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城的春天终于来了。
这对艾玛来说可是件大事。
厚厚的衣裙变得轻薄,花园里的鲜花争先盛开,城市里的港口解冻了,每天都有穿着不同风格服装的人从异地搭着游船前来,从街头到领主的城堡,都逐渐变得热闹。
远方的温暖的春天,比艾玛想象里还要好。
艾玛现在的生活丰富多彩。
她最近迷上了跟小厨师苔丝学习做菜,主要是制作各类糕点。
不难理解,很多小孩都喜欢做手工,点心制作也是手工的一种。
她为此堂堂翘掉了几节美术课,甚至把没来得及离开的美术老师拽到厨房一起做了几个小时点心。
美术老师从抗拒,到心情复杂,到融入厨房,甚至反过来教苔丝和艾玛如何做出更好的糕点造型设计。心情激荡之下在砧板上用面粉画设计图,气氛还挺热血的。
西里斯觉得挺好,他在艾玛的教育问题上采取相当放任的态度,她开心就行。
佣人们认识到艾玛的异想天开不会让任何人受到责骂,就逐渐放松地看待她的临时起意了。
艾玛做的点心远远超出她自己吃得完的分量,于是城堡上下几乎都被她塞过糖果面包蛋糕糯米团不等。
由于出身环境,艾玛很爱惜食物。她做得细心,食材报废率低,做得卖相差点也都能吃,被上司塞了零食的佣人们倒不需要为此昧着良心做什么夸奖了。
嘉兰走进西里斯的办公室时,就看到他桌上放着个小小的点心拼盘。
由于自己近来也收到了好几次类似的作品,这份点心来自哪位热心小厨师的手笔,她一眼就知道。
但走近看了看,嘉兰发现她为西里斯准备的拼盘有点特别。
食物的品类很多,但分量都格外少,跟她做给别人的点心分量显然不一样。
“你饿了吗?”西里斯看她目光停在那盘点心上,随口道,“想吃的话可以吃。”
“不饿。”嘉兰抬起眼,皱眉,“而且,这是那孩子做给你的。”
“我也不饿。”西里斯翻完了手上那叠报告,在末页签了个字,盖上章,还给嘉兰,把笔插进了一边的墨水瓶里。
他的桌面比前阵子空了不少。
这也是当然,因为近来,大部分的城市管理事务已经不会被送到西里斯案前来了。
自亲力亲为的布雷德尔·道恩过世,治理无能但不愿分权的布雷德尔·戴斯离开之后,费拉约尔斯迎来了这十几年里的第一位代理城主。
这位城主代理在当地确是个名人,名叫多蒙,没有姓氏,是个出身平民的富商。
他是费拉约尔斯商业行会的副会长,为人乐观和气,以富有和好心出名,支持过许多基础公共设施建设,慈善又热心。
这样一位人物作为城主代理,民众自然是放心叫好的,只是——
“多蒙先生的人品值得信任,他也确实有经营事务和管理商会的经验,但他并不是个擅长改革和决策的人,他自己也很清楚。
“而且他今年都四十七岁了,连商会的工作都在找人接手。你为什么选择他?又是怎么说服他的?”
多蒙上任前嘉兰就听说了消息,风风火火地闯进西里斯办公室,双掌往桌上一拍,沉着声质问他。
“问题很多。稍等。”
西里斯回完这句,写完手上的文件,先给出了结论,
“因为他最合适。”
嘉兰皱眉:“为什么?”
“他有地位,有名声,有人望,在民众里口碑很好。如果听说他来当城主代理,大多人会感到安心。
“然后,就像你说的,他有经营管理的经验和能力,也有‘自知之明’。”
西里斯淡淡道,
“选出一位能包揽各种工作的人才很难。像那位‘道恩先生’那样的工作狂可不多,专权也容易让人目光狭隘。总之,很麻烦。
“比起选一位能干的代理,我认为选一位‘听得进意见’的更好。费拉约尔斯各个领域专精的人才并不缺乏,我向多蒙先生推荐了几位。”
“至于说服……也不算很难。他虽然年纪不小,但是很有热情。
“我只是向他展望了一下这座城市的美好前景,他就因为‘能为家乡做出回报和贡献’这种想法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是个浪漫主义者,这也不错,在理想实现之前总得先能想象理想的样子。
“如果一切顺利,而且足够乐观,或许几年后你能在这座城市的港口边上看到新开设的水上游乐场。
“他说届时他就能功成退休,带着他孙子孙女在游乐设施顶端看着日落为他们讲述这座城市的故事。怎么样,听起来确实不错。”
西里斯的语气很平,毫无感情。
但嘉兰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有点泄气,因为真的从他的叙述里想象出了多蒙先生描画那副图景时激动而饱含温情的样子。而且他还是那么热爱公共设施建设。
西里斯从她手边抽出下一张文件:“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意见,可以去找他本人提,反正你们也认识。能为城市建设提供一份力量,想必也是你的心愿。”
嘉兰沉默着捋了逻辑半天:“那你呢?”
“我?需要的时候帮你们点忙,管一些城堡的事务,差不多这样。”
西里斯眼皮都不抬,
“对我来说,跟我的主人有关的事才更重要。你们那些过家家怎样都好,如果在这上面花费太多精力,让我疏于对她的关注,那才是本末倒置。”
“你虽然那么说了,我大概能理解……”嘉兰看着西里斯,说,
“但你是不是闲过头了。”
下午两点,刚刚确认完钟表时间,已经觉得可以离开办公室的西里斯靠在椅子里听她说话:“是吗?”
嘉兰盯着西里斯的眼睛。
现在他时常空闲到能看着她的眼睛和她对话,嘉兰居然一时间有点不适应。
“你说要多关注艾玛大人的事,”嘉兰压着火气,“也没看见你多陪着她啊。”
西里斯表现出一种理所当然且显而易见的困惑:
“我认为没有孩子会喜欢在监护人的热切关注下和朋友玩耍。”
确实如此。嘉兰捏紧了拳头。
“那你现在就把工作做完了?之后的时间要干什么?”
西里斯想了想,说:“可以思考一会儿人生的意义。”
嘉兰真的觉得拳头有点发硬。
“好吧……开玩笑的。可以做的事想找多少就能找出多少。”
西里斯向她扬了扬下巴,
“空吗?还有话说就先坐。”
嘉兰沉着脸从办公室一角把待客的椅子搬到办公桌对面,椅脚敲在地板上时极沉重地一响。
她抱着双臂往椅上毫不客气地坐下,西里斯帮她倒了杯茶。
“我们的小领主已经习惯了现在的课程节奏,可以开始给她加其他课程了。”
“很心急。”嘉兰评价。
“要补上之前落下的知识不容易。当然,如果她哪天改变主意不想再学,这些也随时可以停止。”
“这个年纪的孩子,玩心都比上进心强,你就那么信任她的自觉?”
西里斯抬抬眼:“看你也不是放纵自己的类型,就不相信别人的决心?”
“类似于翘课跑出去赌马,向父亲发誓下回绝不再犯,然后不过半个月又重蹈覆辙的‘决心’?”
嘉兰轻轻啧了下舌头,“养尊处优的贵族孩子,毅力比一般人要差。”
西里斯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嘉兰盯着他:“果然还是很奇怪,你们之间的关系。
“一个奴隶要是受制于他的主人,他自身一定有无法逆转的劣势,后天的财富、能力,或者先天的出身。
“但你——手腕,见识,能力,一样不缺。我想不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限制你什么。”
她顿了顿,严肃地问:“她不会是你的私生女吧?”
西里斯说:“大胆的猜想,也够没礼貌的。不是。”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孩子背后没有什么人,她本身又有什么能约束你?”
西里斯喝了口茶:“别误会,我没有越过主人去掌握这座城市的统治权,不是我有多好心或者多忠诚,只是我发自内心地没兴趣。
“不是所有人都想要那种权力,即使你是对它有兴趣的那一类人。我尊重主人的意见和感受,因为她值得。”
嘉兰凝视着西里斯良久,开口时音调古怪地下沉:“‘救命之恩’就真是那么重的恩情?”
“或许吧。”
“‘值得’?真的值得吗?”她冷笑一声,语速比平时要快,气息也变得不稳,
“盲目的忠诚能有什么好下——”
“这问题你不是想问我。”西里斯打断了她,“我和你父亲不一样。”
嘉兰停住了。
她沉默一会儿,端起西里斯倒给她的茶,喝了一大口,狠狠啧了一声。
西里斯知道自己倒的茶水温度没问题,不在乎她想发泄情绪:“那么,说回前面的话题。除了文化课程的学习,体力锻炼也很重要。我问了主人的意见,她对骑射更感兴趣。
“其他课程的老师都好说,但是擅长骑射的女性在这里不好找。”
嘉兰僵着脸,还是动了动嘴:“领地里擅长骑射的骑士多的是,为什么非要找女性?”
“男性和女性的体质不同,适合的训练方法也不一样。我想,这一点你很清楚吧?”
意识到西里斯的目光别有深意地落在她身上,嘉兰捏了捏拳头:“有话直说。”
“你的剑术出类拔萃,射术和骑术也都有骑士资格的水准。由你来负责主人的骑射课程,我认为是比较理想的情况。”
“我教她,你能够放心?”
嘉兰讽刺道,
“你不是信不过我吗?”
“我也觉得,你对我放下戒备的速度太快了。”
西里斯的话音里带上一点柔和的诚恳,“我建议你对陌生人的心防还是再高一些更好。”
这语气用在此情此境,杀伤力显著,嘉兰气得差点没把杯子捏裂了。
“我没空。”
她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话来。
西里斯恢复了正常语调,轻飘飘却像大人批评闹脾气的小孩:“别因为情绪这么冲动。”
“我不是因为你才这么说的。我很忙。”
“忙着找多蒙先生学习?”
嘉兰一顿,盯着早就知道她最近行踪的西里斯,很不爽,但承认了:“对。”
“一边想去多蒙先生那里学习和帮忙,一边还要管理城堡的日常事务。你最近时间很紧张吧,看起来睡眠不足。”
“我会兼顾好两边,用不着你担心。”
“目前做得还不错,但你这状态可持续不了太久。哦,我不怀疑你的毅力。”西里斯摊开手,示意了一下自己完工后整洁的桌面,
“但如你所见,我很闲。”
嘉兰火大于他还要强调这件事:“我知道,你炫耀什么?”
西里斯叹一口气:“看来睡眠不足确实会让人视野狭窄……好吧,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负责主人的骑射课,我可以分担你在城堡里的工作,你也能够在多蒙先生那里待更长时间,怎么样?”
嘉兰凝眉思索,抛出怀疑的目光:“你有这么好心?”
“我难道还要处心积虑地架空一个女仆长?”西里斯道,
“城主的位置都直接让渡了出去,你还要怀疑我的权力欲,就太不聪明了。”
嘉兰没在意他的否认,笔直地扎进问题中心:“除了我能教她骑射,这么做,对你来说还有什么好处?”
西里斯扬一扬眉,赞许道:“知道追问,还不错。”
“我不信你的算盘有那么浅。”
“那就别等着我一笔笔打给你听。这次算了,就当表现诚意。”
西里斯交叠双手,“她会成为这座城市真正的领主,身边需要其他辅佐的人。如果你能得到成长,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嘉兰笑了一声:“这就在铺路了,你还真细心,不怕我去抢她的位置?”
“我威胁过你了,想来你听得进去。如果你不是有那种野心的人,我做这些才真是多此一举。”
西里斯说,“另外,你对我意见不低,但对她的印象好像还不错。”
嘉兰的目光在桌上的点心停顿片刻,端起盘子边上自己的茶杯:
“她平时虽然说通用语,但有波克语的口音。即使不来自这座城市,也一定在这个国家长大。
“她的语文老师应该在给她做发音矫正,现在已经听不太出来了。”
“能做出这种判别,很厉害。”西里斯点头,
“我不担心你对她不利。你的道德感很高,不会允许自己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刻进骨子里的骑士精神。”
嘉兰冷笑:“嘲讽吗?”
西里斯说:“是夸奖。”
“夸奖一个永远不可能取得骑士资格的女人有‘骑士精神’?我还想赞美你挖苦人的方式真是委婉呢。”
西里斯问:“对你来说,头衔和象征意义哪个更重要?”
嘉兰没回答。
她按着额角,沉默了一阵子,喝完杯里的茶水:“你的提议我会再考虑。”
“我想条件开得挺不错,以为你会直接答应呢。还有什么让你犹豫的要素?”
“什么事都顺着你的想法走的感觉让人不爽。”
嘉兰把杯子敲到桌上,把那盘点心往西里斯面前一推,“喂,你表了那么多忠心,她给你做的点心你倒是吃点。”
嘉兰不理解,西里斯对艾玛的忠诚和他做的那些细心的考量都不像假的,艾玛的点心却在他地方遭到这样的冷遇。
根据这段时间的接触,她认为艾玛是那种会积极回报他人善意的好孩子,对将她照顾得体贴入微的西里斯不可能不感谢,但特意做给他的点心分量又远比她做给旁人的要少。
真奇怪。想不明白。
嘉兰不能理解。
西里斯闻言停了停,和那盘点心对视片刻,最终摘掉手套,拿起盘里的饼干。
嘉兰这才看见他的指甲。
五个指甲五种颜色,上面有绘图、亮片、粘花等工艺不等,看得出在上面创作的小艺术家非常用心。
嘉兰语塞了,默然了,目光复杂了。
西里斯平静地补上一句没有必要解释的解释:“主人画的。”
“嗯……”嘉兰突然想说,你还挺敬业的。
但是话没出口,又想起他做完工作直接开摆不愿多操一分心的态度,不知道该说他敬的哪份业,最终没有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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