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四章·临湘城·近乡情怯

“庄姜暗月,你再往我身上扔一个试试?”月灼坐在轮椅上,气急败坏大喊。

夏日已近尾声,空气开始变得干爽。万海学城的队伍离开尧光镇,一路向北,慢慢接近这趟行程的终点——与纪凰城并称南境双姝的商贸之都临湘城。

一路上川陆宽平,鱼稻丰美,宽阔的官道两旁立着高大的楝树,树下长满了齐膝高的苍耳丛,暗月欺负月灼要坐三个月轮椅,站不起来,有事没事摘几个苍耳挂在她头发上,把月灼本就乱糟糟的头发闹得更像鸡窝了。

“你还想要啊?我有的是。”暗月笑道。

“月夕,你管管她!她这人怎么这样!”月灼发怒失败,转头换了副哭腔对月夕撒娇。

月夕耐心地帮她把头发梳顺,温柔地把苍耳摘下来。月灼眼疾手快偷走月夕手里的苍耳,瞄准暗月扔过去。

月夕忍无可忍:“不准打了!”她气嘟嘟的脸蛋像粉桃子,月灼没忍住,往月夕头上也扔了一个。

“嬴月灼你不准欺负月夕!”暗月气冲冲喊道,手上顿时加强了火力。

最终这场战役演变成了三个人的混战。苍耳果子在她们之间乱飞,在行道上方,浅紫色的楝花细碎飘落纷飞。

“你出师以后准备去哪?”闹了一阵,三个人挂着一身刺球果子和满头楝花花瓣,月夕突然问道。

月灼懒洋洋地摊在轮椅上:“我娘已经给我找好去处了——去我老家临湘城一家丝织坊里当工女。”

“哈?”饶是月夕十分了解月灼,也对这个回答感到诧异。

“也有第二个选择——进城里的舞狮队,逢年过节舞狮舞虎。”月灼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月夕张大嘴,难以想象人高马大的月灼站在大街上跳舞的场景。

“不是吧,你嬴月灼可是万海学城军武院新生代里最出挑的天之娇女,你出师以后要回老家舞狮?哈哈哈哈哈哈。”暗月没忍住笑道。

很少见地,月灼没有反讥回去。她的背影有些忧郁。

尽管她娘从没当面和她说过,但小孩子对母亲的情绪是极为敏感的,她就是能感觉到娘亲不想让她从军。

她也知道为什么。她姓嬴,她娘嬴避是临湘城商会长姥,还担任过治粟内史,她娘亲的娘亲也就是她的嫁嫁嬴莲芳曾是九城盟下辖的临湘城事务堂堂主,而她的祖姨嫁嫁嬴贺英是凰族大将,曾亲手终结蛟族的大戴王朝。

更负盛名的是嬴贺英的妹妹嬴驰嫖,也就是月灼的祖嫁嫁,二十七年前,蛟族皇帝赵直南下亲征,兵临临湘城,想要一举征并南境,时年六十六岁的嬴驰嫖死守临湘城,重创赵直,使其兵败而归,终生没敢再跨过神恩河以南。

代价是嬴驰嫖被蛟族余孽偷袭,最终车裂而死。直到今日,临湘城五座城门门口依然矗立着五座雕塑,象征着嬴驰嫖的头颅、左手、右手、左腿和右腿,用以纪念守城的大将嬴驰嫖。

长沙国原本有三支军武世家,除了临湘城赢家,还有嫄澧城熊家和玉娲城唐家。然而或许是嬴驰嫖和嬴贺英的结局都过于惨烈,从嬴莲芳一代起,嬴家便没再继续从武。到了嬴避一代,天生喜爱从商,嬴家似乎已经铁了心避开战场。

奈何嬴驰嫖的这位重孙嬴月灼自打生下来就力气大又好动,连婴儿时期的啼哭都很像军号的口令,纵使嬴避百般引导,希望她爱上些别的手艺,长到六岁的嬴月灼依然坚定地声称自己要做将军。

不过十八岁的月灼,已没了当初那么坚定。她不想放弃自己的兴趣,也不想忤逆家里的意思,于是她选了个折中的方案。她计划先哄她娘开心,在临湘城呆一阵子,老老实实舞狮舞虎。等到她娘厌烦了她成天在身旁叽叽喳喳,想图个清静,她再找个机会拜进哪个武林门派,比如家门口的碧水派、紫霞宫,或者稍远些的青莲寺、风雷堂。平日练练功夫,闲时陪伴家人,万一蛟族发难,她再揭竿而起应战。若是蛟族懂点事,不再频频来犯,她就过过自己的小日子。

“到了!到临湘城了!”前面有人喊道。

月灼三人向北方望去,前方果然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城邦。

十二根高大壮丽的石柱,石柱上雕着繁复的花纹,美丽细致。石柱上方是一座三层楼高的亭廊,既像空中游廊,又像花亭。顶上用古雅的女书在乌黑油润的木料上写着“临湘城”三个大字。

城门两旁的城墙也不是普通的土墙,而是白玉色的石墙,上面同样雕着精致繁复的图案,以月灼的目力望去,左右数十里都绵延开去,图案各不相同。

“天啊。”从远远看到城墙开始,走在最前面的学女不断惊叹,“这城门也太华丽了吧!”

石柱下,驻守的城门卫兵一一核查众人的文牒。

夏末秋初,整座城还沉浸在明亮日光带来的欢快里,初起的秋风又送来一丝微凉,以及即将丰收的气息,这是南国最醉人的时节。

临湘城始建于七百年前,如果从高空中俯瞰,能看到整座城呈东西对称,却并不是简单的长方形,而是一个极其复杂精巧的多边形,看上去既像一只展翅的鸟,又像一只伸爪的蟹。

城门口有一尊青铜铸的人像,女人披坚执锐,剑眉星目,高高矗立在城门最顶端,她的手握着剑鞘,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剑向敌人头顶劈去。铜像下方有五个鎏金大字:神将嬴驰嫖。

月灼眼神似乎被烫到了,她慌忙挪开视线。

月夕刚想和月灼说些什么,等候进城的队伍后方突然起了一阵骚乱,月灼回头望去,竟然看到突然出现的黑鸦鸦一大群人。

那群人不像是打家劫舍的土匪,也不像什么江湖人士,她们虽然人数众多,但全都衣衫褴褛,境况稍微好点的推着个平板车,上面装着自己的全副家当,似是长途跋涉而来。

眼看学城的队伍已经全数安全进城,月灼对暗月说道:“搀我过去看看。”

“你俩在这别动,占着位置,我去看看。”月夕怕月灼行动不便还惹是生非,便让她们继续排着队,自己往后小跑而去。

赶在暗月和月灼通过城门关口前,月夕赶了回来:“没什么事,先进城吧。”

“她们是难民?”正好轮到月灼递交文牒通关,暗月一边推着月灼的轮椅一边问道。

“对,葛城来的难民。”进入城内,月夕这才展开说道,“葛城被蛟族军队袭击了。”

“什么?”月灼和暗月都有些吃惊。

葛城位于临湘城以北,临近神恩河,是一个很小的城邦,因盛产山葛而得名。

“不用担心,嫄澧城和玉娲城都已出兵援助,来犯的蛟族军队数量不多,很快就会被击退的。”月夕安慰道。

但出身军武院的月灼和暗月却对视一眼,眼底泛起了担忧之色。

“蛟族怎么会突然出兵?”月灼低声问。

暗月的关注点则在另一个方向:“他们怎么过的神恩河?”

没待两人有个头绪,城中前来接洽的师座已经走到眼前。月灼打起精神,将队伍点齐,确保一个不漏,然后和师座做了交接。

“离开学城后的第一个任务就这么完成了。”队伍离开后,月灼坐在人来人往的街上,长舒一口气。

“你们接下来去哪?”月夕问道。

月灼耸耸肩:“我先回家,然后去舞狮舞虎队报道。”

“真去啊?”

“总比去丝织坊更适合我一点。”月灼无奈笑道。

“我留在这里,等苍舒院长到。”月夕说道。苍舒院长是万海学城察心院的院长,也是月夕的师妇。

“我要去纪凰城。”暗月简短道。

所有能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可做的事全都已经做完了,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件事:回家。

月灼只好说道:“你们俩今天先去我家住吧,在外面住客栈太贵了,我家有空房。”

作为土生土长的临湘城人,月灼也不是不想家。离家十年,离去时还只是一个垂髫幼童,归来已经是高挑健硕英气勃发的女子。她也曾想家想到偷偷的哭,始终留着自己从家里穿出来的那身衣服,哪怕早都穿不下了,也舍不得丢。

但是这份想念,根本不敌恐惧。

十年前,她亲眼在家门前看到从小带自己长大的奶奶被黑衣人捅了一刀,并劫持带走。任她撕心裂肺地呼喊,也丝毫无济于事。

她在四处寻找奶奶的过程中失足摔入河里,被河水冲到下游,再睁眼时已被师妇捡回学城。

十年转瞬而过,临湘城仍是人潮涌动,华美如昔。

暮色四起,银月从东山之巅升出,临湘城里华灯初上,万家灯火。

重明广场八处卦位点燃了八盏巨大的花灯,高三十尺,花灯顶端俱是神女持灯造型,将整个广场照得亮如白昼。

月夕和暗月推着月灼,穿过人潮涌动的重明广场,穿过重重街巷,最后来到了一处院落门前。

“等等,先把这个轮椅扔了。”月灼突然挣扎着要站起身。

月夕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你干嘛?”

“我不能让我娘看见我腿断了的样子。”月灼手搭着月夕的肩头,一瘸一拐地从轮椅上下来,“我娘本来就不喜欢我玩刀弄剑,不能让她握住我的把柄。”

膝盖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部位,自从膝关节受伤后,月灼才意识到原来一条经脉连接着这么多关节。最初她连自己的脚趾都控制不了,她才发现原来需要脚趾蜷缩抓地才能让自己站稳,而她做不到。紧接着发现因为脚趾不抓地脚踝也受力扭曲,最后连带着影响髋关节的转动,总是不停弹响。

更别提这三个月为了固定接口处打上了石膏,拆完石膏以后月灼发现自己左腿肌肉萎缩了,和她结实饱满的右腿比起来,左腿就像一根可怜的畸形的挂了一层皮的骨头。断口处一圈血红色的伤疤像粗蚯蚓一样围绕住膝盖,显出几分狰狞。

“我得把这个疤遮上,不能让我娘看见。”月灼强撑着站稳。暗月只好找了个草丛将轮椅藏起来。

朱红色的大门旁,沿着墙根密密开着黄艳艳的山姜花和朱槿花,墙上爬满了茂密的橙红色的接骨丹花,垂下一缕缕鲜绿的藤曼。

月灼已经忘了十年前她最后一次从这扇门走出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了。十年之后,当她再度站在这扇门前,只觉得十分陌生。

暗月则伸手摸了摸大门。整张门板泛出晶莹的光泽,涂着的正是“千里万刀一斤漆”的大漆,极为昂贵。暗月不动声色地“啧”了一声。

大门拉开,院内花木繁茂,曲径通幽。三人穿过重重亭台门廊,花了小一刻钟才走到了饭厅所在。

主席上坐着两位女人。其中满头银发的那个正低头看竹简,黑发的那个则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在草纸上写着什么。

“娘,嫁嫁,我回来了。”月灼唤道,月夕和暗月也跟着行礼。

娘亲嬴避看上去和十年前一点没变,仍是锦衣华服,贵气逼人。

嫁嫁嬴莲芳却是肉眼可见地老了许多,原本半白的发丝已经全白,身形也更佝偻了些。嫁嫁的腿本就患有风湿,十年前还能自己行走,如今已经必须拄拐了。

“来,坐。”嬴避笑起来,招呼三人。

月灼心中激动。娘亲和嫁嫁显然也是开心的,但话并不多,只是招呼她们多吃。

这种熟悉的感觉倒是一下冲淡了月灼的陌生感。自她出生开始,家里便是这样的氛围。她们不必问她学业如何,因为她如今学成归家,肉眼可见长得很好。她也不必问她们身体如何,因为她二位面色红润中气十足,肉眼可见也过得很好。

各自过好各自的日子,话虽不多,关键的时候全力支持。月灼小时候偶尔觉得没人陪、疏离落寞,现如今长大了,倒是觉得清爽安稳。

月夕和暗月也不多话,埋头尽情享用美味。

半晌,月灼问道:“还是没找到奶奶的下落吗?”

嬴避看了她一眼,踌躇片刻道:“我们给她立了衣冠冢。”

月灼噢了一声,席间再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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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月夕和暗月都还睡着。月灼照例早起练功,刚开门就在走廊里碰见了嬴避,她连忙收起一瘸一拐的样子。

月灼低眉顺眼,叫了一声“娘”。紫霞宫正在组织去葛城支援,今天她要好好表现,争取说服她娘不再坚持送她去舞狮,最好能同意她去葛城。这样一来,她就能顺理成章一步一步走出去了。

没想到嬴避却完全没提送她去舞狮的事,只是道:“走吧,跟我去一趟山上,今天是祖嫁嫁的生辰。”

月灼咬着牙,装作腿脚自如的样子,跟在她娘身后爬上了山。

“你的腿怎么了?”嬴避冷不丁问道。

月灼傻笑一声:“刚坐久了,麻了。”好在她娘没再追究。

山风浩荡。山顶上,立着三块墓碑。第一座墓碑前有一座半人高的青铜雕像,和城门那座雕像一模一样。墓碑上刻着嬴驰嫖三个大字,小字写着她出生于华历1782年,逝于1843年,迎战赵直大军那年她61岁,她的生命也永远停在了那一年。墓碑末尾的落款显示她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嬴采蒲,小女儿则是月灼的嫁嫁嬴莲芳。

第二座墓碑上写着嬴采蒲,生于1801年,逝于1848年竹山之战,立碑人是她的女儿嬴奚。

四十七岁……月灼正在脑海中计算着,转头又看到了第三座墓碑。

上面写着嬴奚,生于1831年,逝于1856年松盐之战,立碑人是她的小姨嬴莲芳和堂妹嬴避。

山坡上还有几百座碑,细细看去,都是阵亡的赢家军部众。

嬴避打开竹篮,将带来的供品依次摆开。“你祖嫁嫁喜欢吃桃,要软的那种,她不喜欢吃硬的。”

“你姨嫁嫁爱吃鱼,小时候老带我们去河边抓鱼,还会捞虾米。”

“你大姨不爱吃鱼,她那份总是会让给我吃。她爱吃冬瓜,还会自己种。我们家后院里一直有一片地是专门给她种冬瓜的,到现在那片地我还在打理,但我种的没她种的好吃,总有些酸。”

嬴避絮絮地念着往事,月灼却听懂了她娘真正想说的:除了腿脚风湿走路不便的嫁嫁嬴莲芳,赢家所有人都在这了。嬴家三代人已经流够了血,她嬴月灼作为独苗,应该学会珍惜自己的小命。

摆完供品,嬴避点燃松枝,缕缕青烟从半空中升腾,随风而上。

“家里一切都好。我娘身体不错,小灼也从海上安全回家了。你们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不必挂心我们。”

嬴避持香拜了三拜。月灼也跟着她一起,叩首鞠躬。

暮色中,群山静默,只有松烟袅袅。

下山的路上,月灼突然开口说道:“娘,你放心吧,我不会让这山上再添一块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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