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五章·纪凰城·各怀鬼胎

长安城,魏阳宫。

日晡时分,娥陵皇后走出神机阁,伸了个懒腰。一天的政务总算都结束了。按惯例,她要前去雍门皇帝的寝宫探望,并汇报今日的政务情况。

皇帝雍门方止自从去年秋天亲征归来,身体便一直抱恙,冬天以来变得连床都下不了,所有政务都由娥陵皇后掌管。现下时节虽已过夏,皇帝的身体却没有好转起来的迹象,反而越发衰颓了。

娥陵皇后走进皇帝的寝宫,在进门处便闻到了浓郁的药味,和一丝病人身上特有的腐味。她走到床榻跟前,看到皇帝半闭着眼睛躺在被褥里,发色花白而凌乱。

娥陵屈膝:“见过陛下。”

雍门方止费力地望着她:“皇后来了啊,快快起来。”

娥陵站起身,坐在了床边的雕花木凳上。

雍门方止关切地问道:“今日如何?”

娥陵看着他憔悴的脸,细致地将今日政务一一说给他听:“长安官道修筑资金被盗一案依然没有任何进展,不过我已派人去走访当铺,明日必会有线索;太常的案牍迟迟未交……”

三十年来,无论他们之间如何争吵撕裂,总是能在一起探讨政务的时候平静下来。

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雍门方止,是在自己的婚礼上。彼时她尚在万海学城求学,被父亲强行叫回了家。一路上她也暗自想象过对方的模样,但直到下了轿子来到大堂,她才第一眼看见那人的样子——脸又黑又宽,长得高大壮实。身上穿着和自己一样大红色的喜服,衬得他越发魁梧。

粗野而毫无贵气。这是娥陵对自己丈夫的第一印象。

但这个印象很快就被打破了。

当晚,当众人散去,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雍门方止十分认真地告诉她:“从今日起,你我成为最过命的二人,钱财共分,荣辱与共。我未来想做的事,你或许不敢想象,但我保证,你永远与我平起平坐,就像上古时期的皇与后一样,不分高低,共享天下。”

她很想告诉他,上古时期的皇与后都是女人,男人只能当士卒。但上古时期已过去太久了,如今的世道男人和女人一样争权夺势,大家各凭本事,成王败寇罢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做到了。或者说她用自己的卖命为自己挣到了。

婚后不久,雍门方止便率兵起义,自立为王。她是他第一任军师、第一任谋士、第一任使节,也是第一任间谍。她心怀壮志,恰和他不谋而合。万海学城的训练给了她宽广的视野和扎实的知识底蕴,供她全力施展自己的才华。那十年,她认为自己是世间运气最好的女子。既能护住夫君周全,又能开创自己的王朝。

第二个十年,他们开始有了分歧。她开始自我怀疑,暴力杀伐是否真的能解决所有问题。而他,却在被围剿时将她和孩子推出去当俘虏人质,自己飞奔逃跑。

后来她被营救回长安,和他重逢。但两人之间的隔阂,已无法再抹平。

第三个十年,随着后宫的不断扩充,她和他已彻底断绝夫妻情分,只留下“皇”与“后”的交道。幸好新王朝建立,百废待兴,她和他也根本没时间处理除了政务之外的问题。儿女情长早已无关紧要,很长一段时间,娥陵只觉得自己每日睁开眼睛就要开始救火,整个国度不是这里出了问题就是那里有个大洞,她和他自然而然成了携手救火的战友,没有心力再去管彼此心里住进了哪个新人。

他与她并立,共治天下——无论彼此之间经历了多少斗争和决裂,他的这个承诺,在她的拼死威慑下,总算守到现在还未彻底破裂。

“你是我唯一能信的人。”每次和他聊完政务,他总会这样和她说,“我走之后,这天下唯有交付于你,我才放心。”

她白他一眼:“少说点没用的。多帮我想想赈灾的银子可以从哪再筹点。”

她给他掖好被角,转身走出他的寝宫。

日头偏西,晚霞将天际线染成一片金红相间。娥陵皇后慢步踱回自己的寝宫。她的寝宫与皇帝的寝宫挨得不远,不到一炷香便能走到。

娥陵皇后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名女官突然禀报:“皇后陛下,不好了——”娥陵抬起头,看到那侍女着急忙慌地滴冷汗,“皇太女殿下带着太子回宫了。”

雍门皇太子的遗体是黄昏时分到魏阳宫门口的。临时搭建的灵堂狭小而寒碜,娥陵皇后坐在正中间,任凭纸钱落满头。

整整四个时辰,她一动不动坐在皇太子的棺边,看着自己那未及弱冠便客死异乡的孩子。娥陵皇太女陪在她身边,神色悲戚。

良久,娥陵皇后喃喃道:“现在立刻把扁程抓进牢里!明天就给我砍掉他的脑袋!”

-------------------

平阴侯府。

“小翟死了?”扁程惊愕道。

“雍门风盈也死了。”思夫人拧眉道,“我安插在皇后宫里的眼线刚刚报过来,皇后正准备抓你进天牢。”

扁程没有反应过来:“啊?这是为何?”

“因为娥陵皇太女说,皇太子是在凤族的纪凰城被翟其闻杀死的。”她看了扁程一眼,一口截断了他的脏话,“世上没有人比你我二人更清楚这个说法的荒谬,但娥陵皇太女南渡救弟,是唯一活着从南边回来的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歹毒!实在是歹毒!”扁程拍桌而起,“杀了皇太子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们筹谋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圣上病危,我怎么可能在这个关键节点自毁筹码?”

严妆华服的贵妃斜睨着他:“一会儿扁太人难道打算用这套说辞向皇后解释?”

扁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那依娘娘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办?”

思夫人不紧不慢道:“扁太人觉得,杀死皇太子的真凶是谁?”

扁程思索道:“最后动手的凶手一定是那些凤族人,但她们肯定是在皇太子身份暴露以后才动的手。有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暴露了皇太子的身份,才使他招致杀身之祸。”

“太人还真是信任皇太女。”思夫人轻笑一声,“奴家倒是觉得,真正动手的人,正是娥陵皇太女。”

“不可能。”扁程说道,“娥陵皇太女惯来和雍门皇太子手足情深。再者,作为亲姐弟,娥陵一定希望登基的人是雍门风盈。她把亲弟弟杀了,难道要送咱们嬴吗?好方便吉祥殿下登基?”扁程越说越觉得荒唐。

“也是。”思夫人捋了捋头发,“这只是奴家身为女子的一点直觉罢了。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出真凶,好还扁太人一个清白。”

扁程沉吟道:“娥陵皇太女必然是对我们有些误会,以为我们派去的人是刺杀太子、而不是保护太子。想想也是人之常情。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时间来得及,我想去会一会皇太女殿下。”

思夫人点点头:“也好。”

---------------------

神恩河以南还是秋日时节,九州最北端的显城已经落下了初雪。

显城城主郑勇站在自己的宫殿内,准备迎接等待已久的齐王殿下。那可是真正的皇族宗亲,万万怠慢不得。

虽然同封北境诸侯,郑勇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和齐王之间的天渊之别。自己原本是河中郡的武侯出身,一路征战有功,靠着上下打点混进了大川王朝的第二批封侯名单,属地封在王朝的最北端——天寒地冻的显城。

而齐王殿下的父亲是当今皇上的亲生大哥,说句难听的,如果长安城里的小皇子们都死光了,齐王殿下可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今日齐王殿下亲自上门拜访,所为何事,郑勇心中有数。但他不愿面对……齐王殿下提出的,将会是一个把自己逼入两难境地的问题。

大殿里,一身玄黑的齐王殿下缓缓迈入。

郑勇忙不迭迎上去:“多有怠慢,让齐王殿下久等了。小王这就给齐王殿下赔罪。”

雍门章泽不紧不慢坐入主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显王不必拘谨,坐。”

郑勇乖巧地坐进齐王殿下刚刚眼神示意的座位。

“本王此次前来,所为何事,显王心里可知一二?”

郑勇清清嗓子,又假模假式地咳了两声,最终也没理清头绪:“恕小王愚昧。”

雍门章泽:“本王今日前来,是找你要两样东西,同时也给你两样东西。这笔买卖,你做不做?”

郑勇眼观鼻鼻观心,强颜欢笑道:“小王愿闻其详。”

雍门章泽:“本王给你七城五十八县,封你为燕王。你意下如何?”

郑勇吞了口唾沫。果然如此,可是和他设想中那个斩钉截铁拒绝的自己不同的是,真当听到这句话从齐王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动摇了。早已想好的拒绝之词怎么也说不出口。七城五十八县啊……那是他世世代代都未曾有过的荣耀。五十八县有多少万户人口啊,又能给他上缴多少税赋……每年怎么也得百来万银子吧……为什么要拒绝呢?

“小王惶恐,得齐王殿下如此垂爱。小王斗胆请问,齐王殿下想要的是什么呢?”最终,他还是没能将拒绝说出口。先听听齐王的条件嘛,郑勇这样和自己说道。

“本王想要的很简单。不过一支六万人的军队。”

郑勇几乎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雍门章泽的眼神染上了笑意:“——和你锁在城郊塔下的祸斗。”他手里那只朱厌还未成年,在采药祭之前,他需要给他的小崽找一只保镖。

郑勇顿时急了:“祸斗可是魔兽啊!并非小王有意想要蓄养祸斗,实在是无力将牠杀死,又不能放任牠在外祸害百姓。一旦将祸斗放出,我显城就会陷入动乱!”

雍门章泽丝毫不以为忤:“显王可听说过骨笛?”

郑勇有些迟疑:“我小时候听的童谣里说,骨笛可以操纵魔兽。”

“别说操纵祸斗,就是操纵朱厌也不在话下。”雍门章泽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白色短笛,“这是本王亲自在泰山地宫中挖出来的骨笛,如假包换。”

郑勇张大了嘴。世上竟真有能操纵祸斗的办法?

“今日,你将六万将士和三头祸斗交给我。来年秋分,你将成为燕王,辖十万户,一年税赋超过百万。”雍门章泽凑上前去,拍拍郑勇的肩膀,“春种秋收,显王可不要心疼种子钱啊。”

郑勇还没下定决心。这时一个齐王的侍从走上前来跪下:“报大王——”

雍门章泽突然暴起,从腰间抽出长剑,一剑砍掉了侍从的脑袋,鲜血迸溅到郑勇腿上:“我说过多少次!我谈话的时候,任何人不准发出声音!”

郑勇彻底吓傻了。他久经沙场,但也从没见过如此狂躁暴虐的男人。当雍门章泽的眼神重新回到郑勇身上时,他顿时觉得所有的犹豫都没有了意义:“小臣听凭陛下调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雍门章泽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么,带我去塔下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第五章·纪凰城·各怀鬼胎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