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樱岭大宅的庭院里,通身银白的大犬妖族长眼底泛着薄红。那是即将妖化的前兆。
邪见立在一旁,浑身紧绷,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人头杖尖尖的下端戳在土里,上端却跟着他的手抖出了夸张的幅度。
院子里十分安静,只听得见廊下几个壶虫以及仆下进进出出的脚步声。
刚过惊蛰,樱岭遍山的粉紫还未曾显出一点苗头。昨日绵绵细雨下了一整天,此刻晨间的春阳斜照,就要被贪睡懒起的人们错过了。
然而,院中的几个身影,自天亮之前就已经在忙碌了。
本该在巡岭的青大将趿拉着一双木屐,改成了“巡院子”。他在中衣外面敞披着一件浴衣,浴衣纹样华丽,宽大轻盈的下摆随着他踱来踱去的步伐在他的身后飘扬。
只看局部,或许还有人会以为这个身姿朗阔挺拔的妖怪有着几分潇洒不羁的风*流,然而目光再往上,他一头长发披散,却左突右戳地支楞在脑袋上;脸上睡意未退,眼里却闪着精光——整个人就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矛盾集合体,根本毫无形象可言。
御吞也身穿浴衣、脚踩木屐,不过他自认好歹总是比青大将齐整一些的。他坐在池塘边沿的石台上,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喝道:“蛇妖,你歇口气行不行?!别再走来走去的了,晃得我头晕!”
蛇妖从未被御吞这般“恶言相对”过,惊惶之下转头,恨恨地悄声怼了回去:“……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有本事你别抖腿啊!你还抖得我头晕呢……”
刚刚赶到樱岭不久的琥珀气还没喘匀,正想上前劝他二位消停消停,话还没说完,西面的客殿里又横空劈出来一声女子的惨叫。青大将腿一软,一头趴在了琥珀脚边。
杀生丸眼底的红色陡然变浓,唇下隐隐现出一排利牙,脸颊的妖纹眦成了锯齿状。邪见扑过去抱住主子的腿,抖抖索索地喊道:“杀、杀生丸大人,您别、别急……”
邪见已经提起来一口气,紧闭着眼睛准备好被主子一脚踢远……却许久没等来动静。他悄悄睁开眼睛一条缝——眼前除了主子白色的裤腿和玄色的靴子,还多了一片曳地的紫色,拖着和主子相似的茸尾。
邪见心下一松。老夫人来了。
02.
贵夫人站在杀生丸身后,一只手搭在儿子肩上,轻轻歪着脑袋,似乎对于儿子此刻的神情很是觉得有趣。她蓦地转头看向瘫坐在一边的邪见:“小油盖,吾儿这是急坏了吗?”
邪见一时对这位从不按常理出牌的贵夫人十分无语,他心想,这会儿距离杀生丸大人的耳朵还不到一臂之远的人又不是我邪见,夫人您难道就不能自己问吗?!
不过邪见顾不上继续腹诽,翻身匍匐在贵夫人面前:“恐、恐怕是的。距离预计的生产之日原本还有近一个月之久。谁知、知……昨夜里突然、然就……”
“还有两个人类的气味。”
“是、是……铃夫人的姥姥和姐姐都在里面……”
“唔……闻起来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怀上双生子,本就比平常情况更加辛苦。吾去瞧瞧,汝等稍安勿躁。”说着,贵夫人的眼神轻飘飘地移到了儿子脸上,“不过嘛……杀生丸,汝这番表情,倒是终于有些可爱了呢。”
威风扫地的大犬妖族长恶狠狠地侧过脸来,盯了母亲一眼。
贵夫人淡定地迎着这一道能将小油盖吓得原地化灰的目光,面上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然而她搭在儿子肩上的手却隐隐地加重了力道,无端就让杀生丸悬着的心安定了些许。
谁知,就在这时,两个大犬妖同时神色一凛。青大将猛地站起,蛇信在嘴边嘶嘶作响。
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异常浓烈的血腥气。是铃。
杀生丸面颊上刚刚淡下去的妖纹又骤然炸开,当下就要往客殿里冲——被他母亲按住了。贵夫人越过儿子,大步走上了客殿门前的楼梯。在没入殿内阴影深处的最后一瞬,她回头又瞪了儿子一眼,似是在警告他不要妄动。
03.
——杀生丸终于是忍住了,没有跟着母亲过去。他在庭院中仓促地化了形。
巨大的身影挡住了融融阳光,如山般的大犬妖喉咙里翻滚着低吼,冲上樱岭上空,带起的剧风将邪见刮得扑通扑通滚了出去,堪堪被御吞接住,才没有径直摔进池塘里。
而后犬妖重重地落地,惊得附近山林中群鸟四散。他回过身来,呜咽着将整座客殿围在自己腹下,又绕着客殿不停地来回走动,巨大的犬尾扫得周围好几座副殿的檐瓦都在擦擦拉拉往下掉。
青大将朝御吞耸了耸肩,用口型说道:“你怎么不去嫌那位大人晃得你头晕?!”
御吞:“……”
而邪见抬头和琥珀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相同的潜台词——
杀生丸大人怕是急昏头了吧?这会儿又没有敌袭,他化形是想干什么?还能帮着生不成?!
04.
铃从来不是一个病娇的女子,杀生丸也早已习惯了对她的纵容。然而,此刻他对铃略显过头的担忧也并不是毫无来由。
还在深冬里时,铃的腹部就已经十分大了。硕大的腹部挂在她小小的身躯上,让杀生丸看得胆战心惊。而后及至开春,她连走路都开始吃力,手脚都在浮肿,呕吐、骨痛、乏累、失眠等情况也丝毫没有减轻。
铃越是强忍着不适不表现出来,杀生丸就越是焦躁得显而易见。他整日里寸步不离地跟着铃,铃吃不下东西,他便也撂下筷子,不分晨昏地让厨房做好新的送来;铃关节疼痛,他就一整晚一整晚地用棉帕蘸了温泉水,为铃揉按关节。
而许多类似端茶递水、叠衣叠被等本该由邪见或其他仆从去做的琐事,也都变成了樱岭主人亲自过手——若非必要,再没有一个“闲杂人等”能近了铃的身。
好在,夜里只要有夫君大人在,铃便能多安睡片刻。于是杀生丸更是推掉一切事务,只专心将铃守着,几乎和邪见颠倒了角色。
铃是从刚进五更时开始阵痛的,彼时夜黑如墨。在那之前,杀生丸本来正默默地数着铃的呼吸。
自有孕以来,铃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就算睡着,她的两只手也无时无刻不把腹部护着。杀生丸将一只手搭在妻子的手上,隔着她略微冰凉的指尖,感受着她腹中两个小家伙的心跳,正一下一下地跳得十分有力。
据铃说,这俩孩子对他和对铃的反应完全不一样。每当铃伸手抚摸腹部,他们便会安静下来,心跳你一下我一下,规律又安稳。而若抚上他们的是父亲的大手,两个孩子则会立刻“跳起来”,你追我赶地开始躁动。
除了打架和陪伴铃,杀生丸这一生极少拥有什么“乐趣”。跟两个孩子隔着铃的肚皮“过招”,是近几个月来让他十分中意而乐此不疲的游戏。而且,年轻的大犬妖族长似乎对于自己的新爱好不怎么掩饰,因此而挨了妻子好几顿数落,仍然不肯停手。
一想起这事,杀生丸心里就觉得有趣极了。然而他刚抬手想去招惹两个已经睡熟的小家伙,却突然被铃揪住了前襟。
不知怎么的,杀生丸脑中一片空白。待他从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味里反应过来时,铃的额发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只恍惚了一瞬间,他迅速将铃抱起,一脚踢倒殿门,向西面的客殿跑去。
客殿的门发出“刷拉”一声巨响,而后便被一股蛮横的力道推开了。珊瑚和枫是邪见早半个月就去枫村接了过来的。这几乎是邪见跟随主子几百年以来,唯一一件自作主张还没办砸的事。而这一夜珊瑚莫名地睡得不甚踏实,此刻猛然被人闯了进来,她下意识地就知道是铃。
她翻身坐起,杀生丸未穿玄靴的脚已经戳在她的面前。他猛地蹲下,抱在怀里的大团茸尾散开,露出了铃痛苦到扭曲的面庞。
珊瑚比她自己以为的更加冷静,迅速让出自己的褥榻。杀生丸会意,刚小心地将铃放平在榻上,珊瑚已经冲到门口,招呼住了闻声赶来的邪见和几个壶虫。
而后,杀生丸就被一介人类女子毫不客气地轰到了庭院里,险些和迷迷瞪瞪赶过来的青大将、御吞撞了个满怀。
05.
珊瑚将杀生丸赶出来之后不久,枫也进去了,而后她们就都没再现过身。此刻巨大的白色犬妖龇着牙,绕着客殿来来回回地走着。
在这种关头化形,其实并不是杀生丸的本意。然而,他根本忍不住焦躁。体内妖力的流动太过混乱,若是强行抵抗,恐怕他随时会皮开肉绽,那场景就太不美妙了。
回想起来,铃有孕一事,明明是杀生丸最先体察到的,他却没能第一时间享受到那份欢欣。而铃腹中的孩子是双生子这事,总算是让这位好不甘心的大犬妖族长扳回来一城。
就在确认铃已有孕的半个月之后,杀生丸就率先发现了她腹中藏着的额外惊喜。
那一天,铃照例拉过夫君大人的手放在她的腹部——铃每天都会这么做。她说,她希望夫君大人和她一起,不错过孩子成长的每一时每一刻。
让杀生丸没想到的是,他刚一将手放上去,两记脉动就钻进了他的手心。彼时那脉动还很是微小,带着一些探头探脑的古灵精怪,远不如它们后来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扬。
当时杀生丸还没学会隔着铃的肚皮和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瞎闹,他只被意料之外的一记脉动惊得一缩手。
他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铃,胸中涌起片刻的混乱。陡然间,妖力裹着他的气血在全身上下乱冲乱撞,反而衬得他一双不知该作何反应的金眸子静如深潭。
而铃显然是被夫君大人愣住的模样吓到了。她紧张地捧住彼时还没怎么显怀的腹部,眼里瞬间就积蓄起了薄薄的晶莹。
杀生丸瞧着铃泫然欲泣的脸,蓦地就伸手将她揽了过来。他满心只觉得又是心疼又是欣喜,又是不屑又是激荡。一时间,各种毫无逻辑的杂乱想法纷纷涌了上来。
……是吗?一个弱点不够,还要再来一个?
——不过是指尖一捻的两个小崽子罢了,饶再来他十个八个的,又能何妨?!
……可是,铃会更难吧?她那么瘦小的身体,怎么可能装得下两个孩子……
——啧,可笑。我杀生丸雄伐一生,还能胆怯或是怎样?!
…………
一阵混乱纠缠的结果是,大犬妖族长胸中万般豪迈,只觉得此时此刻,天上地下全都被他拥在了怀里。
然而他的豪迈还没来得及酝酿成一个深沉的吻,在下一瞬间就被铃怯怯的一句疑问全化成了绕指柔。铃伏在他怀里,被他按得抬不起头,声音闷闷地问道:“杀生丸大人,您告诉铃,到底怎么了?是孩子不好了吗?”
杀生丸也顾不上那一刻他的表情是否失态了。他没忍住嘴角的笑意,环住铃的手臂微松:
“……铃,孩子很好。只是……你要辛苦了。你猜猜,这两个孩子,哪一个会更像你,哪一个会更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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