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南境荒林，栾木鲜黄，野枫鲜红，香樟和金丝楸仍是翠绿，偶见高大的梧桐和单薄的银杏，俱是通身金黄。杏木林莺和鹰鹃的叫声此起彼伏。一行披甲军士正从林中穿过，一路向东而去。
唐津走在队伍最前方，她带着七八两支纵队前去押送军械，去往的是神恩河畔的另一座、或许也是最大的一座城邦——和临湘城并称南境双姝、被称作凰族政治中心的纪凰城。
月灼闷着头走在队伍末端，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嬴月灼可是万海学城军武学院院长春八娘最得意的徒女，无论是学城里的执勤巡防，还是偶尔和师妇出海打击流寇，她都是最被委以重任的那一个，分给她的永远是最难的任务、最棘手的敌人。
……押送辎重？她从来没干过这么没有存在感的活。
她当然知道，出了学城城门，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新的规矩，新的同伴，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入伍直接任第四副将对她来说已经是破格提拔。
但她还是很郁闷。
尤其她每天还要和唐津将军打交道。
上次冲突以后，唐津将军没再给过她好脸色看，还把之前分给她的那匹坐骑收回去了，连带着黄明砚她们都被牵连，莫名其妙挨了许多骂。
“她一直这样吗？”逮着空隙，月灼会和她们窃窃私语。
“一直这样，没救。”董笑利皱出个鬼脸。
烦心事不只这一件，离开葛城以来，失踪的朱厌一直令月灼很是不安。蛟族此次大动干戈派出了朱厌南渡，绝不可能就这样空手而归。朱厌现在埋伏在哪里？会不会已经南侵到临湘城了？
月灼走在队伍里，眼睛无意识地扫过路上的荒林秋色，脑海里却一片焦躁。直到前方出现了一座城门。
纪凰城始建于华历前两千年，两面靠山，城池的后方是一片巨大的沼泽和湖泊。城墙既高且厚，防御工事极其完备，每隔一里便有一处瞭望台和箭墙。不难想象，作为距离蛟族最近的城邦，纪凰城经历过多少风雨动荡。
她们一行人进了城。城中栽满紫藤和玉兰，此时虽然不在花期，但可以想象花开满城之时的壮美。与临湘城不同，或许是因为城邦历史更厚重的缘故，月灼觉得行走在纪凰城的人们，眼神都更加凛冽，但全身又透出一种因为经历过更多动荡而仍然过得很丰裕、所以更从容的气派。
城中央有一条青石路，通向一幢五层高的楼宇，整面墙竟由青铜铸成，显出惊人的雌浑古朴的气息，青铜墙面刻画着栩栩如生的壁画。月灼见过青铜塑像、青铜鼎，但这样巨大整面、高达三层的青铜墙还是第一次见。“噢……百里开外就是铜河城。”月灼蓦然想起来。铜河城四五千年前就在冶炼青铜，所以纪凰城内盛产青铜器也不足为奇。即使如此，在学城里学过和亲眼目睹到底不一样，月灼还是忍不住盯着青铜墙啧啧称奇。
走过高楼，后面是一个巨大的青石铺就、缀以青铜花砖的广场。广场上庄严肃穆，立着一尊仿佛顶天立地的青铜大鼎，里面有许多铜筹。
“又开始盟主选举了？”黄明砚率先注意到。
冯燕惊喜道：“哇！这个青铜大鼎又被搬出来了！”
董笑利两眼一眯：“刺激！”
“百年一遇的盟主大选被我们碰上了。”黄明砚目不转睛望着那尊大鼎，“九城盟日常是不设盟主的。但是一旦进入战时，便要推选出一位盟主作为最高指挥人，否则等着长姥会七嘴八舌根本什么也决定不了。”
“现在参加下任竞选的已经超过两百来个人了。”董笑利推搡着黄明砚，“你要不要也去试一试？”
黄明砚一脸义正言辞地拒绝：“虽说人人都能竞选，但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才不去。”
“说不定有戏呢。”董笑利继续撺掇，“上任盟主禅让举荐占两成，凰族子民投票占四成，眉间月内投占四成。我们都给你投去。”
冯燕踮着脚努力往前凑，大鼎前面有一座挂牌，公示着每日的投票情况：“现在最热门的人选还是公平堂的姒颐和事务堂的阎婈。”
“别凑热闹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出现在众人身后，唐津板着脸训道，“先把正事做了。”
“噢。”众人讪讪。
她们要去的地方叫朱河铜制军械厂，她手里有一张上等帛纸，密密麻麻画着华丽的图案并写满数字，这张帛纸代表着唐七军已经付过定金，可凭此单提取她们订购的全部军械并付清尾款。
从立有青铜大鼎的广场又往北走了两里，终于到了地方。高耸的围墙上，立着“朱河铜制军械厂”七个鎏金大字，隔着大门都能听到里面叮叮当当的锻铁之声不绝于耳。其余士兵去附近就地扎营，唐津出示了帛纸，领着月灼走了进去：“多学着点，以后就交给你了。不要以为这是琐碎杂事，这里面讲究多着呢。”
“噢。”月灼沉闷应道。
她们一路路过了许多制铜匠，月灼看到右前方，三尺宽九尺高的大木头桩子上放着一块船形的金属底座，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袖子高高卷起，左手拿着一柄长戈的铜胚，右手拿着一把小铜锤，耐心地反复将铜胚烧红然后锻造塑形。
月灼顿时来了精神。她从没见过这么美、这么利落的长戈，和它一比，自己背上的金璋玉琮戈越发显得像个绣花枕头。
“这把戈怎么卖？多少钱？”月灼忍不住凑上前问道。
那制铜匠人扫她一眼：“别傻了，厂里都是接了订单才做的，你看到的这些全是别人订走了的。”
“那我也订！”
那人不耐烦地扫了一眼日历，说道：“等八个月吧。”
“啊？”月灼失望地叹了口气。
穿过乱糟糟的军械仓库，月灼跟着唐津来到后厅，看到了在打算盘的账房婠。
“唐将军。”青铜墙下的另一侧，有一个裙装女人迎了上来，看起来像是恭候已久，“我是九城盟流动堂姒颐。”
月灼和唐津狐疑地对视了一眼，她们俩只是来收货的，用得着九城盟下任盟主候选人亲自接待？
姒颐看上去三十余岁，她梳着优雅的圆髻，颈间和手腕戴着金错绿松石的饰链，身穿一条雪白的丝锦长裙，裙面上有繁复的玉兰和紫藤萝刺绣，从裙角一直蔓延到领口。
唐津连忙将备好的银票和帛纸一起奉上：“姒颐大人，尾款我们全部带来了。”她似乎也有些无措，“一点小买卖，怎么还劳动您亲自来了？”
“好久没见你了，你来了我一定要来看看的。”姒颐有一双温润的深棕色大眼睛，中和了她过尖的鼻头和嘴角带来的精明感，“你姐姐还好吧？赶这么久的路累了吧，来楼里坐坐，喝口水。”
朱河铜制军械厂后面不远便是姒颐所说的楼，也就是九城盟总楼。唐津和月灼和军械厂的账房婠清点核对完采购的军械，约定好明日午时前来取货，然后跟着姒颐走向那幢五层高的楼。
“这位少将是新来的？”姒颐看向月灼。
“她叫嬴月灼，上个月刚刚加入唐七军，万海学城军武院出来的，春老八的得意门生。”
“少年英才，前途无量啊。”姒颐笑着说道。
说话间，她们走入了楼内。迎面的青铜饰面的墙上写着“阳和启蛰楼”五个大字，两旁挂满了制式各异的刀戈，从最短的横握短戈到最长的长柄戈，从长刀到双手斧，应有尽有。墙面下方放置着木制枪槽，挺立着各式长矛、长枪、长剑，宛如一片铜绿色的丛林。
这就是青铜之都的实力吗……月灼眼花缭乱。
“少将姓嬴？可是来自临湘城？”姒颐似乎对月灼很感兴趣。
“是啊，我祖上在嬴家军当过兵。”月灼随口答道。
“嬴家军各个都是英雌啊。原来少将出身英烈世家，难怪年少有为。”月灼还没来得及谦虚，姒颐似乎看出了她的不自在，话题一转，“少将这还是第一次来九城盟总楼吧？”
“是啊。”月灼很没见过世面地到处打量，极高的穹顶、巨大的窗栏、繁多的青铜器令她目不暇接，“这儿可真气派。”
姒颐轻袍缓带，穿行于满墙刀戈之间如闲庭信步，为月灼娓娓介绍道：“九城盟始建于一千八百年前，为了抵御蛟族入侵，当时的九大城邦联手缔结盟约，故名九城盟。下设事务、公平、流动三堂，事务堂负责处理公共事务；流动堂用来确保层级的流动，防止垄断；公平堂则防止掠夺，分大小两部，小部处理偷、抢她人财务，大部处理偷、抢她人生命力的事务。”
说话间，几人已被领进一间宽敞明亮的议会堂。里边已坐了十数位九城盟成员，似乎是作为旁听作陪，正在等候她们的到来。
众人围绕着房间正中的沙盘一一落座，姒颐开口道：“诸位从葛城而来，想必已经见过了朱厌弃城而逃的景象。”
月灼耳尖一动，果然，这个叫姒颐的堂主知道些什么。
“它是不是诈逃，实则是要奇袭我们哪座城邦？”月灼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推测，“临湘城，或是纪凰城？”
“不是诈逃，它确实已经退回了神恩河以北。据我们的线报，它昨日刚在蛟族的凉潼县踩死了七八十个人。”
“那他们这次来攻打葛城图什么？”月灼不解。
“什么也不图。”姒颐说出一个众人意想不到的答案，“他们并不想攻打葛城。”
月灼皱眉：“那葛城为何平白无故遭受这场兵灾？”
“那是因为……长安这只朱厌，已经在反噬牠的主人了。葛城这场袭击就是最明显的证据，说明雍门方止的朱厌已经开始失控了。一年之内，这只老朱厌会和雍门方止同归于尽。”
“你怎么知道？”唐津问道。
姒颐有条有理地说道：“第一，因为线报显示，此次攻打葛城蛟军损失三万余人，过神恩河期间又损失一万余人，而葛城伤亡人数不足他们百分之一，城邦建筑也有半数得以留存——这不像朱厌的正常做派。”
月灼回想起那些如梦初醒的瘦弱蛟兵，他们没有主帅、没有盔甲、一盘散沙，比起有预谋的奇袭，他们确实更像是被失控的朱厌吸食了神智裹挟而来。
“第二，因为十五年前，我曾亲眼看过赵直那只朱厌怎么把他反噬的——他最后的时日和此刻的雍门方止一模一样。”姒颐说着说着，嘴角上扬，“他所以为的永世江山，一世而亡，我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月灼不动声色地松下一口气来，朱厌真的撤退了就好。从离开葛城以来，一直盘踞在她脑海里的朱厌屠戮临湘城的恐怖画面终于消散。
“真正的威胁，在这里——”姒颐的手指指向沙盘的东方，“据非常可靠的线报，齐王雍门章泽私藏了一只朱厌幼兽，躲过了雍门方止的清剿。”
沙盘上，神恩河入海口的西北方数尺，立着一个面目狰狞的铜兽小雕像。
“不知你们是否有所耳闻，蛟族饲养朱厌，靠的是屠城，用人祭来供奉朱厌。幼年朱厌走向成年经历的第一场屠城，被称为‘采药祭’，直接决定了幼兽的战力。这场采药祭中死亡的人越多、朱厌的战力就会变得越强。
“按雍门章泽所处的地理位置，他一定会拿穆辽郡来做第一场人祭。我们必须阻止穆辽郡被屠，要赶在雍门章泽那只朱厌幼兽屠城之前，将牠和牠的主人一起消灭。
“因为一旦朱厌成年，又会带来七百年战争。我们会被战争拖垮，再难翻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