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冬岚居高临下地看着铃。铃亦看着冬岚。她嘴角钩着淡淡的微笑,沉静又平和。
杀生丸仍背对她们坐着,只微微侧头回来,目光的一角挂在铃的身上。
不过片刻,冬岚颔首,离开了正殿。春岚、夏岚命人重新上了果子和茶水,也跟着离开了。
雪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甚至越下越大,落地便发出“唰唰”的声响。杀生丸大人已经转回头去,从铃的方向看过去,只能看见他一个冷冽又清寂的背影。
铃垂下眼,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
从前跟随琥珀在外行走时,好心得恶报之事,铃没有少做过。然而此刻,她心下清楚,这一次,她对冬岚的判断没有错。方才冬岚离开之前留下的那个笑,分明比早先的冬阳更加和煦。她感到浑身都是轻快。
02.
宫城的仆从布好点心和茶,迅速退下了。廊下只剩下杀生丸和铃。
铃走过去,没有坐在专门为她安放的小杌后面,而是坐到了杀生丸大人身边。她伸出手握住大人的手,另一只手绕进他的臂弯,整个人就靠在了他肩上的茸尾里。
铃的手有些冰凉。杀生丸回握住她,将她的手收进了自己的袖中。铃的低语娓娓如林籁,几乎就要被落雪的声音埋住了……与昨夜里张狂到骇人的她完全不同。
“冬岚大人和您还真像啊。嘴上不留情,其实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
“……”
“方才铃不该逞那一时口舌之快的。冬岚大人本没有恶意,她只是……有些懊恼吧。”
“铃,你不用管她。”
“铃真的很幸运……能待在杀生丸大人身边。”
“蠢话。……你我之事,无关‘幸运’。”
“初夏里您带铃去云宫拜见母亲,母亲对铃说了很多您小时候的事。”
“……”
“之前铃一直不明白,为何您与母亲大人如此生分。母亲她……或许是太爱您的父亲,也太爱您了。”
03.
杀生丸低头朝铃看了过去。铃微微埋着头,并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追着纷纷扬扬几乎遮住了天幕的大雪,似乎仍是在笑着的。
在云宫小住的那几日,是铃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了解到夫君大人的家族,以及他的过往。
夫人出身大犬妖贵族,自幼与身为武士的犬大将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克服了许多俗世伦常,并肩走过数百年的时光。然而,二人的“无猜”终究止步于爱。犬大将遇到了他命中注定的归处。
或许是出于大妖的高傲,或许是出于多年的“无猜”,也或许同是出于“爱”……总之,贵夫人几乎没有一点犹豫,甚至也没有伤怀,她理解并尊重了犬大将的“选择”。
她唯一的不安,就是她那尚且年少、不可一世的儿子。
04.
杀生丸出生之时,犬大将就意识到,藏在这孩子身体深处的妖力,比他自己的更加醇然浑厚。他给儿子起名“杀生”,彼时他已能够预见,未来这孩子将如一柄双刃剑,或是能护佑苍生,也或是能为祸天下。全凭他的一念之差。
在犬大将和贵夫人成长的世代,人类与妖怪的裂痕到达顶峰。不仅如此,强大的妖族死守所谓的“骄傲”,漠视弱于自己的所有存在,于是就连妖族与妖族之间,都只剩下残酷的倾轧。一切生存法则都归为四个字——弱肉强食。
而大犬妖族未来族长的母亲,贵族出身意味着她比夫君面临更大的压力。不过,纵使她言语间始终难以彻底断绝对弱者的睨傲,单从行为上看,她与犬大将携手并进许多年,一生都在致力于消除这种隔阂。抗击豹猫一族只是其中一环。
可惜的是,一生杀伐、佑护西国的犬大将,那时候还未学会如何当好一个父亲。这夫妻二人,许是都高坐于大妖的尊严顶端太久,竟就忘记了,他们的儿子纵然再强大,生下来也就是一具肉*躯凡胎。他需要成长。
而这成长,不应该也不可能是一场独行。
05.
“父亲大人……他对您有着太高的信任,也有着太高的期待。他将您视为可以并肩作战之人。他知道终有一日,您将与他比肩而立、荣辱与共,甚至带领众妖,走到他的前面去。”
杀生丸不语,面沉似水。
……信任和期待吗?所以,这就能让一个父亲的缺席成立?只因为他对儿子怀有信任与期待,就可以辜负儿子对他的信任与期待了吗?
不,相比起“儿子”这个称呼,恐怕说他将杀生丸视为属下,更为恰当。杀生丸从出生起,就在不停地追求父亲的肯定。然而直到父亲离世,他都没能摸到那“肯定”二字的一根寒毛。父亲离世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杀生丸,你要杀了为父吗?”
铃顿了一顿,装作没有感受到大人在袖中捏紧了她的手。
“母亲大人说,她最为后悔的是,她想要补全您对父亲的期许,却连您对母亲的期许都一并丢失了。”
杀生丸心中似有震动,又有些不解。铃的话语没有停,声音依然柔柔的,却仿佛蕴含着远强于他的力量——
“母亲用父亲大人的方式与您相处。她信任您、期待您,所以一切都放手让您自己去搏、自己去懂。她知道,大犬妖一族,甚至众多其他族类,未来皆系于您一身,您走完了弯路,自然会回头。”
06.
杀生丸一时有些茫然。他从未见过铃这般“自以为是”的模样。
比起父亲大人,比起母亲,甚至比起邪见、犬夜叉和冬岚,铃在他漫长生命中存在的这近十年,短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这个女子就像是从他的心上长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能准准地扎回他的心里去。
“……只是铃觉得啊,母亲大人才是走了弯路。她若是能坚持住自己作为母亲的心,若是能陪伴在您身边,若是能时刻鞭策您、提醒您,而不是任由您自己去磕碰得遍体鳞伤……”
这一瞬间,杀生丸遍体生寒。他似乎是怒极了。“弯路”“鞭策““磕碰”“遍体鳞伤”……□□中缓缓流出来的这些词,放在几年前,只消其中任何一个,都足以让他撕碎了铃。而铃接下来才说完整了的话,更是让他差点崩穿了天灵盖。
“……这些话,铃也对母亲大人说了,她很同意。母亲大人还说,若她当年真的做到了这一点,想必杀生丸大人也会是一个能承欢膝下的儿子呢。”
这一回,杀生丸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没有在袖中将铃的手抓了个粉碎。他甚至以为自己就要觉得无所谓了——总不能真的撕碎了铃这丫头。
他艰难地在嘴角扯出一个还不如没有的弧度。
好巧铃这时候正好抬起头,正正地迎上大人那诡异的“微笑”,一下就乐不可支了。她前仰后合地笑了老半天,蓦地眼里就聚起了水汽:
“大人,铃只恨自己是个人类。铃的生命太短了,铃也来得太晚了……铃没能陪您走过那些岁月,日后也不能陪您走过更多时光。”
杀生丸的瞳孔骤然紧缩。一时间他心跳如雷,竟有种五内俱废的感觉。然而,只一弹指,他又幡然清醒。
要说“幸运”,还有谁会比他自己更加幸运?几年前,他只道自己是终于放下了多年的芥蒂。而此时此刻,他摩挲着袖中铃的指尖,满心只剩下一个感受——“值得”。
如果要经历完所有的这一切,他才能拥铃入怀,那他再不会有一句怨言。
如果他曾经知道,经历了这一切,他便能拥铃入怀,那么别说没有怨言,他愿意百次千次地去重新迷茫,重新焦灼。
杀生丸盯着廊外的雪帘看了许久,终于将眼里的各种情绪逼退了。金色的眸子还是如往常般没有起伏,他抬手将铃搂紧在怀中——
“铃,你很好。……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了。”
07.
铃说完这许多话,坦然地享受着夫君大人的宠溺。沉默的二人眼中皆是一片清明。
然而,好一会儿后,铃才陡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恃宠得忘了形。她头皮一阵发麻,都没敢抬头看一眼杀生丸大人,只说要去找夏岚和春岚,干脆利落地起身跑了。
杀生丸原本才从之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酝酿了一肚子的柔肠,终于下定决心要说出口……没来得及。于是,铃跑走的时候便也没看见他脸上又是深情又是无奈的苦笑。
不过也好。杀生丸许久没有被谁如此不偏毫发地“冒**犯”过了,他需要时间冷静。
杀生丸曾以为,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形同契约,原来,他们之间也曾经有过“爱”。若是早几年时间,母亲亲口对他述说这些,他一定无法理解。好在现在不一样了。父亲大人到底是如何爱上那人类女子的,既然母亲没有纠缠,他便也不在意了。铃的出现让他明白,宿命无法逆抗。
而冬岚,就跟小时候一样,无论隔了多久未见,她对杀生丸的态度永远是没大没小。这女子的毒舌比杀生丸更加厉害,净会揪着人痛处不放——尽管杀生丸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存在任何痛处——少年时的大犬妖公子腹黑口更黑,还是常被冬岚怼得哑口无言,更遑论现在了。
父亲大人公然与豹猫一族交恶之后,杀生丸劝说冬岚无果,他不是没有惋惜过。当然,那种惋惜,与当年他看见被野狼咬死的铃时,完全不同。之于冬岚,他的“惋惜”或许更类似于父亲大人看待自己——作为儿子,是他没能明白父亲的期冀,没能明白他毕生追求的那个“肯定”,其实自他出生,就已经刻在了他的骨血里。
还有犬夜叉。
08.
杀生丸其实对“半妖”本没有太大的恶意。
父子之间过于刚烈的对抗促使他自幼离家,之后母亲不输于父亲大人的强硬,更是让他断了念想。只有在大犬妖一族遭遇重大危机时,杀生丸才会回到族里,与族人一同御敌。而父亲大人死后,他便连这仅剩的“一同”的心气,都没有了。
可是,即便与父母远山隔海,杀生丸也是知道的,父亲大人和母亲从来不赞成仅以”成王败寇”论生死。半妖、人类,蚍蜉、蝼蚁,在他们眼中,并没有比其他族类更低上一筹。只是,大多数妖怪与人类别无二样,来世一遭,不过都是在苦熬而已,已经自顾不暇,又哪里还腾得出手去铲奸除恶、伤春悲秋。
反观人类这种奇特的存在,正是因为过于短暂的生命,反而更加拼尽全力一搏,就如同樱岭漫山的粉紫,只在春日那不足一月的时间里悉数绽放,而后碾落,也就随风化成了泥。
因此,在当时,怀揣着一份“高洁”的犬大将夫妇,显得有些惊世骇俗。彼时杀生丸对他们又是敬仰又是不屑,只道若不是身为大妖,他们又怎会保得住那份初心。
而犬夜叉,且不提他光是想活下来就得有多么艰难,他连父亲大人的面都没有见过,要说父亲的缺席,这个半妖心上的洞口,比杀生丸的更加难以弥补。他不觉得他还有必要再去捅上一刀。
当然,父亲大人的死,仍然是杀生丸无法原谅的。于是他将他无处安放的不甘,全都发泄在了对幼年的犬夜叉不闻不问上。
遇到铃之前,杀生丸几乎已经在排斥“大犬妖族未来族长”的身份了。他暗下里对犬夜叉的“不闻不问”,在被铁碎牙拒绝后受到激化,变成了明面上的刻意伤害。如果没有铃的出现,他断然不会有机会审视自己,而后以一族之长的姿态,去压下犬夜叉失控的妖怪之血,又最终向父亲大人蹩脚的“计谋”低头,将冥道残月破给了犬夜叉。
09.
这一日的晚宴上,冬岚、春岚、夏岚和铃一直在说闹,就连秋岚都被她们逗笑了无数次。豹猫一族天生活泼,撒娇耍浑全是一把好手,铃被她们逗得神飞魂仰。没有人提起午后那一场毫无真实感的小小不悦,甚至冬岚又在缺心少肺地拿杀生丸开玩笑,好死不死地说他曾经拿着一把砍不死人的刀上战场,云云。杀生丸被吵到头疼,也不管铃还在打圆场,撇下几人走了。
似乎只一瞬,天光就彻底黑尽了。夏岚要送铃回客居去,被冬岚赏了个爆栗。春岚也经常被“暴躁”的姐姐“欺负”,看不过去,拉过夏岚来给她揉脑袋,又恨铁不成钢地对妹妹耳语:“你就别自讨没趣了,冬岚姐姐已经把那一位惹毛了,你别说你没发现他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再不把铃放了,你就等着替姐姐挨揍吧。”
这宫城不像樱岭有许多琉璃灯,若不是有雪的反射,稀稀落落的小屋中散发出来的微弱光线,根本不足以让铃平稳地行走。铃半靠在杀生丸身上,两人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除了父亲大人,也就是铃,还能让杀生丸如此矛盾又颠倒了。这一日他被铃剖开过往,似乎终于明白了一些父亲大人生前的考虑。那么现在,他是时候好好地琢磨一下,铃这丫头的脑袋里……身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铃刚把客居小屋的门关上,就被扑过来的一股温热的气息撞在了墙上。
10.
壁龛里烛火被对方带起的风刮灭了,屋里一片漆黑,铃压根不知道自己身边都有什么。她被那位大人急喘喘地抱着左突右撞,一会儿撞倒了墙边的杌架,什么东西掉下来,“咚”一声砸在她头上;一会儿又踩到了蒲垫一角,脚下一滑,险些没让她摔个大马趴。
铃听到那位大人生生憋住的笑意,气得捶他的肩窝,没捶两下,手又被捉住了。暖暖的鼻息喷在她的颈间,又叼住了她的喉咙。腰带应该是被扯坏了吧,方才嘶嘶啦啦一阵响。她赶紧自己褪下了外套,这一路她的行装从简,外套再被扯坏,她可就没得换的了。
杀生丸似乎是被铃这一动作惊了一下。他顿了一下,而后铃听见他那憋着坏的嗓音更加肆无忌惮,两声闷笑都已经挤到了嘴角。她瞬间就明白了那位大人在想什么,又是气结,刚想要解释,却被大人滚烫的唇把话语堵了回去。铃被哽得喉咙里“咕咚”一声。
二人又较了一会儿劲,铃终于还是踩在茸尾上滑倒了。大人托住了她的后脑勺,不过她坐了这一屁股墩,是真的生气。她翻身把那位大人压在身下,一只手摸索着按住他的胸口,一只手在黑暗里不知朝着哪个方向指指画画:“杀生丸大人!您——”
话没能说完,她又被大人翻身压住了。方才还在神气得不行的手被大人揪住,缚在了头顶上方。
铃气急了,扭动起来,想要挣开大人的手。不过她也知道她是在徒劳,大人平时是不跟她计较,这会儿计较起来,那双大手就跟铁钳一样把她箍得牢牢的。
因此,只象征性地扭动了一会儿,铃就放弃了。那位大人的鼻子又不讲理地拱了过来,被铃用脸颊顶开。杀生丸终于笑了出来,明明屋里黑得铃什么都看不见,他却毫无障碍地再一次凑到铃的胸前,一口咬了上去。
铃冷不丁吃痛,倒抽一口气,轻轻哼了一声。杀生丸抬起头,沉哑的声音在黑暗里让铃想起了皱起鼻子龇人的犬妖——
“铃,你当真以为我收拾不了你了,是吗?”
铃浑身一悚,头一回想要在杀生丸大人面前求饶。
不过大人没有给她机会。
屋外的雪还在下。温泉池旁的竹筒里,泉水流出的声音琅琅。而屋里的人,除了彼此浓重的喘息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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