曾家结亲,作为赵家人,我们能安然无恙吗?”
“有传言是我带起京师豢养男宠之风,我倒不在意其真假。只是未料到是我的女儿说出这句话,我为她能嫁得如意郎君,和她的父亲争执不休。我在她心中竟是这样的模样。”
平城公主自认众叛亲离后,狠心的话听多了,心也冷了,不愿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渐渐不再往来,从此京师大大小小的宴席都能看见她的身影。
她第一次见到尹知山,是他高中状元,在关宴上被推举为探花郎的那日。
尹知山跑遍京师,摘来一朵芍药,当众献给关宴上最尊贵的人,也就是平城公主。
京师因曾媓登上后位以来独爱牡丹,欣赏花卉渐渐以牡丹为尊。平城公主也不得不认牡丹在花中的地位。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句诗是所有人的心声。
可尹知山寻机会,悄悄告诉她:“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
只一句话,平城公主与尹知山的纠缠无休无止。
尹知山家有糟糠之妻不可弃,平城公主起初只当尹知山是她众多情人中的一个。
她要享乐,尹知山要前途,两相情愿,各取所需。
可她不知为何,又不知何时起,唯独对尹知山的夫人心怀嫉妒,为何时时在意尹知山的目光望向何人。
她与尹知山常常为小事争执,但很快就能和好。直到他被下狱前,她还和尹知山闹脾气,要他不许再来找她。
这次,她再没等到尹知山的求和。等知晓尹知山下狱,她才知道尹知山在背后做了些什么事。明明金银珠宝、奇珍异石,她都给过尹知山许多。她不懂尹知山何必要触碰曾媓的逆鳞。
她一听到尹知山出事,顾不得许多,心下慌乱,只能向曾媓莽撞求情,哪怕希望渺茫,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很多人都不在乎我,只有尹郎在乎。有时我自然忍不住多想他是不是只因我在曾媓面前有几分地位才刻意接近我,可转念又想这世道谁不在攀龙附凤,相处久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平城公主接着又望向赵月华,提起当年。
“月娘,蛮国使臣求娶你时,我以为你会和昭义一样远嫁他国。但你没有,你有个好母亲。我曾寄希望于曾媓,我以为她同我的父兄都不一样。可我错了,站在那个位置的人,无不视众生于蝼蚁。她那么爱你,不照样在利用你。”
“我知晓你的事后,也只能叹息你我都身不由己,只有听天由命。可她杀了尹郎。尹郎和杜威都是她亲手提拔上来的人,而她为何放了杜威,不放尹郎。哪怕是我苦苦哀求也不可得。”
“姑母,不该为了那种男人……”
杜威是该死,不意味尹知山无辜。
“那种男人?是哪种男人?曾媓她纵容曾至信,直到他火烧通天楼,才下定决心让我杀了他。我又为何不能为了尹郎糊涂一回。”
平城公主打断赵月华的话,心头不忿。
“月娘,你真不愧是她的女儿。当我求她放尹郎一命时,曾媓也是这般说过。曾媓念在我一向为她,更知晓我没本事参与尹郎之事,只命我闭门思过。”
那一刻,平城公主自认看到了曾媓眼中流露出对她的不屑,她第一次想亲手杀了曾媓。
可她立刻盘算过,她仅凭一己之力根本做不到。
自曾媓遇刺后,凡近曾媓身者,都需搜其身,以防带有利器。她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没法杀死她。她若当场表露出对曾媓的不满,只会如草芥一般消失于世间。
她唯有假意悔改,向曾媓认错。
曾媓放过了她,再未召见过她。
此后,平城公主夜不能寐。每天晚上她都能梦见尹知山,偶尔是昭义公主。
她越发坚定决心,她要杀了曾媓,她要向皇位上的那个人报仇。
赵月华道出她对平城公主最后的一个疑问:“你怎么能和戎国人勾结?他们杀了昭义,杀了你的阿姐。”
“你以为我会像他们一样忘记她吗?昭义嫁出去后,你们谁在乎她究竟过得好不好?我费尽心思才能求得昭义的些许境况。当我听说她死的时候,我流干了泪水。她人那般好,却客死异乡,连同她的孩子们。”
平城公主听到昭义公主,语气又激动起来。
“为了杀死共同的仇人,总要牺牲一些什么。”
对于平城公主来说,和戎国人合作只是巧合。
她的驸马长年任鸿胪寺卿一职,多次接待过戎国人来京。她早年间为了解昭义公主的近况,曾花重金向戎国使臣买来消息。
戎国使臣利令智昏,想着只漏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并无影响。
一来二去,平城公主渐渐了解戎国人不少情况。可她没算到戎国皇帝的心狠,昭义在戎国呆了二十二年,生育两子一女,还是无法在戎国活下去。戎国皇帝纠集西域诸国起兵来犯时,杀了昭义祭旗。
多么心狠的皇帝。或者说皇帝就该这么心狠。
昭义恨毒了他们,却无可奈何。
平城公主这些年,沉浸于男欢女爱,根本不知道怎么能在短时间内杀死曾媓。
她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戎国人。
戎国人好战,他们一定清楚该怎么做。
十几年边关无战事,两国关系稍缓,可依旧紧张。
当年一战,两国早已是血海深仇。戎国使臣有点本事,这么多年在戎国地位不减,还是昭义认识的那个,她借与戎国使臣的关系与戎国中有权有势的人搭上关系。她十分清楚戎国人自当年一战后,也恨毒了大昱。在曾媓登基后,一直希望搅乱大应时局。
双方一拍即合,戎国没有能力攻打大应,只能从内部入手,借机刺杀。
平城公主心想就算戎国人杀不了曾媓,但是万僧会上有刺客,搞砸万僧会,也可以让所有人看清曾媓根本不是天命所归,老天无时无刻不在惩罚她。
“既然我与戎国人有同样的敌人,不妨借他们之手除了曾媓。届时,他们能杀了曾媓最好,成与不成,他们都逃不出京师,也算为昭义偿命。我已经听说潜伏于京师的戎国人都抓住了。以曾媓的性子,这些人都不会好过。”
“月娘,我以为你表面对曾媓臣服,同我一样,心中有恨。你派侍女来探大元寺,我摸不准你的心思。我不知道你会查得多深。为防走漏计划,我同戎国人商量推几个死士出来顶罪,我还杀了元绅。只要没发现戎国人在,一切都好说。一步错竟步步错。”
平城公主终于对赵月华说出与戎国人合作的目的。谈到侍女时望向和音,和音在旁不动声色,仿佛只有赵月华才能引起她的反应。
“我逃不掉的。戎国人和祠部郎中岑冲都是因利帮我,大难临头,墙倒众人推。”
平城公主从这开始,一直观察赵月华的神情:“月娘,我不知柳仲暄是否真的谋反,我反而猜测,柳仲暄或许是被曾媓授意杜威冤枉致死。曾媓不是做不出来。那可是你亲自求来的姻缘,我不信你真的能放下一切。”
赵月华没有装出对此话惊讶的样子,她只说出:“放不放得下不在我们。有时我们只能放下。”
平城公主希望可以勾起赵月华对曾媓的恨意,却不曾想赵月华想要的更多。
这次,赵月华说出“放下”时,不再为曾经的自己难过,心中有几分怅然若失,更多的是对权力的坚定。
“我觉得你们都一样悲哀。还是你们比我聪慧一些,我从来都是个笨女人。可我甘之如饴。”平城公主她有种直觉,赵月华在掩饰些什么,可赵月华不说,她看不破,挑拨并无可能。
平城公主向赵月华说出最后一句遗言。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最后一次,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赵云婉若是死,绝不会死在曾媓手上。”
赵月华没有多说,恭敬告退。
走前,她特意回头望了一眼平城公主。以后不会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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